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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205 字 2024-03-17

走到萬眾噤聲的街口後,聖靈任由士兵檢查,還給士兵們揪扯掉粘緊的胡子,不得不裝作歪臉吃痛。誰知道,下一秒,他的腦門一涼,一看,原來是士兵拿起印章往上蓋字。看告示上語法錯誤的文書,這“檢查無誤”的字樣就是格威蘭人給居民的身份證明,相當富有辨識度與侮辱性。   “帝皇在上!這是何等的無禮!他們純粹把我們當牲口啊!”   抱怨者很多,反抗者卻罕有。這些腦殼給上蓋章的民眾們頂多是怒視士兵,而後憤懣遠走。   一位士兵麵帶譏諷,拿流利的特羅倫語挖苦:“真是不吝褒獎,我們可是在跟貴國學習。怎麼,莫非以你們的智力,還能明白這是種侮辱?”   有人頂嘴,說他是在胡說,帝國的子民從沒有做過這種事,別拿謊言遮掩他們的粗魯。   “哦,我忘了,對你們而言,怎樣侮辱非人的種族都合情合理,”士兵拿去印章,走近回嘴的人,“可在我們眼裡,稱你們為人類都是對我們這些人的侮辱。”   士兵握緊印章,往那人的臉猛戳,砸滿紅痕,說他兒時的家庭教師是位優雅知性的金精靈。他可能是老師帶過最笨的孩子,總愛搗亂,從沒讓老師省過心。但老師比母親還耐心,常用溫柔糾正他的錯。他把老師當第二個媽媽,當成可以說悄悄話的親人,哪怕進入中學,仍會每年去看望老師。但十二年前,他再不能夠見到老師,因為老師的孩子們死在了帝國,死在了棕皮的手裡,老師的心臟停了跳,永遠睜不開眼睛。   或許很多人僅僅厭惡特羅倫人如瘋狗的亂咬,對特羅倫人的狗屁說辭沒有感覺,隻把他們當宗教瘋子,可士兵卻不同。他們愛說非人種低賤,說精靈這樣的長生者是人類共同的敵人,可士兵覺得他們才是人類的毒瘤,是在新時代仍拿狗屁的宗教瘋子當真的沒腦蠢貨。   於是,士兵收回印章,叫這些蠢貨滾開,別等他解除了扳機的保險才知道逃命。   當那人捂著臉跑開後,士兵把印章還給戰友,勾手指示意排隊的人繼續領印。   隨圍觀者離開後,回到居所的聖靈咬緊牙,用手指穿入胸膛取出血色的聖典,在咳嗽中坐定翻看。眼底壓不住那抹沮喪的無奈。他不能理解聖典,更不能引發聖典蘊藏的力量,卻要應對尋聖典來的敵人。   聖靈不知道,執著他蹤跡的不止敵人,還有曾經的同僚,那同樣隱藏住相貌,已和從沐光者那來的兩老人抵達帝國北境的聖恩。   借聖痕的提議,聖恩命親信以密令為理由挑選一批嗅覺靈敏的獵犬藏在帝國各處。隻是獵犬們忠誠的並非帝皇或帝國,而是聖恩本人。   兩位老人看他的目光有難以理解的奇異色彩。若說軍團已是累贅,果斷拋棄尚能理解,但他為何會把原本唾手可得的帝國大權甩給別人,非要親自搜尋聖靈可能躲藏的地方?   “唔,老家夥,可別問我無用的問題。都什麼時候了,如果我敢貪戀元帥的頭銜,哪怕親自向朝晟投降,也會被他們移交格威蘭。比起他們,還是有可能不會斃掉我的瑟蘭美人們更親切呀。可惜他們照樣會把我扔給朝晟,最後還得回歸原點,不是嗎?”金黑的包廂裡,聖恩無聊到打盹,在指尖轉著銀叉解悶。   一位老者已經不耐煩,問聖恩何時才有叛徒的消息。此行,他們已等太久,不該再浪費時間。   聖恩叫他耐心,說這家餐館的主廚技藝非凡,值得大家騰出些空閑停留享用。   