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本源(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5853 字 2024-03-17

迷茫之際,一隻手將他扯進灌木叢,親切的音色潤濕了他的眼眶:“阿竹?跟著我!噓,別出聲!”   阿竹抹去眼淚跟在阿薩身後,忍住哽咽用網問:“薩叔,我們去哪?”   “麗城,軍隊正開往麗城。隻要到達麗城,我們會安全的。”阿薩從外袍的口袋裡翻出塊黑晶石,待它閃起金光後,立刻塞進阿竹的手裡,“拿好。第一次激活聖巖啊,竟是在這種時候…”   可笑啊,他分明剛從麗城回家,竟然又得往那裡逃命。當然,笑隻是念頭,此情此景,他實在笑不出來。他能做的就是咬緊嘴唇,將寶貴的晶石塞進衣袋:“村裡其他人……”   “別擔心,大家都收到了消息,在村道入口的樹林躲藏。”阿薩輕拍阿竹的頭,笑得疲累,“我見到你的訊號了,可你不回消息,我讓他們等著,我先來看看,幸好……幸好,幸好你沒事。”   他不再多問,和阿薩在樹林裡無聲地穿行。沉默的兩人慢慢穿過了山溝趕到森林的深處,望見了一群染滿黑灰的村民。他們的人數約摸三十,而在這三十多人裡,隻有一位下過魚塘的老伯是阿竹認識的。   他的心壓上了一塊巨石,又冷又重。他知道那些打過架的男娃、欺負過他的女孩、在河邊錘衣服的伯伯奶奶,永遠都不會出現了。   正要與大家招呼時,阿薩突然拉住他,猛地停住腳步背身躲在大樹後,警惕地窺探。順著他的視線,阿竹瞥見了一具冰冷的東西……   一具藏在灌木後的黑色鐵甲。   一道目光鉆過麵甲縫隙的目光,冷冽且無趣,似乎在嘲笑等待集合出發的村民。   哪怕攥拳攥到手指扣穿了傷口,阿竹還是忍不住顫抖:“薩叔…那是什麼?”   “阿竹,”沉默了許久,阿薩苦笑了,“如果到不了麗城,你就往林海裡跑。避開那些靠近你的人,除非他也有網,明白嗎?”   他明白,他看著阿薩從腰後拔出的鋼棱刺,他知道那是能紮穿猛獸的利器,他曉得藏著的是敵人,是特羅倫人,是棕皮鬼。   “你記住,那枚聖巖激活了庇護的奇跡。”阿薩摸過了少年的臉,合上眼,深吸幾口氣,躍往茂密的草叢,無聲又輕盈,“能抵禦些炮彈。假如我殺不掉他,悄悄跑。”   靈能讓阿薩的動作迅而柔。因為害怕暴露行蹤,阿薩是緩緩繞向敵人側方。直到足夠接近,他才打量起厚重的黑甲,尋找最薄弱的焊縫,反握著鋼棱刺對準那足以致命的缺口,準備出擊。可當他低伏的身體正要沖起,那敵人卻不再躲藏,而是舉著炮走向驚恐的村民,並大聲呼喚什麼。   重疊的踏步聲中,兩具相似的黑甲出現在村民麵前。他們說著沒人能聽懂的語言且時不時發笑。阿竹聽得出,笑聲裡混雜著戲謔和失望以及調侃與冷漠,便忍不住借網勸阿薩回來。   可阿薩拿著鋼棱的手,是緊握再緊握。他沒有回復消息,隻盯著背對他的敵人、足足三個特羅倫人。他沒有猶豫、沒有躲藏,如離弦之箭射向左手邊的死敵。而在受創的特羅倫人失聲喊痛前,阿薩的鋼棱已穿過背甲的間隙,迎著村民們的驚呼捅出胸甲,紮爛那顆滴血的心。   兩位並不遲鈍的特羅倫人轉向阿薩,盡快抬起右臂的炮,扣出重合的開火聲,濺起一片血花。電光火石的剎那,隻有阿竹能看清,是阿薩勉強閃過夾擊,沿著麵甲的縫,又捅破了一個敵人的眼球。   “好!好!殺他!殺了他!”   阿竹在輕呼,在祝福。   “該死的…”   阿薩在咒罵。他抽出鋼棱,在最後的炮聲裡沖向僅剩的敵人。   