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經文抑揚頓挫,聖堂的黑晶地板在回音中降為螺旋階梯。士兵們打開電筒,從無光的密室抬起祭壇上的黑色石箱,扛到審訊室,落到沐光者的麵前。再不情願,他也被瘮人的眼神敦促著彎腰,撥動石箱的轉盤,拿出一遝薄薄的草紙。 這堆玩意甚至沒有像樣的封皮,與其說是書,不如說是手稿。 手稿書寫的文字是小林從未見過的,第一頁更有五點顯眼的黑,過於引人注目:“告訴我怎麼解讀?另外,這標記是什麼意思?” “我會寫好對照表…逐字母替換,能解譯成較通用的特羅倫詞匯…那是歷任持有者對時間的記錄,每一筆意味著秘密又保存了一個千禧…”沐光者近乎虛脫,嘴唇乾裂,吞起口水。 陪審的軍官知趣地遞過杯水,免得他渴死了去。在寫完字母的對照表後,沐光者背影佝僂,像隻鬥敗的公雞,被軍官們無情地押走,從溫暖的審訊室走到了冰冷的陽光下。 “對了,忘記謝謝你…其實大腦要活挖才有用,蠢豬老狗。” 說罷,小林懶得再盯著沐光者,專心看過對照表,拿起古老的手稿,靠出眾的記憶,解讀那過於晦澀的文字: 它從東邊來,恐怖不能名狀。它是金芒,它是征服,它是毀滅,它是死亡。 …… 黑暗吞沒天,噬毀地,彌漫恐懼。抵抗皆是徒勞,集三族之力亦無用。 …… 世人祈求,真神慈愛。那大門敞開,使者從中來。我們歡呼,我們雀躍,然後見證死亡。 …… 它已至聖都,真神不能容忍,降臨塵世。 …… 真神亦死,隻餘遺骸。它褻瀆,它把神作黑色星辰,以金芒折辱其中。 …… 它驅趕獸到西岸,它分開大陸,將獸放逐。神的同盟不再,聖都淪落它之手。 …… 它帶來折磨,它樂見痛苦,它命令遺忘。真神已亡,而偽帝當道。 …… 謹以此警醒後世,莫沉醉虛幻的繁華,把真實的歷史遺忘。 告知葛瑞昂內容後,小林沒等別人校對,回房休息。 不長的文字有誇張的信息。五千年前,大地最昌盛的政權是以聖都為中心的天國,領土涵蓋格威蘭、特羅倫、瑟蘭甚至遠在大洋以西的的戎洲,將人類、獸族、精靈都籠罩於真神的光芒下。 但神之國度被可怕的敵人肢解。手稿的書寫者不敢記錄它的名,隻說它毀滅了真神,更把真神製成古怪的戰利品,甚至將獸族盤踞的領土從大地分離,形成西海的戎洲。可怕…何等可怕的力量,而擁有這力量的,除了祂還會是誰? 梁人遺忘的天武…世界信奉的帝皇…竟然是弒神自封的篡位者。但手稿並未描述真神究竟是何物,或許這在書寫者的時代,是眾所周知的常識?該死的,怎麼這書寫者如此愚蠢,偏不寫個明白了? 想明白,小林非常想明白。但世上恐怕沒有其他類似的記載,如果有,世人也不會在帝皇消失的千年後仍將祂信奉—— 不對,不對,小林自己怎麼不信?小林是梁人,梁人,朝晟的梁人,朝晟的梁人如今都不信天武?從何時開始,到底是什麼時代?是朝晟建立前的梁國嗎?不會的,那焱王可是持有祂聖物的繼承者。何況現今的朝晟仍有諸多木靈信祂… 隻能是朝晟建立後!朝晟建立後,有人想叫壽命更短、更易遺忘的梁人拋棄信仰,忘了祂的影響。能讓當年的朝晟全力執行這命令的,必然是朝晟的建立者,朝晟最偉大的元老… 他曉得什麼?他為何這樣做? 無數的問題催著小林爬起床,想飛奔永安質問那壞老頭曉得什麼,但又是忍住。小林知道那老頭行蹤不定,之前聽葛瑞昂說過,他至今也僅麵見過元老一次而已,想來他們雖有聯係,但通信的主動權肯定不在葛瑞昂…小林尚沒有機會拜見他,更不能找他說話,不過小林相信,自己還能通過別的門路了解那老頭。 