還沒睜開眼睛,張祗就感受到了溫暖的陽光。 片刻的愜意之後,他突然驚醒,身體不由自主的抽搐了一下。 昨天果然喝多了,他甚至記不得回家的過程。 凝神傾聽了片刻,確認自己正躺在床上,屋外小院裡灑掃的是蒼頭蘇五——蘇五年輕時從軍,斷了一條腿,走路時拖著傷腿,腳步聲與眾不同——他才鬆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四周,隨即心頭一凜。 他沒看到自己昨天穿的外衣。 徐詳帶來的家書還沒有看,會不會遺落了? 他緩緩坐了起來,看看四周,這才發現那枚竹簡正安靜地躺在床前的書案上。 他走了過去,拿起竹簡,仔細看了一眼封泥。 封泥上有校事的印記,很完整,也很刺眼。 張祗拿起竹簡,在案角輕敲,取出封泥,拆開封泥裡的繩頭,看到了竹簡上熟悉的字跡,頓時鼻子一酸,險些落淚。 家書是弟弟所寫,筆跡很熟悉,但筆力軟弱。 看來弟弟的病不僅沒有好轉,反而更嚴重了。 “主君,先洗漱吧。”一張嬌俏的臉出現在窗前,侍婢靈兒看著張祗,皺了皺鼻子。“你昨晚吐了一身,可臭了。” 張祗低下頭,在自己身上聞了聞,果然聞到了淡淡的酸臭味。 他心中不安。 為間數年,他還是第一次喝醉。昨天與蔣萬喝酒的時候,他明明非常克製,並沒有比往常多喝,為何會醉成這樣? “我看完家書就洗漱。” “好的,妾去準備水盆和衣服。”靈兒留下一串輕快的腳步聲,消失不見。 張祗繼續看家書,眉頭越皺越緊。 弟弟的情況很不樂觀。流放生活的艱苦和心情的苦悶讓他病痛纏身,再得不到赦免,他很難再堅持下去。原本以為上次傳回曹休病逝的消息能求得赦免,弟弟還高興了一下,結果又落了空,反而讓他更絕望了。 看完信,張祗坐在案前發了一會兒呆。 他想立刻給弟弟回信,告訴他自己又接了一個更重要的任務,徐詳保證一旦完成就能求得赦免詔書,讓弟弟耐心的等一等。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裡總是有些不踏實,生怕再讓弟弟失望。 弟弟已經經受不起打擊了。 要麼,還是等一等吧,至少等任務完成了,再告訴他也不遲。 張祗起身出了門,經過院子時,將剛剛取下的封泥遞給蘇五。蘇五默默地接過,輕輕一捏,也沒見他如何用力,就將堅硬的封泥捏碎,與剛剛掃起來的灰塵混在一起。 張祗來到東廂廚房,靈兒正在灶上忙碌。張祗提起衣擺,坐在灶臺後麵,有些不舍的看了看手中的竹簡,然後送進了灶塘中。 火苗舔著竹簡,突然亮了起來,迅速包圍了整支竹簡。 看著竹簡在火光中變黑、變形,看著竹簡上的字跡漸漸消失,張祗一動不動,直到竹簡化為灰燼,灶塘再次暗了下去。 淚水湧了出來,沿著臉龐滑落。 靈兒在灶上忙碌著,仿佛什麼也沒看見。隻是轉過身去的時候,悄悄的拭了拭眼角。 院子裡,蘇五坐在臺階上,抱著膝蓋打起了盹。 —— 吃完朝食,張祗和往常一樣,在市門打開之後不久,走進了布市,來到了自己的肆鋪。 他經營的是越布——會稽郡生產的一種葛布,以細白輕薄著稱——適合為夏衣,也適合做成春秋的單衣。如今已是深秋,購買的人並不多。 張祗檢查了一下存貨,思考著如何處理,才能讓送隱蕃入吳的路線掩飾為進貨。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之前都是傳遞消息,偶爾送一些貴重貨物,從來沒有送過人。 一個大活人,通過沿途的關卡時可不是送點賄賂就能放行的,必須有路傳才行。路傳上會有姓名、籍貫和外貌特征,以便和本人對照。他根本沒見過隱蕃其人,就算想為他辦路傳也做不到。 徐詳昨天沒有提這事,莫非他會為隱蕃安排路傳? 他倒不懷疑徐詳有這樣的能力。徐詳負責對魏事務多年,積累的人脈不是他能想象的。可是路傳上還要注明所經路線,徐詳也安排好了? 果真如此,自己的作用又是什麼? 一連串的疑問,讓張祗非常不安。 反復考慮不得結果,張祗決定暫時放下,先去燕山酒家喝酒,查驗一下昨晚喝多的原因。 這個意外得不到合理的解釋,他無法安心。 他先去了蔣萬的益州布肆。 剛到門口,正在門外送客的掌櫃程壹就迎了上來,躬身作揖。 “張東家大駕光臨,需要點什麼布?” “我找你們蔣東家。昨天他請我喝酒,今天來還人情。” 程壹笑了。“張東家酒量真好。” 張祗不解。“何出此言?” “你們昨天去的是燕山酒家吧?他們家的酒有名的後勁足,我家東家去一次醉一次。每次酒醒都說下次注意,但每次喝還是醉。