可惜,那人射得很準。在聲音波動前,阿薩的腰已經被擦掉塊肉。可阿薩沒時間喊痛,沖到敵人跟前再刺出一擊。   刺向頭的鋼棱被握住了,被卡在黑鋼的手甲中。敵人以拳硬接阿薩的突刺,按下決定勝負的扳機。炮彈撕裂了阿薩的腰,腸子灑上了腿,滑落地麵。   阿竹嚇呆了。   沒料到會失敗,沒料到會流血…跑吧,跑吧,快跑吧。   沒有跑,阿竹在看著。   即使掛在黑色的鋼拳上,阿薩仍握緊鋼棱,喊著些阿竹聽不清的話。那該是木靈的語言、瑟蘭的語言,那語言裡有憤怒和輕蔑,有恐懼和求生的意念。垂死之際,阿薩抓住敵人的肘,猛地抽出鋼棱,把血和腦漿捅出了黑鋼的頭盔,同那沉重的鋼甲砸落地麵。   慘白的鼻翼微微顫動,阿薩還勉強能呼吸。   在村民們回過神前,阿竹沖了上去,全力掀飛壓著阿薩的黑甲,摸著被壓扁的腹,鼻頭泛起陣酸,很想哭。   “別…哭…”   撫過少年的臉,阿薩擠出慘白的笑。他的聲音越笑越低,似是在說些話給少年聽…   走…走…走…   跑吧…跑吧…   跑吧。   當手滑落的時候,阿薩停止了呼吸。   跪倒,頹然跪倒,阿竹捂著臉,不知該做什麼。   他很想說謝謝,謝謝阿薩總給他摘野果,謝謝阿薩總瞞著父母自己的調皮,謝謝阿薩總教他靈能…可他說不出口,發不出聲。   道別的話,感謝的話都說不出來,隻有沉默著流淚。   他哭的時候,魚塘的老漢跑了過來,剛想說什麼,便讓沉重的踏步嚇到驚呼,連他的名也顧不上喊,是一把扯起他,拚了命地跑,跑得顧不上回頭去處理木靈的屍體。   能讓村民們撒開腿逃散的,是聽到交火聲趕來的其他特羅倫人。在看見倒地的屍體後,領隊的人一腳將阿薩的頭跺成爛漿,跟著瘋狂地踩踏、踩踏、踩踏,直到阿薩的屍體碎成血泥,他才怒喊幾聲,和其餘人抬起炮口,對準四散的村民。   一聲,兩聲…炮彈掠過的地方,都是斷續的人體和哭喊。拉著阿竹的老漢也慘叫著摔倒,沒腿的身子不停扭動,活像離水的魚,是的,完全一樣,和那些阿竹偷摸後,被老漢奪回來摔地上的魚一模一樣。   阿竹回頭看了眼,隻瞧見腸子和腦漿點綴的血肉叢林,可算給嚇了一醒。他全數運作靈能去飛快逃跑,快到那些的特羅倫人也是吃驚,非得仔細瞄準後才敢開炮射他。   在炮彈撞至阿竹身體前,口袋裡的黑晶驟然縮小,發出金色光暈形成透明的球,擋住爆炸與穿透。   顧不上感嘆奇跡的效應,阿竹仍在跑。他越跑越快、越跑越遠,直到黑晶石消失,直到炮火聲遠去,直到看見處廢棄的村宅,他才剎住腿大口喘息。   但迅速靠近的重踏聲,把阿竹嚇得哆嗦。他十分想沖進那生苔蘚的老宅躲藏。可藏在那隻會被找到,想跑遠也不可能……怎麼辦?他該如何躲?他要怎樣才能活著?   阿竹看向伸出老宅墻沿的深坑,盯著其中漂著黑塊的綠水,沒敢停留,選擇徑直鉆進去。剛探入粘稠的液體裡,鉆進鼻孔的臭,就讓他的嘴想吐。他強忍住喉頭翻湧的酸水,兩手撐住坑壁,手掌扒著黑黃的固體,帶動身子蕩向旱廁正下方,蕩入從外麵絕對看不見的深處。他在冰冷的流體裡前進,克製著反胃的感覺,努力前進、努力前進,等到達安全地帶,他的喉嚨終於憋不住,把肚子裡的粥和餅,連著胃液一並吐進糞水裡。   每當臭乎乎的東西濺上臉,他就吐得更兇。惡心的感覺,實在沒法控製,他的身體隻能去嘔。胃液吐盡了,肝膽都要吐出來了,他的喉嚨仍然關不住。   身體被惡心支配了,鼻孔裡、皮膚上隻剩惡心的觸感、惡心的冰涼。   忍住,要忍住。   在惡心的嘔吐中,阿竹回憶起弄過的亂子,想著糞便又不是沒見過。每次拿到炮仗,他總會去田野裡,找牛糞插進去炸;或是扔進糞池,看臟水高飛。   