於是,小林打開網,找出久未聯係的朋友,想通訊又抱住頭,兩眼飆射不甘。求知欲最終壓下尊嚴,令他問候那並不想理會的朋友,去了解元老的情況…還得裝出副若無其事,又有點好奇的語氣。 有收獲,意想不到的收獲。 隻要耐心充足加之不吝時間,收獲總會有的。瑟蘭與博薩公國今年的收獲不少,物資與勞工從特羅倫最繁華的工業腹地運出,送達兩國被戰火摧毀的城鎮,加快重建的進程。 至於補償和工資?前來務工的特羅倫人隻能恰好吃飽。瑟蘭與博薩認同朝晟的安排,特羅倫人的帝國作的惡,當然該由特羅倫人償還。 到博薩的特羅倫人過得很糟。十數年的戰火,博薩公國大多數城市都遭受嚴重破壞,清除廢墟、重打地基、搬運材料…哪一項都是艱巨的挑戰。就算勞工眾多、設施齊全,多數特羅倫人仍然遭不住博薩濕熱的氣候。再加上每日不休的工作,閑暇時才能吃飯喝水,如廁都要擠時間。那鐵板拚搭的廁所惡臭撲鼻,臟的反胃,進去的人也擠不出多少存貨,因為他們根本吃不飽,每一天都在變瘦、變黑。 “媽的…”擦掉汗,一位中年人正把磚撂進推車。這張曬黑臉雖乾枯到不似人樣,但還能認出這是聖靈曾說過話的酒吧老板的麵容。 被強迫務工的老板瞥了眼巡邏的博薩人,忍不住捏緊磚頭,想砸博薩人的頭來泄火,卻又給那反光的武器壓抑住憤怒。他可太懂那不善的眼神了——這群人很舍得按下扳機。 於是,他隻能罵一句:“交了罰款還得受罪,真他媽的混蛋…” “別抱怨了,快開飯了,先準備吧。”旁邊的工友提醒他繼續搬磚鏟沙。 重鈴敲響,短暫的用餐時間到了。務工者扔下手頭的活計,趕死般沖到派餐點排隊,領著今日的食物——帶鹽的爛麵條。 “難吃…真他媽難吃…”這樣說著,曾經的酒吧老板卻吞得捉急。 他要累到眩暈了,哪管焦糊的寡鹽爛麵,吃著就行,吃進肚子裡,比摻滿香料的烤羊還鮮美。 吃飽後,他拿變灰的白毛巾擦把臉,頂著汗臭回去乾活。可博薩人還在嗬斥,語氣明顯在辱罵,他雖不想聽,但見到不少工友的臉上全是怨與怒,明白這群人多是當過兵,瞧不起在帝國大軍前夾尾巴逃跑的博薩人。 確實,倘若沒有朝晟的幫助,他們的大公恐怕都要帶上美麗的情婦到聖都扮小醜取樂民眾了。可事實是博薩人正騎到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真他媽的逗人發笑。 忍耐、忍耐…忍耐是漫長的。當漫長的忍耐磨損,爆發便會到來。在瑟蘭的特羅倫人好不到哪去。他們要麼去清理焚毀的小林地,要麼去搭建壓根兒沒見過的木房,最慘的,還要到邊境去賣力,重建給聖徒焚毀的秘苓要塞。這些特羅倫人,乾著最繁重的工作,幾乎是看不到歸國的希望,指不定哪天,就累死在這方土地,甚至,要當一個最淒慘的餓死鬼。 瑟蘭的糧食是很充足,可身為長生者的精靈是記著仇,不會給這些人飽腹以外的哪怕一粒米——特羅倫人的勞作讓瑟蘭的焦土恢復生機,而勞作的疲累,就是精靈給他們的報酬。累與仇視,讓被長耳朵們鄙視折磨的特羅倫人更感憤怒,他們從未如此堅信奇羅卡姆的說辭,篤信所有異種都該死。 給盟友的恩惠不少,朝晟的收獲隻會更多。追捕帝國餘孽的同時,特羅倫人各行業最知名的學者們,全隨同他們研究的心血運入了朝晟。就是聖都的財富與聖物,朝晟也照單全收。 可大部分的朝晟士兵卻無所事事。他們之中,隻有少數人要陪前行者出動,處理一些不願投降的頑固分子,其他人都是就地駐紮,靜候佳音。