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沒想到黃克瓚會跳出來反對,但既是議事,就應該充分聽取各方意見。“黃卿,這是為何?” “聖上所言,無非競爭擇優。然而爭贏的一方不一定就是優秀的人才,反而鬥爭本身會導致地方衙門無心政事。”黃克瓚已經在不是影射了,他就差指著在場各黨骨乾的鼻子罵了。 這番話已經在黃克瓚心裡鬱積很久,但他不敢說。萬歷時,沉溺酒色的皇帝不會聽臣下的直諫,他直斥黨爭非但不會有用,反而會引火燒身。因為朱翊鈞就是想讓外廷爭,最好爭個你死我活,然後他再以仲裁者的身份站出來,維持他認為的平衡,同時也讓臣子閉嘴。 可新君不一樣,新君二桃“殺”三士,用鄭氏移宮案和薩爾滸案,將東林黨、齊楚浙以及司禮監全部攪到一起。可最後的結果是什麼呢?崔文升從鄭氏的狗變成了新君的狗,把就差最後一道程序的“薦官疏”打了回去,而且沒有任何人遭到罷黜。 這場鬥爭的所有參與方都有問題,所以他們不敢理直氣壯地彈劾其他人。唯一能夠也敢於揪著這些問題大肆攻擊的楊漣事後什麼話也沒說,最後居然被調離京師去遼東當禦史了。 新君也是在做仲裁者,不過他想仲裁的不是哪個黨派,而是整個帝國。有些事情錯了就是錯了。 “繼續說。”除了司禮監的兩位大太監和戶部尚書李汝華,在場所有官員的臉色都很難看,不過朱常洛卻樂見其成。如果他說的話是錯的,下麵的臣子卻噤若寒蟬、一言不發,那才是國家的災難。 “聖上,如果臣是新科進士。十年寒窗,終得朝廷授官,但到任之後發現有人擋在臣前麵,那臣肯定想方設法地給他惹麻煩,讓他滾蛋。” “如果臣是代理官員。朝廷直接安排新任主官取代臣,自然沒有任何問題,但新科進士若是與臣平級,隻是有取代臣的可能性,那麼臣肯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戴穩頭上的烏紗。” “代理官員與新科進士之間的爭鬥絕對不會是良性的,因為二者的矛盾不可調和。無論最終的鬥爭結果怎樣,一定會搞得衙門烏煙瘴氣,最終受害的還是治下的百姓啊。”黃克瓚向朱常洛躬身行禮,“望聖上三思。” “黃愛卿所言甚是,是朕考慮失當。”朱常洛點頭應是。“那先令各地官員遞補主官,並在春闈前後校考,優者留任,中者退回原職,劣者罷官。校考完畢之後,即令新科進士到地補缺。卿等以為如何?” “皇上聖明!”周嘉謨原本還再爭取一下,但他被韓爌拉住了。 朱常洛點點頭,然後對禮部右侍郎孫如遊說說道:“孫侍郎,明年的春闈,朕想在進士科外新加一科。” “加一科?”孫如遊目瞪口呆。 科舉製度起源於隋朝,它以“投牒自進”為主要特征,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中古門閥社會以門第出身而論(征辟製、察舉製、九品中正製)的特權局麵。 但隋朝僅僅隻是科舉的起源,此時科舉製還在草創階段,沒有形成製度,各方麵規定很不完善,但倒也基本確立了讀書、應考、授官的基本框架。 唐朝繼承並發展了科舉製,並將科舉分常科和製科。所謂常科,就是每隔一個定期舉行的科考,比如到明代時,常科為三年一次。而由皇帝下詔臨時舉行的科舉就是製科了。 唐時,科舉一共有秀才、明經、進士、明法、明字、明算等科目。其中最常舉行的是明經、進士兩科。考試方法為帖經、墨義、口試、策問、詩賦等。 至宋,進士科地位提升,科舉的科考內容就變了進士科和其他科(明法、明經、......)。 到元,科考製度幾度廢用,暫時衰落。 元亡明立後,科舉恢復,但僅設進士一科。而且考試的內容非常固定,僅限於儒家經典,必須以四書五經的文句為題目,以程朱理學為參考。