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燝的心情很糟糕。 今天本來又是一個“今日無事”的平常日子。可下午申時二刻左右,皇上在沒有打任何招呼的情況下冷著臉親臨內閣,然後將幾封奏疏扔到了劉一燝的桌子上。 從進入到離開,皇上隻在值房待了一個轉身的時間。 一字不批地把奏疏退回內閣,是比“知道了”這種軟釘子要嚴肅許多的正式封駁行為。 封駁本身也沒什麼,駁就駁唄,反正每年被駁回的奏疏沒有一千也有幾百。但皇上親自跑到值房來封駁奏疏,還是內閣成立以來的頭一遭。 這獨一份的掛落掉到劉一燝頭上,他的臉色自然不會好看。 劉一燝都不需要打開,就知道這幾封奏疏是乾嘛的。不久前,東林黨召開了一次很不愉快的會議。會上,領袖趙南星與新加入核心圈子的禮部尚書徐光啟爆發了激烈的沖突。 趙南星認為,應當將祖籍湖廣的楚黨人熊廷弼,從遼東經略的位置上弄下來。如此,右僉都禦史兼巡撫遼東袁應泰便可以暫代經略。到時候,袁應泰隻需打幾個漂亮的小勝,東林黨再稍加活動,就能讓他坐穩經略的位置。 徐光啟對此卻堅決反對。在徐光啟看來,雖然袁應泰確實是個清正、廉潔、精明的好官兒,在賑災、固堤、糧草後勤等方麵都有不小的建樹,跟“熊蠻子”比起來更是顯得風度翩翩。 但問題在於,袁應泰此前從沒領過兵,乾的都是工部的活兒,鑿山引水、修河築壩才是他的強項。 讓袁應泰做遼東巡撫給熊廷弼搞後勤還行。但讓他頂掉熊廷弼的位置,親自帶兵去和建奴死磕,純屬把正確的人從正確的位置挪到錯誤的位置上,最後的結果隻能是磕死。 徐光啟的話,劉一燝是聽進去了的。從翰林院檢討到內閣大學士,劉一燝就沒在兵部乾過。他看好袁應泰的能力和人品,但無法判斷袁應泰是否有能力管好遼東的兵事。 而且就算假設袁應泰能乾好,也隻是用未知的可能去替換已知的確定,這絕非理智的行為。薩爾滸慘敗之後,熊廷弼於危難之中穩住了遼東的局勢,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刨除黨派之見,劉一燝從心底是認可熊廷弼的。 劉一燝深知,除非熊廷弼在遼東打了大敗仗,搞得丟城失地,否則任何彈劾都不會有效果。 皇上明顯是偏袒熊廷弼的。不僅將一直攀咬熊廷弼的姚宗文一擼到底、削籍為民,還給熊廷弼往上抬了一級。 更有甚者,楊漣連跳八級、巡按遼東時帶走的不是“如朕親臨”“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而是一個木雕的“尚方劍柄”。楊漣想要砍人還得去找熊廷弼借劍,這擺明了是不想讓監察活動影響到經略工作。 但他不能和趙南星唱反調。 按理說趙南星拜太常寺少卿而不就,現在沒有官身,和大學士劉一燝差了十萬八千裡還不止。但他和韓爌是東林黨舉上去的。要是公開反對黨派的精神領袖,他倆的位置就坐不穩。 劉一燝突然很是羨慕徐光啟。徐光啟算是東林黨,但卻是帝師舉上去的。隻要帝師不倒,徐光啟就不穩得不得了。 但帝師怎麼可能倒呢? 孫承宗之前是皇帝的老師,現場又成了兩位皇子的老師。他隻需要在國本問題上保持中立,就能屹立不倒。 而且就算皇上不特別偏袒熊廷弼,方從哲的屁股還牢牢地焊在首輔的椅子上呢,這時候能彈得動才有鬼了。 劉一燝原本以為,彈章到內閣的時候方從哲會直接票擬駁回。可出乎劉一燝意料的是,方從哲擬上去的意見不是反對,而是類似於“留請皇帝自裁”的模糊回答。 午休的時候他還琢磨呢。下午答案就揭曉了。 老賊!劉一燝在心裡怒罵方從哲。下一句話卻脫口而出:“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啊?”張詩芮還在行李袋裡翻鑰匙呢,劉閣老這一嗓子直接給她弄愣住了。“沒等呀。” “嗯?”劉一燝老臉一紅,但他沒法解釋,隻能拱手賠禮:“失禮。” 尷尬隻持續了片刻,劉一燝很快回過神來,心想:對麵不是一直空著嗎? 他試探性地問道:“請問姑娘是?” “龍虎山張詩芮,家父是正一道龍虎宗第五十一代天師張顯庸。”張詩芮抱拳躬身還禮道。“請問閣下是?” “本官乃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劉一燝。這裡是天師府?”劉一燝表情微變。 “是的。” “煩請姑娘轉告天師。‘恕劉某今日公務在身,不能拜訪,改日再請天師入寒舍一敘,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劉某一定當麵賠罪。’”劉一燝其實不想在北京看見張天師。但張府就在劉府對麵,不走動走動實在說不過去。 劉一燝開始在心裡盤算應該舉哪些例子來敲打張天師。要含蓄而得體地讓天師知道,自古以奇術惑君者都不會有好下場...... “劉閣老。很抱歉,家父並未抵京。”就在劉一燝剛把憲宗朝的例子理順的時候,張詩芮用遺憾的語氣打斷了他的思考。 哈?皇上下旨讓張天師進京,來個年輕貌美的道姑算什麼? 等等!貌美的道姑......不會吧? 按理說,皇帝好色不完全是壞事兒。鑒於武宗朱厚照死而無後,朝廷內外都一致認為皇帝應該擁有許多嬪妃,以廣子嗣、固國本。 比如萬歷皇帝一日冊封九嬪,就得到了“元輔”張居正的支持和贊許。 要是皇帝不近女色,大臣們還得上疏委婉地勸諫皇帝不要過度操心國事,應該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後宮。 但當今天子萬般都好,唯一的毛病就是太好色了。登基不過十日,就夜禦七女。一晚上下來弄得自己形容枯槁,差點沒把朝臣嚇死。 難道聖上消停了一段時間之後故態復萌了? 劉一燝心中那股因為“禦臨封駁”而升起的火氣與不甘,被他自己的胡思亂想轉換成了一聲長嘆:“唉!真是太遺憾了。” “抱歉!”劉一燝飽含感慨的長嘆,讓張詩芮誤以為這又是一個久仰龍虎山,希望與天師坐而論道的信道者。但父親身體有恙,她無能為力,所以隻能愧疚地躬身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