朝晟的士兵雖然有可以自由活動的假期,但在網的記錄下,他們隻能遵守紀律,眼看別人放縱——是的,這些天,經常有格威蘭的士兵滿街閑逛,摟抱穿著暴露的棕皮女人買醉,氣血方剛的朝晟青年啊,隻能眼巴巴地看著,頂多斥責這些白皮臭不要臉。 或許,隻有一支隸屬鐵拳軍團的新兵沒有這種煩惱。被拉到前行之地的他們,成天忙著把招募來的特羅倫的青年訓練成士兵、堅決執行他們命令的士兵。 “開火!好,無人脫靶!今晚加餐!結束,散隊!” 訓練結束,麻木的特羅倫人老實回宿休息。半年的時間、煉獄般的特訓,已在他們和朝晟士兵之間,建立了微妙的上下級關係。 這群青年在知道麵前的士兵們,曾參加對聖徒近衛的殲滅戰後,幾乎嚇到癩屎;勉強忍住拉褲子的沖動,捱過了訓練後,他們又被告知,此地的統領者是消滅了帝國大軍的班布先生,剛剛還在僥幸的小心臟已是徹底的麻木。他們索性靠無休止的鍛煉去服從、去忘記恐慌。 每天的訓練完畢後,他們還得被強製學習,去聽一些有相同信仰的木靈是怎麼講解奇羅卡姆對帝皇典籍的歪曲,並觀賞那些記錄了帝國士兵暴行的錄影,在朝晟士兵的監督下書寫反省,承認錯誤,發誓改悔。 這並非阿竹的安排,而是茉亞的計劃。茉亞告訴阿竹,麻木無法消除恐懼與驚慌,隻是將它們掩藏,隻要強迫人們認錯,再讓人們不斷重溫犯過的錯,那種麻木很快會變成羞恥和惱怒——對受騙的羞恥,以及對滿口謊言的帝國的惱怒。 阿竹聽不太懂,隻認為她說得好——讓他們好好反省、乖乖聽話,便不用殺他們了,省得朋友們覺得自己有病。 訓練完,士兵們得以休息。一位梁人炮兵是吃撐肚子,滾回宿舍,爬上自己的床,有心和臨鋪的搭檔、一位說得口乾舌燥的木靈嘮嗑:“阿爾。” “怎麼?”先回宿舍的阿爾正忙著打理頭發,沒空看他,“要借錢嗎?集市的小玩意還沒買夠?” “不,你記著中午遇到的那群格威蘭人不?” “啊,怎麼?” “他們真好那口?” “嘖,可別說了,真惡心。他們還朝我看,擠眉弄眼,盯得我想吐。” “媽的,真沒見過這種人啊。等下,你們木靈可都像娘們,老是給人認錯,說說看,有沒遇過啊?嗯,嘿嘿,就是,有沒有好這口的人找過你,想親你小嘴,摸你的腚啊?” 短暫的無聲後,阿爾撲過來,一把鎖住他的脖子,管他怎麼求饒也不鬆手:“腦殼隻剩汙穢的低俗賤人!你給我去死吧!” 炮兵使勁掰展他的肘,咳著飛沫喘氣:“唔,鎖我喉是吧?你晚上睡覺最好給老子穿褲子。” 對門的宿舍傳出嬉笑聲:“兩活寶又相親相愛啦?走後門的嗎?好刺激啊!” 沒廢話,炮兵把啤酒瓶扔進對門,掐著阿爾的長耳朵叫罵:“去你媽的,敢罵老子撅腚?好,有種過來,看老子怎麼爆了你的屁股蛋!” 大樓裡,笑聲此起彼伏。 可有人笑就有人哭,笑的是勝利者,哭的,是戰敗的帝國。 戰後的時間走得很快,帝國的賠償變得更多。被奇羅卡姆解散的帝國議會,在戰勝國的支持中完成了重組,誓要牢記戰勝國的苛刻條款,全力賠償他們的損失。但持續一年的低報酬勞務,和優先供給戰勝國的民生、工業物資,無不讓帝國的物價飛漲。短短一年,沒添存款,報酬壓低,糧食卻貴了近五倍,特羅倫人的生活壓力,超過了戰時的任何一年,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貧瘠、饑餓。 在這種情況下,抗議的遊行總歸是爆發了。一浪接一浪的示威遊行,掀得帝國北境沒了安寧。連格威蘭的士兵都不敢去找娼妓消遣,老實窩在軍營,時刻待命。 聖都北方的一座城市,遊行的隊伍最是壯大。在這座城市中央的製高點,一名同為特羅倫人的官員打開了窗戶,俯瞰市政廳圍墻外示威的同胞,嗬斥著秘書快些關門後,低聲咒罵:“鬧什麼?