是啊,玩的時候怎麼不惡心?為何到活命的關頭,這惡心的臭味卻受不了?為什麼?為什麼啊?   聽到重踏聲接近,膽怯的反胃感馬上縮回。豎立的體毛和緊繃的肌肉,幫他戰勝本能,幫他忍住乾嘔。可忍耐比吐個不停還糟,他的腸子就像被揪緊了,心更是被捏到亂跳,連發顫的身體也不住流汗,流著很涼的汗。   而匯進池水的冷汗則說,這種感覺叫死亡。   有東西在叫嚷中被撞開,接著是什麼被砸碎、被踢倒,說明那些家夥在找人。當腳步臨近上方,他盯向頭頂,不得不避開那掉落東西的斜道。在探查的眼瞧來前,他深吸一口氣,潛入黃水裡。   他忍了很久,直到重踏聲消失才冒出頭。他撥掉掛臉上的臟塊,吐掉棕黃黏濁,蕩向深坑外沿,扒住地麵爬上去。他不會再嘔了,他想繼續跑。可剛直起腰他就發現,好多具黑色鋼甲在安靜中佇立。   他沒剩力氣,隻能跪倒,在日光曬熱的惡臭中聽他們的嘲笑。而在嘲笑聲中,一位右肩單掛黑披風的男人緩緩走來。   阿竹看不清男人的麵容,但能見他的胸甲上有枚閃金色的黑釘,而腰間則掛著一柄黑紋如結的靛藍細劍,漂亮又陰冷。   男人還說著阿竹聽不懂的話,似乎在憐憫。在他轉身的時候,有種銳利劃過阿竹的臉,跟著什麼都看不見了。   等阿竹伸手摸上去,才發現自己的頭隻剩下半部分,隻剩了一張嘴,有眼睛和腦子的地方已經沒了蹤影。   慢慢地,阿竹看見了,看見是自己的頭被斜著切開,滑落到地麵。   死了,是死了?對,是該死了。   死的瞬間意外漫長。早晨與朋友的告別、中午與父母的交談、方才阿薩的叮囑,一一從阿竹的思想中閃過——   說過再見麵,說過更好的明天,說過要活著…最終都沒有實現。這時,他好羨慕父母,好羨慕叔叔阿姨,不知情的他們都收獲了幸福的死。也很羨慕薩叔,羨慕他不用擔心下一秒的煩惱,可以載著希望離去。他則在恐懼中死,在絕望中消失。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笑,好可笑,可笑的破爛賤命,卻真切屬於他,屬於他這懵懂的大孩子。   但,這就是阿竹的命?為什麼他們隨意奪去阿竹的命…為什麼阿竹的生命如此弱小?為什麼他們的生命那樣強大?為什麼,阿竹隻會害怕、隻會絕望、隻會躲避?   為什麼,為什麼麵對奪走一切的人,阿竹沒有憤怒?阿竹不是村裡最能鬧、最能打的孩子嗎?為什麼連怒火都沒能燃燒?為什麼連叫罵的勇氣都沒有?為什麼連踹那些混蛋一腳都不敢?喊,喊啊,若是他這條破命能有他媽的一點用處,那就喊出來、罵出來、殺出來,讓這些人屁滾尿流…   “去你媽呀!”   喊出來,喊出來了,喊出來了。已經能看見他們在射擊,已經能感到他們的恐懼。阿竹伸手撿回阿薩的鋼棱刺,在噴射的炮聲裡,握崩冰冷的武器、砸爛黑色的鋼甲、挖出溫熱的血肉、捏爆哭喊的嘴臉,讓所有人乖乖收聲。   他盯向剛殺死自己的男人,無視被切碎的痛,踩著血走去:“全他媽的慫狗王八蛋!”   靠近男人的瞬間,切割的銳利又襲來。可阿竹任它們劃過身體,高舉鋼棱揮向不及躲避的男人,把他同格擋的劍一起砸飛。   可金芒在猩紅裡飛射,這本要被碾爛的家夥吐著血,消失在光繞的圓環裡。失去目標的阿竹呆愣了片刻,轉身看向親手創造的屍山血海,忽然抱緊頭,扭曲的五官止不住哀嚎。   “…跑吧…跑吧…跑吧…”   縹緲的聲催著阿竹跑,跑過村子、撞穿樹林、沖進林海,在痛苦的回音裡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