同時,隻能用八股文答題。 從明朝中葉成化年間開始,朝廷正式確定八股取士。 八股由破題、承題、起講、入手、起股、中股、後股、束股等固定段落組成,不得自行發揮,不能旁征博引、譬喻聯翩,也不可有其它任何越界之處。甚至即使在經典之內,還有犯上、犯下的禁忌。 八股取士自有其千般不好,但它的存在還是有現實意義的。答題格式和考試內容的限定,在很大程度上排除了考官的主觀因素對考試結果的影響,讓考試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更加公平、更加客觀。 比如,要是允許自由發揮,那不同的考生必然在文風上有所不同。這樣一來,考官就可以通過文風來判斷,某張卷子是不是給他打過招呼的那個人的卷子。 “對,朕要你加一科。”朱常洛重復了一遍。 “陛下,這恐怕不妥吧。”孫如遊本能地抗拒,但他的理由還是非常充分的:“驟然加科勢必增改考試內容,有違祖製啊。”在孫如遊看來,祖製就是穩定的象征。 終於還是撞上祖製這堵墻了。朱常洛在心裡慨嘆道:但這堵墻已經不再是保護而是桎梏了,必須被摧毀! “加科沒有違背祖製,而是在祖製之上進行延伸。朕又沒說取消進士科。”朱常洛一開始就準備循序漸進。“這樣,禮部去擬一個章程,明年春闈仍以進士科為主科,主科一切不改。但增加數學科為副科,無論會試中與不中,皆可參考數學科。數學科不影響功名,不影響任官,這總行了吧?” “考而無用,那數學科有什麼意義呢?”孫如遊心想。 朱常洛本來想說,數學乃是萬學之父,但在儒生心裡,萬學之父有且隻有一個,那就是孔孟之道。於是他改口道:“朕隻是想在大明未來的父母官心裡埋一顆種子。數學乃工造、天文、會計之本。如果官員不習數學,看不懂賬冊、文書,又怎麼知道轄地有多少人口,有多少耕田,該征多少稅賦呢?” “不知道這些基本的數字,到地赴任的官員還得求著知道這些數字但不懂孔孟之學的小吏,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這豈非本末倒置,有辱斯文嗎?”朱常洛換到儒家及地方官的角度繼續說。 古代為了削減行政成本,實行“官、吏分流”的雙軌製度。 官員入流有編製,吃皇糧有品級,納入朝廷科層序列。吏不入流,一般是各衙門自己供養,做基礎文書和繁雜的行政工作,不參與決策。 同時,明朝為了防止官員在地方結成自己的勢力,嚴格實行“北人官南、南人官北”的籍貫回避製度,以及三年一屆、最多三屆的任期製度。而對於吏,朝廷卻無此要求。 因此小吏一般情況都是由當地人擔任,甚至有可能是家傳。這就形成了流官、土吏這樣畸形的地方治理形式。朝廷改土歸流,最後卻弄出了一個細碎但龐大的“世襲”吏員群體。 再加上,科舉隻考孔孟、程朱等道德之學。官員到任之前,除了滿腔熱忱以外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會。 最終的結果,便是形成了高官受製於小吏,小吏拿捏高官的局麵。當然,官員可以將吏員辭退,但吏員一旦把祖傳的賬冊帶走,堂堂的青天大老爺立刻就會被架空,到時候官員還得恭恭敬敬地給他們請回來。 但孫如遊沒有當過基層地方官。 “恕臣難以從命,八股取士乃太祖所定之法,孔孟學說乃君子立身之本。安能違改?” “你......你說的有道理,就先這樣吧。”朱常洛被氣笑了,但他沒有再勸,反而是和眾臣討論泰昌元年恩科的具體事由,就好像他真的被說服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