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會談(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441 字 2024-03-17

需要葛瑞昂考慮的事太多,多到他沒有過問這傳單的餘力。格威蘭、瑟蘭、博薩三國亦放任這目空一切的狂妄,甚至朝晟都默許這段如病毒的獨白擴散至大地各城,最後連鄉野老農亦聽聞。其中之神異令無知無識者淩亂,命通文曉字者心驚。   正在海灘沐浴陽光的夏桃恰好識字,便把串著魚的鋼叉放上烤架後嘬嘴,罵道:“這常青武神又他娘是什麼玩意?”   “哈?常青不就是竹子…我猜,他是要大地都曉得誰消滅了武神,”吸著青色果汁的林思行早已剃盡胡茬洗刷蓬頭垢麵再度容光煥發,語氣也和善不少,“也沒錯,既是他敗了那東西,稱號理應由他繼承…哈哈,但世上有幾人明白武神是什麼?又有誰清楚武神曾歸來?他不如自稱帝皇再世,圖個痛快了當…哼,瘋了,真瘋了…全他媽瘋了。”   “瘋就瘋,理他作甚?”夏桃割去條魚肉,以指掐至他嘴邊,“吹幾口再吃啊,啊——”   嚼碎在牙尖的肉過分細嫩,沁過舌尖的鮮更給香料襯托出獨屬海的鹹,讓林思行舐過嘴唇,卷走殘留的那許味,看向她眼裡的期待:“你說,要是小時候你從不打我,就算我犯錯也不責罵,如今我會是個怎樣的人?”   “說什麼胡話?我哪打過你?撐死揪你耳朵!”回身瞪來的夏桃一臉不悅,“罵你倒沒錯,那時就該多罵你幾句,早滅了你這慣出來的臭脾氣。”   聽著她的話,想起一些事,笑容在林思行的麵上浮現:   “是啊,你著實會批評我,在我犯錯時厲聲指責,讓我記得清楚,不是嗎?想想,假如有一個孩子自小就愛整事,逮著空便領一堆跟班去搗亂,敢在汛期時帶頭紮河裡遊泳,給巡視的大人撈回來拎個光屁股晃才發誓絕不二犯;可沒個把月他就拿炮仗燒了某戶人家的茅草堆,拿尿澆滅不成才喊人來幫忙,事後給爹媽抽得死命嚎,上課都隻能離墻站直挨訓…呼,糗事還挺多。你說,這麼個愛添亂、頭腦又不靈光的小屁孩若失了爹媽的管教,身邊盡是順他心說話做事的人,他長大會是什麼醜樣?”   “瞎說什麼,你以前有這麼皮?不該啊…你跟我時可聽話了…”   “哼…人會變的呀。算了,都過去了,未來可期、未來可期…可期…”   遠在博薩的交談告一段落,而今帝國的聖都已然萬象更新,千萬特羅倫人皆跪拜於帝皇鋪設的黑金道路,感恩那賜予他們食糧的神,若談這感恩誠摯與否?那隻得捫心自問。但俯瞰眾生的神並不在乎,反笑出一口白牙,更挑高斜疤上的眼角,耳聽重疊的廢話,眼觀統一的謙卑,火引黃銅煙鬥,吐飄濃霧:“好,這很好。”   這一刻,阿竹很享受。他感覺源自這些人的關切雖不同於朋友,卻仍屬於關切、絕對受用的關切,哪怕這關切發自不討喜的棕皮也無所謂,因為他覺得更舒服、更開心、更…想笑。阿竹確信這是最有效的辦法,更認為想出這辦法的自己十足聰穎,必是克服愚鈍,掌握了他們說的智慧、掌握了真正的智慧。但謙遜的阿竹明白,征詢朋友的意見十分必要,便去找朋友問話了。   身隨心動,阿竹已至茉亞的辦公間,環抱她的肩,臉頰蹭過那頭灰發,探出眼裡澄澈的黑:“茉亞,我的主意有用!是不是能拿去別處試試?”   茉亞撫向他的麵,摩挲那道疤:“朋友,萬勿急躁。想引得世人矚目不必事事親為,隻須借他們的口傳頌。切記,你的情緒是重中之重。記得嗎?對迷失的厭惡幫你存留意識,對朋友的思念助你擺脫迷失,憤怒令你重掌力量,你更在尋回它們時感受到喜悅,可唯一淡薄的感情仍在困擾你。”   “困擾?沒有啊,我現在很好啊?”   “悲傷啊,朋友,你尚未尋回真切的悲傷。”   “悲…傷?傷心?不,那不好,我才不要那討厭的感覺。茉亞,今天你怎麼了?為何給我說這些?”   “若你再感哀愁的傷悲,真理會遠離你,你方能變回真正的自已。”   “沒那必要!看,現在我多好!有本源還聰明,能讓所有人都吃飽穿好,讓他們都愛我呀!這可比之前好太多啦!悲傷什麼的哪有必要啊,是不是,茉亞?”   “朋友,你可曾與他人講過這些話?”   “啊?唔…沒,沒有,絕沒有。”   “是啊,麵對兒時的摯友、心中的母親,你羞於開口,總對他們隱瞞。可在我這兀自貼近、相識無多的朋友跟前,你反而敞開心扉來傾訴…人啊,就是如此古怪、好笑的生物…”   “茉亞,你是怎麼了?說的這些話…我聽不懂啊?”   “朋友,謝謝你。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依然決定幫你。”   “啊…啊?啊。”   “朋友,我已經有了很好的主意。喚那些飽嘗傷痛的人來吧,去觀望、傾聽他們的故事,感受他們的傷悲,治愈他們的痛苦,讓他們頌揚你的名。”   “聽故事哪有用呀?哎呀,那很煩的,我隻想聽你和葛阿姨說道,你們的聲音才好聽啊。”   “朋友,相信我。”   “好,我聽你的,因為茉亞說的不會錯!我該怎樣做?”   “朋友,世上多的是遭過帝國迫害的可憐人,他們的故事應當能令你垂淚。”   “…嗯,好。可以的話全找來吧,就當開故事會了。聽他們侃天…沒準會很好玩。”   以他的名,茉亞傳話給朝晟,讓大地各處的報紙頭版刊錄一則訊息:   前行之地的統領、帝皇使者、新任武神班布先生,誠邀曾遭受帝國迫害者訴說其慘痛經歷。若令他動情至落淚,他會滿足講述者一個合理範圍內的要求…   亦或者願望。   被後世稱為聖誥日的節日便始於此。那年,從格威蘭到瑟蘭、從帝國到朝晟,任何知曉這消息的生命皆沸騰。無須通過批審的他們更不用承擔旅費,便能乘列車、班車去往那聖都北邊的城鎮,吃穿用度全由途徑之處供給,且各國各城各地的官員,務必遵循這無理命令,挪湊出巨額經費,若有違抗與借機斂財者,皆殺,查清便殺、查不清亦殺。而死,對這些走黴運的人而言,甚至是最仁慈的結局,倘若他們自認為可以憑機敏去戲弄死亡,更可怕的刑罰會緊隨而來——   這些日子,那位無處不在的帝皇使者早已凝視所有人,以帝國為起點來施展酷刑,讓這些自作聰明者盡皆扭曲為終生哀號的人蛆,警告其他欲欲躍試的“勇者”何為慎重考慮。   曾目睹他殺戮之行的老官員撕爛冗長的清單,看著那駭人的數字貼住窗戶,慢慢壓平扭曲的麵容,向潔凈路麵上那蟻群行軍般的車隊念:“瘋了,瘋了…瘋了…”   第十五天,前行之地落座的城鎮已是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人海比曾跪拜於聖都的信徒們更密集,將塔樓裡的士兵嚇到咋舌。連阿爾亦俯撐窗沿,拿多日未用的望遠鏡,瞧過這比行軍會戰都誇張的隊伍,合不攏嘴:“帝皇在上…晨曦的紀念日也沒有這般的…他是認真的?我還以為那是玩笑…”   “有多少人啊?”炮兵擠開失神的木靈,奪過望遠鏡看得哆嗦,急忙鎖死窗戶,回桌猛灌幾口冰水,“他媽的…他媽的…他媽的…你說、你說、你說,這、這麼多人,樓頂那四門炮能全炸死不?”   “呃…不行…吧?”作祈禱手勢後,阿爾爬回床蓋住棉被,抓著被沿扯高到遮去臉,“別吵我…休息吧…休息。”   “你和那娘…女人…最近沒見麵了?”點燃煙後,炮兵翻上床深吸一口,卻隻覺嗆得反胃,“還是另覓新歡啦?”   阿爾立刻扔開被褥:“少說,我們昨天才見!你就不能用些敬稱嗎?女士!女士總會說吧?”   “處得可還成?”   “很、好,嗯,很好。她答應抽空同我去晨曦——”   “嘖嘖,看不出來、看不出來,你還真行。話說,你們怎麼認識的?別是那天擱操場聊了幾句就盯死人家了?還是見了眼‘大山’就念念不忘啦?”   “嗯哼?不是、不是,當然不是。想知道嗎?哎,偏不告訴你,猜去吧。”   “你這…翹嘴瞇眼…臉揚得跟個騷皮娘們似的,欠辦…呃、呃呃,好爺爺,當我沒說——”   “我看是你欠收拾!”阿爾已從背後鎖住炮兵,勒得他求饒,“給我改悔認錯!立刻!”   掙紮中的炮兵貼向窗臺,往外瞟一眼後奮力掰開他的胳膊:“看!看!動了!他們動了!”   阿爾擠開他探出身,見一絲黑線鉆出人海牽向塔樓,若非朝晟人便該是博薩人,想必是莫名其妙的訴苦會談開始了。   二人有閑情推敲,可那些準備與偉大的班布先生講故事的心卻是不安躍動。他們很快填滿塔樓一層的單間,用最生動的語言給閉目等待的人講述各自的故事,忐忑著靜候回復,終聽見:“走。”   