你們搗什麼亂?真要鬧,去格威蘭人的兵營啊!傻子!蠢豬!來我這裡吵,有用嗎?有用嗎?!” 官員可懂得,給格威蘭接管的帝國北境壓根算不上倒黴,頂多有白皮大兵搞些變態的事情,惹了民憤;或是喝醉賴賬,胡亂打架傷到路人罷了。看看聖都以南的地方吧,帝國的南境,早讓瑟蘭與博薩榨乾了最後一滴油水。前兩天,官員還聽南邊的朋友說,現在,那邊的平民每頓都吃不上幾口肉,卻仍在沉默,仍在忍受壓迫。 莫非,南境的特羅倫人更能忍耐?還是說,他們的天性更為溫順?不,撥著電話的官員非常清楚事實真相——是朝晟的軍隊叫他們聽話,是那怪物嚇得他們閉嘴。 樓下,憤怒的吶喊越吼越響,他又探頭瞄了幾眼,發現抗議的人群是越聚越多。他再次撥打電話,誠心請求駐地的軍隊派人來平息事態,但得到的答復永遠是不耐煩的詞語——等待。 官員是汗流浹背,棕白的頭發更白,棕臉的皺紋更深。他可曉得若還等下去,自己便會被失控的示威者送去覲見帝皇了。 這時,悅耳的電話鈴如天籟傳音。 他抓起最後的救命稻草,隔著電話,對駐地的軍官點頭哈腰:“是…是…什、什麼?好,好。相信我們,我們會處理好後續的事,包括安撫民眾和支付費用…” 掛斷電話後,他癱軟坐倒,幾乎是躺在椅子上,連滾落的汗珠都沒力氣去抹了。 格威蘭人在電話裡挑明了,他們不想出麵,隻願提供一個替代方案幫他解決問題——請前行之地的雇傭兵來“安撫”民眾。官員能怎麼說?當然是同意又感謝,老實等那怪物的手下到自己的城市,強力鎮壓還不清楚事態嚴重性的同胞。 在早些時候,身為朝晟士兵的阿爾已套上護甲啟動聖巖,拿好武器背起彈藥,跟戰友們集結在演練場後翻進卡車。他瞅著大樓前那些還在站隊的特羅倫青年,倦意是卡在喉嚨裡,怎麼也打不出難受的哈欠,憂心忡忡地問:“出什麼事了?” 坐在他身旁的炮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點燃一根煙,直往他嘴裡塞:“給我叼好啊,現在都按根賣的。再說這幾天快他媽悶死了,有事乾你還不樂意了?” “閉嘴吧…”見訓練時膽小聽話的青年們,現在拿著槍炮,麻利地鉆進車廂,阿爾便開始祈禱,“我們還會做什麼?隻是殺戮罷了…” 聽他輕聲歌唱的禱文,夥伴們安靜了。是啊,他們不就是去殺人?管他殺的是誰,總歸要流血,流很多血。 很快,他們的車隊化身平射的曳光彈,在公路劃出浩蕩的黑線,抵達那座躁動的城市。 在城市的中心、市政廳的圍墻外,遊行隊伍的領頭者是一位沒剩幾根白發的老人。他舉著牌子,快擠過警戒線:“格威蘭的畜生連我的小孫女都沒放過!帝皇啊!禰看看吧!他們不配享有禰的憐愛呀!懲罰他們、懲罰他們吧!” 喊話的不隻是他。一位青年紅著眼沖上前,推開老人,臉扯得扭曲,在身後人的指責和推搡中朝天嘶吼,讓整條街都安靜了剎那:“他媽的!他們是不尊帝皇的混蛋啊!他們竟然搞我的屁股啊!還叫來好多人一起啊!他媽的!他們就該死啊!你們不也是特羅倫人嗎?你們怎麼不說話?你們怎麼不給我說法?你們出聲呀!” 人們想笑,可笑又憋回去,憋成怒,憋成憤懣,憋成恥辱,傳染進所有不聾的耳朵裡。等他們的腦反應過來,恥辱的怒同步了,吼和沖撞齊整了,怨恨震天響。 是的,他們要說法,他們要一個合理的說法,一個務必滿意的說法…一個不弄虛作假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