另一位老者的聲音低沉:“小子,或許當年我該采納你父親的建議。你確實太懶散,擔不起復興禁衛軍的重任。”   “叔叔,你後悔了?來不及啦,現在你們隻能仰仗我,仰仗我這遠比你們聰明、果敢和強大的後輩呀。”   包廂仿佛撒滿火藥,隻要丁點火花就能引爆。打破焦灼的是作商旅打扮的中年人,推開門的他賠著笑入座:“先生,讓您久等了。很遺憾,我們並沒探到他的蹤跡,但發現與他相關的好消息。”   商人的眼埋在濃密眉毛中,似在盤算什麼,透著股狡黠,甚至很摳門。等他搖響鈴,侍者很快將餐桌擺滿豐盛的食物,低頭退出並將包廂反鎖。   聖恩停住飛轉的餐叉,仰頭大笑:“哦?你做得很好啊。讓我猜猜,肯定是他的那對寶貝兒女?你們的鼻子真敏銳,值得嘉獎呀。”   商人點頭盛好酒,切分金黃的烤羊,說先生是勞累奔波,務必先行品嘗,容他慢慢講就好。根據他們的眼線探明的消息,早在麵見大元帥前,聖靈已讓其心腹送那對兒女來到北境。   聖恩是兩眼一翻,知道事有不妙,便嚼響酥脆的羊皮,直呼起聖靈的名——桑托德。   果然,款待好兩位老者後,那壞笑著坐好的商人也開動了刀叉,點明真相——被父愛奪去理智的桑托德,哦,聖靈元帥,當然是讓那對可憐孩子投降格威蘭,投降這種事雖然丟人,總比落入朝晟人手中好。   老人重拍餐桌,震得另一位餓了肚子的老人吞掉烤肉,陪他來急切責備,怪商人為什麼不早些說明,還在這裡浪費他們的時間。   “哎呀,放輕鬆,放輕鬆,”商人收起調笑的神色,嚴肅不少,“我也不想事情弄成這樣,但很遺憾,在帝皇利刃覆滅的消息傳出後,他們已經被帶到格威蘭的軍營。”   老人們的眼泛起些嚴厲,疤更是駭人,表明他們的不滿。若這油腔滑調的家夥是要他們去和格威蘭人硬碰硬,他們絕對會賞這小醜一個耳光。   “急什麼?他敢來見我,自然知道應對的辦法,”聖恩嚼著肉,吸吮爆在舌尖的醬汁,閉眼甩頭,“好啊,真是美味。”   商人隻擺手,勸兩位老人消消氣。麻煩當然不用他們費神,尊敬的長官猜得非常正確——聖靈的女兒雖然被特羅倫人看護著,但他的兒子跑了,是的,逃跑了。   這幸運的天籟,聽得兩位老人握緊拳站起,四目難掩激動。   商人肯首,止不住地調侃:“是的,在知道父親是讓他投降後,無法接受的兒子便跑了…嘖嘖,多忠誠的年輕血液呀。”   “位置,”吃盡盤中的肉後,聖恩抿了口酒,“年齡太大的人總是沒耐性。再浪費時間,他們恐怕要生氣了。”   商人捧上餐巾後,掏鑰匙解開門,舉臂彎腰,恭送他們離開:“倫奇,西北方的城市,已讓格威蘭的軍隊接管一月多。”   老人們看一眼盤中未動的食物,忍著果腹的沖動,瞧向笑著擦拭嘴角的聖恩,催他出發。   扔掉餐巾的聖恩走出包廂,頭也不回。不用多說,三人是時候行動了。   與他們有相同目的的人正乘著轟鳴的火車開向西北。原本的上等車廂已重新修繕,改裝成供朝晟人使用的辦公室。最中間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文件,林思行被淹沒其中,他隻能甩著筆感嘆,誇白皮們是痛快,什麼都沒欺瞞——如今他們也知道,聖靈的小鬼頭兒子逃跑了。   高大的夏桃端來冒熱氣的牛奶,輕笑著說他還沒人家大,人家要是小鬼頭,他豈不是小屁孩了?   而林思行最煩別人提年齡的事,叫夏桃收聲,別擋著他看資料。   “小鬼頭,真不長記性呀?要喊姐姐!”揪痛他的耳朵後,夏桃又輕彈那發紅的臉頰,“別看了,早過飯點了,先喝些暖胃的吧。”   林思行甩開對方的手指,熱奶剛咕咚下肚,卻吐出舌頭、臉熱到通紅。辦公室的其他人哈哈大笑,都等著看夏桃怎麼折騰隊長。可她沒回答林思行的問題,隻捂著嘴回到座位上翻閱文件。很快,辦公室隻剩紙張摩挲的聲音,因為在座的人都明白以聖靈的兒子逼其現身是當前最緊要的任務,懈怠不得。   被他們記掛的青年則扔下幾枚錢幣,從街邊商店的貨架拿一瓶水、一瓶超高度酒和幾張手帕,將它們藏入袍後躍上街道邊緣的小丘,低頭鉆進漆黑的樹林裡。   他把脫去的黑袍平攤,放上撕成長條的手帕,小心勾兌純凈水和烈酒,把配好的液體灑在發炎的傷口上,滿口牙咬得咯咯響,臉部的肌肉痛到扭曲,抽搐著躍動。   使勁清洗幾遍,他已習慣針紮的刺疼,麻木地用手帕包紮好,穿上黑袍。他將剩餘的酒和水混合,全灌入喉嚨,扔掉玻璃瓶,總算吐出口氣,身體癱軟,壓響發脆的落葉。   先前麵對追來的士兵,他隻能出手自保。雖然靠引發騷亂成功脫身,但身上多添好幾處新傷。其實他也清楚,若非那些人想著活捉,恐怕他早給射成血窟窿了。是的,再怎麼不願意,他還是要感謝他的父親,特羅倫帝國的元帥聖靈。   小桑托德,這本該讓他驕傲的名字,此刻卻是可笑的護身符與恥辱柱。什麼父親、不,懦夫,聖靈是懦夫。   他本以為,父親之前的臨陣脫逃,已經打破軍人的底線,可他再怎麼也沒想到,那懦夫還讓他投降。   揮拳砸落枯樹的殘葉後,小桑托德的心臟沉重跳動。為什麼父親是這樣?為什麼父親不在乎他的想法?是自以為生了他、養了他,就可以主宰他的命運?替他去選擇?   恕難從命。在他的眼裡,父親已經喪失了羞恥心與榮譽感,是個混蛋、是個懦夫。而他,絕不是和父親相同的懦夫,他是士兵,是特羅倫人的男兒,是帝國的驕傲,即便死,他也不會選擇可恥的投降。   大口喘氣的小桑托德站起身,繼續逃亡,用跌撞的腳步表明心意。不會,絕不會。沒有人能改變他的道路,沒有人能安排他的命運,即使是他的父親。   在聖靈的兒子遁逃時,格威蘭的軍官很自信,喊踱步的盟友坐好,請他們放心休息。逃跑的蠢家夥再能躲,也出不去遠,要知道,格威蘭的士兵早把倫奇周圍封鎖。新的消息表明,在倫奇東邊的鎮子發現了目標,雖然被他逃脫了,但他是負了傷,相信很快就會重回格威蘭的看管之下。   “希望如此。”沒多言語,前行者把消息發給林思行,趕往格威蘭人找尋的方向。   軍官搖搖頭,無法理解他們在急什麼,隻能通知士兵們盡量配合,早些抓住聖靈的蠢蛋兒子,早些清凈,放個長假。   “狗崽子,跑什麼?”抽出香煙點燃,軍官走出營地,無法理解小桑托德的死腦筋,“覺得陪特羅帝國去死很自豪嗎?真是舉世罕見的蠢貨,礙事的蠢豬。”   小桑托德確實夠蠢。倘若給朝晟人抓到,還不知會經歷怎樣的折磨,好把聖靈引出。老實待在他們手裡,免去皮肉之苦不說,還能品嘗格威蘭的美食,沒有擔驚受怕的憂慮。   但有人會感謝他的愚蠢。已來到倫奇的聖恩便是會感謝他的人。哪怕知道聖靈的兒子是個硬漢、對帝國與帝皇忠誠到近乎固執,聖恩還是想笑。不用隱藏的獵犬們報信,光看那些守住路口和山隘的士兵,已能確定小桑托德的結局,想從密集的包圍逃脫根本是做夢,除非…   聖恩願意幫幫他。   