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五年五月,利瑪竇病逝於北京。依照大明的慣例,客死中國的耶穌會傳教士必須遷回澳門安葬。但其他傳教士以及經利瑪竇洗禮而入教的教徒都希望可以得到皇帝的恩準,將之安葬於北京。 為此,龐迪我神甫向萬歷皇帝上呈了一封言辭懇切、極盡謙卑奏疏,希望能破例賜地埋葬利瑪竇: 利瑪竇以年老患病身故,情實可憐。 況臣利瑪竇自入聖朝,漸習熙明之化,讀書通理,朝夕虔恭,焚香祝天,頌聖一念,犬馬報恩忠赤之心,都城士民共知,非敢飾說。 生前頗稱好學,頗能著述。 先在海邦,原係知名之士;及來上國,亦為縉紳所嘉。 臣等外國微臣,悲其死無葬地,泣血祈懇天恩,查賜閑地畝餘或廢寺閑房數間,俾異域遺骸得以埋瘞。 而臣等見在四人,亦得生死相依,恪守教規,既享天朝樂土太平之福,亦畢螻蟻外臣報效之誠。 雖然朝廷中有人反對,但在多方努力之下,最後還是得到了萬歷皇帝的照準。 萬歷三十六年,由徐光啟主持,皇帝恩賜利瑪竇葬於阜成門外二裡溝的滕公柵欄。 “尼古拉·特裡戈。你是何時來的中國啊?”郭居靜和金尼閣並肩走在前往滕公柵欄的路上,身後跟著好幾個來華不久的年輕人。 “1607年我從杜埃大學畢業,當年就被耶穌會派來遠東。1610年我抵達澳門。”金尼閣想了想。“隻待了兩年多吧,就被尼科洛·隆戈巴爾迪會長又派回歐洲,向教廷述職。” “原來如此。”郭居靜點點頭。“那你肯定沒見過馬泰奧·裡奇了。” “我久仰會長大名,本想著來華拜見,可人願終究還是抵不過天意。”金尼閣長嘆一聲,麵色哀婉。 “你知道當時留在京師的同誌們為什麼非要將馬泰奧·裡奇留葬於此嗎?”郭居靜又問。 “我想答案應該不是入土為安這麼簡單。”金尼閣聳聳肩。 “入土為安當然也很重要。馬泰奧·裡奇是五月份過世的,要是從京師一路運回澳門,那未免太悲慘了。”郭居靜沒能參加利瑪竇的葬禮。但經多方詢問,他還是大致了解了入葬的過程。 郭居靜指向近在眼前的滕公柵欄,說道:“其實這方墓地除了用來安葬馬泰奧·裡奇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象征意義。” “什麼象征意義?”金尼閣不解。 “立錐之地。”郭居靜很順暢地將意大利語切換成了中文。 “立錐之地?”金尼閣用中文反問,不過他的南方口音很重。 “在大明,皇帝是無與倫比的存在。得皇帝允準而以耶穌士的身份留葬北京,即意味著皇帝並不排斥我教。不將我教視為邪教。”越是靠近墓地,郭居靜就越是傷感。 “合法性認可?”金尼閣明白了。 “馬泰奧·裡奇想在死後繼續為聖教做貢獻啊。”郭居靜長嘆一聲。“這種認可並非永久性的。皇帝口含天憲、言出法隨,他能給予,也能褫奪。” “你是說教案?”金尼閣對南京教案的了解僅限於他人的口述。 金尼閣在萬歷四十一年正月離開中國,返回歐洲。並於萬歷四十七年六月再次抵達遠東,重新開始了他在中國的旅程。他抵華不過一年有餘,其中大部分時間都待在澳門。 直到今年大行皇帝駕崩之前,他才被龍華民派離澳門前往南京。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抵達南京不到兩個月,又被湯若望帶到了北京。他就這樣幾乎完美地避開了萬歷四十四年的南京教案及其造成的負麵影響。 “我就是在說教案。”郭居靜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中式祭品,一件件地擺在利瑪竇的墓碑前。然後找到幾根細小的乾柴在墓碑前搭了一個簡單的柴火堆。做好這一切,郭居靜便掏出火折子蹲下身點燃柴火堆,並開始焚燒紙錢。 “你在乾什麼?”金尼閣沒見過中式祭奠法。 “我在用擺酒、擺肉、燒紙的方式祭奠逝去的朋友。”郭居靜將一遝紙錢遞給金尼閣。“這是中國人的辦法。而我現在就是中國人,一個信耶穌基督,白發藍眼的中國人。如果我死了,我也要葬在這裡。” 金尼閣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接過紙錢和郭居靜並肩蹲在火堆旁邊。“你比我早到一周,肯定已經來過這裡了。但這裡並沒有焚燒過東西的痕跡。你今天特意帶我來這裡,除了緬懷摯友,還有別的目的吧?” “如果你剛才選擇拒絕,那我隻會沉默著完成今天的祭奠。但你接下了,所以我說給你聽。”火焰的投影在郭居靜的眼睛裡躍動,照亮了瞳孔中的堅毅與決心。 金尼閣沒有接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而是學著郭居靜的動作將紙錢扔進火堆。 “尼科洛·隆戈巴爾迪是個叛徒,而我也即將成為叛徒。”郭居靜聲音淡漠得就像是冬月裡的雪。 “......”金尼閣聞言,眉頭緊皺。 “我剛才說了,皇帝口含天憲、言出法隨,既能給予,也能褫奪。皇帝為什麼同意將此地批給我教呢?因為利瑪竇是心向王化的遠夷藩臣。被皇帝允葬北京的人不是教徒,而是臣民。” “什麼人是臣子呢?尊中華之皇帝、習中華之傳統、說中華之語言者乃中華之百姓,皇帝之臣民。”金尼閣不說話,郭居靜便自問自答。 “所以馬泰奧·裡奇能被留葬於京師近郊,皇帝腳下。但馬泰奧·裡奇的繼承人卻不想做中華之百姓。尼科洛·隆戈巴爾迪背叛了他的師傅,以中華地區耶穌會會長的身份命令各教徒放棄‘利瑪竇規矩’,禁止華人教徒祭天、祭祖、祭孔。” “他這是在把耶穌會打成邪教!”郭居靜長嘆一聲,“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了。如果還不撥亂反正,惹得新君不快,別說立錐之地,冬月初一的鞭刑才是我等的下場!” “所以你要推翻尼科洛·隆戈巴爾迪會長?”金尼閣終於開口了。 “對,法理上尼科洛·隆戈巴爾迪是教廷任命的。所以我也是叛徒。”郭居靜麵沉如冰。 “為什麼找我?”金尼閣用審視的眼神看向郭居靜。 “因為你和伱帶來的那四十多個年輕人是唯一的中間派了。”郭居靜舉起酒杯,將酒倒進火堆,立時熾焰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