今天沒來,應該還沒起身呢。” 張祗恍然,隨即又問:“這燕山酒家的酒有什麼特別之處,後勁盡這麼足?” “這可是燕山酒家的秘密,在下豈能得知。”程壹挑挑眉毛,似笑非笑。“當然,也可能秘密不在酒中,而是酒外,不是酒醉人,而是人醉人。” 張祗想起了那兩個鮮卑歌女,和程壹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眼神,哈哈大笑。 他和程壹很熟,說話隨便些,偶爾還會開開蔣萬的玩笑。 像他們這種有間諜身份的商人,掌櫃往往不是自家的族人或者親戚,而是官府安排的人員,兼有協助和監視的作用。對他來說,與程壹保持良好的關係,也是驗證蔣萬消息真偽的一個渠道。 告別了程壹,張祗獨自來到燕山酒樓。他沒去二樓的雅座,就在大廳裡找了個角落,要了一壺昨天喝的燕山九釀,一碟鹽豆,一隻鹹蛋,兩樣瓜果,自斟自飲。 剛喝了兩口,一個頭戴進賢冠,身穿儒衫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拱手施禮,笑容滿麵的說道:“這位兄臺,能否共座?”他伸手指指四周。“沒想到這燕山酒家的生意這麼做,來得晚了些,竟是客滿了。” 張祗看看四周,又打量了年輕人兩眼,伸手示意。 “相逢便是緣分,有何不可。足下是外地來的?” 年輕人拱手謝過,在張祗對麵坐下。“足下好耳力,不妨再猜猜我是哪裡人。” 張祗將麵前的鹽豆、鹹蛋等物推了過去,又叫來酒保,先取來一隻酒杯,用自己的酒倒滿,送到年輕人麵前。“聽口音,像是河北的,具體哪兒,恕我耳拙,聽不出來。” 年輕人哈哈一笑,雙手端起酒杯。“清河後學崔行,字允良,謝足下賜酒。請。” 張祗也舉起酒杯。“吳郡張嚴,字子敬。請。” 兩人寒暄了幾句,崔行的酒食也送到了,便拚在一起。隻不過崔行點的酒與張祗點的不同,是燕山酒家最有名的燕山白。名聲很大,但後勁卻不如張祗正在喝的燕山九釀。 張祗之前多次喝燕山白,從來沒過量,更別說喝醉了。 崔行喝了兩口,贊不絕口。他對張祗說,他從清河來到陳留的原因之一,就是想喝這酒。 張祗笑笑,不動聲色的說道:“足下以前喝過這酒?” “沒有,但常常聽人說起,說是陳留酒市中的佳釀。來了陳留,不喝此酒,便是枉此一行。” “第一次來陳留?” “是的。”崔行咧嘴一笑,再次舉起酒杯。“閉門讀書數載,行了冠禮不久,奉命遊歷,最先想到的就是陳留。” 張祗不禁莞爾。 他想起了自己當年。弱冠之後,奉兄長之命外出遊歷,雖說足跡不出江東,卻也令人興奮,恰如麵前的崔行一般。盡管因為父親早逝,兄長一個支撐家業太難,不能讓他盡興,隻給了他半年時間,卻也讓他大開眼界,並闖出了不小的名聲。 如果不是兄長被牽扯進暨艷案,他現在應該也是吳郡名士,當與顧承、陸瑁等人遊處,出入朝堂,而不是變換姓名,在這裡為間。 眼前的崔行,儼然就是當年的他。張祗心裡莫名多了一分親近,想多和崔行聊幾句,而不僅僅是習慣性的收集信息。 “恕我冒昧,我能問一下你師從哪位大儒,讀的是什麼經嗎?” 崔行搖搖頭。“我不喜歡經學,隻對黃老略有興趣。” “最近興起的玄學?” “浮華之學,何足道哉。”崔行嘴角輕挑。“我說的是黃老中的刑名之術。” 張祗有些惋惜地搖搖頭。“恕我不敢茍同。刑名之術雖有益於政,但治理天下終究還是要靠德政。夫子雲: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刑名終究是小術,不是大道。” “可是我聽說,江東行的也是刑名。”崔行語氣中略帶調侃。“不僅如此,益州的那位丞相也提倡以法治國,而不是任以德政。當然,大魏從武皇帝起就崇尚刑名。由此可見,亂世之中,隻有刑名可以救亡圖存,豈能隻用德政。” 張祗輕笑一聲。“如此說來,足下對大魏文皇帝推行九品中正不是很贊同啊。” 崔行語塞,略顯蒼白的臉色漲得通紅。 張祗適時的舉起酒杯。“看來足下的酒量有限,這才喝了幾杯就臉紅了。” 崔行看了他一眼,顏色稍緩,也笑了。“江東多才俊,足下學的又是哪一家學問?” “我隻是一個布商,要什麼學問。”張祗帶著三分自嘲的說道:“我喜歡的是詩賦小道。” “哦,我大魏多有詩賦名家,你最欣賞的又是哪一位?” “在我看來,你們大魏詩賦名家雖多,但真正令人拍案叫絕的,隻有一個。” “誰?” 張祗沒有立刻回答,沉默了片刻,拿起一隻筷子,敲了一下酒杯,輕聲吟哦。 “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北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 他沒有說謊,他最喜歡的就是這首《白馬篇》。每次心情苦悶的時候,都會不自覺的吟誦這首詩,想象著自己也像那些幽並遊俠兒一樣縱馬馳騁,箭不虛發,建功立業。 尤其最後幾句,能讓他有一些向死而生的勇氣,以免沉淪。 連帶著,他也對作者曹植充滿了同情。 因爭嫡失敗而被禁錮多年的曹植,很容易讓他想起蒙受不白之冤的兄長。 崔行有些動容,半天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幽幽說道:“東阿王雖有可憐之處,卻並非無辜之人。國有國法,王子犯法,當與庶人同罪,豈能有所例外。” 張祗微怔。“雍丘王又改封東阿王了?” 曹植多次改封,他是知道的,但曹植不久前才由雍丘王改封浚儀王,還沒得來及就國,怎麼又改封東阿了? 崔行苦笑。“我也是來陳留的路上聽說的,不知真偽。那些宗室的事,與我等何乾,且飲酒。” 張祗也舉起酒杯,與崔行共飲。 兩人雖然年齡相差十餘歲,施政理念又不同,常有爭執分歧,卻談得很盡興。喝到午時,崔行不勝酒力,滿臉通紅的起身告辭,搖搖晃晃的出了門。 張祗坐著沒動,看著崔行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才從容起身,叫來酒保結帳,又特地買了兩壺酒,一壺燕山白,一壺燕山九釀。 今天他喝得很克製,總算品出了燕山九釀與眾不同。 程壹說得沒錯,這酒入口雖綿柔,還有點甘甜,後勁卻很足。如果不知深底,開懷暢飲,很容易喝醉。 提著酒,出了門,他循著崔行消失的方向,一直走到市門處。 兩個市卒正抱著長戟,靠在市門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閑話。見張祗提著酒走過來,他們站直了身子,臉上露出了略帶諂媚的笑容,其中一個看著張祗手中的酒,喉結上下蠕動,咽了一口口水。 張祗將燕山白遞了過去,隨口問道:“伍都伯最近很忙啊,想請他喝酒都找不到人。二位可要給我個麵子,別讓我又提回去。” 一個市卒接過酒,笑嘻嘻地說道:“張東家不知道嗎,伍都伯最近高升了。” “是嗎?”張祗故作驚訝。“去了哪兒高就?” 他其實是知道伍都伯升官的。伍都伯離開陳留的時候,他還參加了餞行宴會,當然還送了一筆豐厚的程儀。隻是伍都伯沒說調往何處,他也不好直接問。 以他對伍都伯的了解,既然伍都伯不說,不是以後沒權,照應不了他們,就是另有不得已的原因。 比如伍都伯可能是魏國的校事,在這裡任職隻是為了監視某些官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且不說這裡間諜、細作紮堆,就說每天出入多少貴重物品,又有多少權貴在裡麵做生意,魏國不安排校事監視實在說不過去。 “這些事,我們這些扛大戟的哪知道。”市卒將酒壺舉起晃了晃。“無功受祿,實在不好意思啊。” “這倒不至於,我想打聽一個人。”張祗笑道:“我剛剛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大概二十出頭……”他將崔行的外貌描述了一番,最後舉起燕山九釀,說道:“兩人喝得很開心,結果忘了一件事,想送他的酒沒帶上。二位可曾看到他出去?” 兩個市卒互相看看,搖了搖頭。“沒看見。” 張祗又問:“可曾有車出去?他氣度非凡,有可能坐車。” 一個市卒連連點頭。“車倒是有幾輛,其中一輛頗是華麗,裡麵坐著兩人。我當時隨便瞥了一眼,其中一個倒有點像是張東家說的那個少年。” “你們沒查驗一下?” 市卒訕笑,卻不說話。 張祗沒有再問,拱手告別。 陳留市隻有一個正門,為了防止夾帶貨物,進出的車輛通常都要檢查。為了避免市卒找麻煩,商家都會預先備一些禮物,這也成了看守市門的市卒重要的收入。 為此,隻要有可能,市卒都不會輕易放過一輛車。 除非這輛車身份特殊,讓市卒別說攔,問都不敢問。 看來這個崔行不是普通人。 隻是不知道今天是單純的偶遇,還是崔行特意製造的機會。 如果是後者,不用他去找,崔行也會來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