聖恩聯係好附近的探子,命他們全力搜索小桑托德,不惜任何代價。   拿石塊砸死吐著信子的蛇後,小桑托德用軍刀剖去蛇皮與內臟,叉上樹枝烤熟,大口啃咬。缺少吃喝的東西不要緊,最擔心的問題是流膿的傷口。此時按著連疼痛感都沒有,不能再拖延治療,得想想辦法。還能怎麼辦?隻能悄悄去最近的鎮子,看有沒有機會搞點消炎治療的藥。   希望他能盡快找到治療的方法,以免傷口惡化。   當小桑托德潛入鎮子時,他盡量將臉抹黑,嘴裡咬著兩塊小石頭改變臉頰,修整了一些頭發和眉毛,然後用樹膠粘在下巴上。他拍碎水中的倒影,點頭肯定目前的偽裝。除非遇到熟悉他相貌的人,否則絕不會被識破。   然而,敵人並不笨。當他費了老半天的勁才勉強通過時,他發現,隻要是藥店或診所,都有更陰冷的眼睛在暗中注視著他。士兵們早就洗乾凈眼睛,目光像惡狠狠的禿鷹,死盯著來往的行人。   小桑托德開始感到焦慮。他的傷口越來越痛,痛覺的延遲反應表明傷勢在惡化。他心中燃起了狂熱,他該怎麼辦?難道硬搶嗎?   突然,一個親切的女聲打斷了他的思緒:“跟我來。”這是特羅倫的語言。   小桑托德嚇得險些拔出刀子,但他看到女人並沒有呼叫士兵,意識到她可能不是敵人,於是跟了上去。他們繞過七拐八拐,花了老半天才走進一棟民房。   他忍不住問道:“你是誰?”   “哼,和你一樣,保有尊嚴的特羅倫人。”女人打開立櫃,將醫藥包扔給黑臉的男人,戴好手套,噴了些酒精,“你自己先消毒吧,忍著,沒有比這更好的醫療條件了。”   小桑托德脫去長袍,露出肩膀,拿棉簽沾酒精,擦乾凈傷口。痛苦依然存在,還有殘餘的觸感,說明他還有救。   女人用針筒抽凈傷口積聚的膿液,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再用棉簽扭轉進去,最後用酒精塗抹,並以紗布覆蓋。   見他沒有發出聲音,女人眨眨眼:“不錯,你知道如何忍耐。”   小桑托德感激地道謝後,問出浴室的位置,把沾滿臟灰的臉洗乾凈。女人給他拿來化妝的道具,幫他打扮成別樣的麵孔。   “你們怎麼認出我來的?”做好偽裝後,小桑托德躺在沙發上,感覺胸口鬆了口氣,終於可以喘口氣了。   擰開暖壺,女人給他兌了杯溫水:“偷瞅那些藥店又不敢進去的,不是你會是誰?”   “你們聽誰的調令?”當溫暖的水泌過舌尖時,逃亡的年輕人覺得它比蜜餞還甜。   “聖恩元帥。”   “聖恩?”小桑托德剛鬆懈的警惕心再度暴漲。   臨陣脫逃的東西,怎能獲得信任了?   “哼,蠢,”女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便投以鄙視的目光,“既不能正麵擊敗朝晟,選擇保留力量隱藏,圖求新機會翻盤才是正途。”   想爭辯什麼但又說不出話,小桑托德的喉嚨乾澀。他知道,女人說得對——假如聖恩非要抵抗,除了葬送帝國軍人,再不會有別的回報。   “吃東西嗎?”   “不了,我想休息,不介意我睡沙發吧?”   “睡吧,可別壓到傷口。”   得到回復,已疲乏到極點的他再扛不住,眼皮像被磁鐵吸住,緩緩合上。   然而,他沒能看見,當他睡去的時候,女人嘴角勾起了弧度。不是欣慰的弧度,而是嘲笑的弧度,捉住獵物的獵人特有的慶幸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