三分鐘,六十位姿態迥異的人走出塔樓,其中少許正滴落激動之淚,撫摸本該永遠在戰火裡殘失的肢體,贊頌他濟世的仁慈之心;餘者則嫉妒怨恨,因為戰爭並未損傷他們的肢體,而是帶走他們的所愛所需,因此即便他們心悲聲顫,但那人就不能看見並感受,便隻用最簡短的詞語命這些運氣不佳者走遠而已。   後方的隊伍看得明白,頓時開啟新一輪競猜,解析得其垂憐者的優越之處。部分明悟者登時購買利器斬手斷足,將打動那人的希望寄托於此,卻引得明智者暗笑。   如此可笑的伎倆,偉大的帝皇使者又怎麼會受騙?   可勇於自殘者用歡呼扇爛他們的臉。在殘破之軀與動情悲切融匯後,沒耐性傾聽的帝皇使者竟留給他們充足時間,任他們抒發靈魂深處的慘、展示肉體表麵的痛,滿足他們的部分願望,最次也療愈那堆自殘的創傷,令收獲垂憐者不禁潸然淚下,使其他人爭相掏空錢袋購買、租賃利器自殘。慢一步的人隻得用玻璃、石頭錘砸。缺錢的人唯有自己拿牙啃,或是尋覓幫手互折骨頭。   而這於人海前跪拜的博薩男人便揮淚如雨,因為五分鐘前的他還是僅餘半身,無目的臉燒滿白瘢,頭發僅餘幾縷,喉部穿孔漏氣,發音含糊不清。如今,殘破的身軀已重歸完整,隻因他強撐入塔樓,對那人懇切哭訴,說自己因遭受出賣落入蒼白熾焰之手,被取樂的士兵烤熟雙腿活喂狗後扔進亂葬崗,靠啃屍喝雨茍存救援抵達。等他講完,偉大的帝皇使者總算流出顆淚珠,將他身體復原後擺手:“走。”   阿竹抹去淚,呼出強忍的哈欠,現於最高層的辦公室,嗅起那叢灰發:“茉亞,這些人都好傻…你看到沒有,他們在外麵砍自己玩,有的還叫人幫忙,全都是想騙我的蠢貨,自作聰明!茉亞,你說是不是?我是不是早看穿他們了?”   “是的,朋友。我相信你已掌握明智之心,但為何你不戳穿他們的醜行?”   “因為他們…他們真的好玩啊!茉亞,你看,其實他們慘得很,不少都沒腿沒臉,話都講不清。我仔細聽了,他們有的還給棕皮生喂過父母兒女的肉,真是、真是、真是沒用…沒用,甚至、甚至…哈哈哈哈,好好笑…哈哈哈…好好笑啊…好廢物啊,好廢物的博薩人啊!”   “朋友,若你無法悲傷,便放任那喜悅吧。讓他們不枉此行,讓你的精力消磨得有價值。縱然不能助你尋回哀傷,能取悅你亦是他們的光榮。”   “唔,當然,他們理應敬愛我、關心我啊,”揚高頭的阿竹久未出聲,收緊心後揉酸無光的眼,擠出新的淚水,“好,下一個。”   成千上萬的人在進出塔樓,日月交替,流光過隙。阿竹聽得很盡興,已無需擠落眼淚,盡情捂麵啜泣,當然,這是喜悅的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畢竟這些天實在太過有趣。在阿竹眼裡,這群自殘的蠢人相當好玩,僅是為了引人注目,他們拿刀、拿斧子、拿錘子搗毀原本健全的肢體,還往嘴裡塞布,咬得眼睛幾乎瞪出亦不喊痛。阿竹在想,假如這不算有趣,世上又有什麼稱得上逗樂?   於是荒誕的會談持續近半年,已有三百餘萬參見者懷揣贊美之心,乘免費的車、享免費的食歸家。相當多的博薩人、格威蘭人、瑟蘭的精靈以及混血者都獲賜他的恩惠,或治愈傷悲、或忘記哀痛。這些了卻願望的生命以驚喜鑄造熱愛,將他的仁慈傳頌途徑之處,令大地通曉他的美名。   至於奉其為帝皇使者的聖罰教派,更適時自吹,以他之名廣納信徒,在各國默許之下尊他為帝皇於現世的代言人。而今世人皆知他的偉大,未信他所說者更懊悔未去“朝聖”,哭求珍貴的機遇有再臨之時。   “朋友,隻餘三人,可需要結束?令他們前來,或是退去?”   “來吧,來吧。”無人打擾的屋中,阿竹緊抱茉亞睡著,“聽聽他們要講什麼,聽聽…”   相同時刻,清醒的阿竹已走出塔樓,看最後的三人。恢復那兩位不及開口的殘疾者,示意他們離去,再盯向演練場中央那最後一人,一位隻得十歲、有棕色皮膚與短發、似遙望的棕瞳,便知曉他是符合帝國血統標準的特羅倫人。深入那棕色的眼瞳後,阿竹不由挑彎眉,因為這眼是死意的深淵,彌漫一股讓渾身都不自在的…火、不,狂熱。   這令阿竹率先開口:“小…孩子,若你有所求,就說與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