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失態(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461 字 2024-03-17

幾月後,塔樓內一間閑置的空房迎來一位正在搖籃車裡趴著身抬頭的新住戶。那落灰的白墻穿過搖籃外沿防滾落的木欄映入孩子圓睜的眼,讓她灰色的眸微瞇又張。   陌生的環境令小家夥撐著胳膊,一度度轉向搖籃後的父親,咿呀輕喊,短短的小手努力拍墊底的棉布,高仰的眼底是急切的期待。父親伸指輕點女兒的額,她則抬盡力高頭來蹭父親的手,暫且停住稚嫩的嬰啼。   “唔,該弄些什麼好?”阿竹扒在搖籃邊,甩手驅趕飄落的灰塵,眨眼間便讓空房整潔如新,眉頭卻還是高皺,“要叫你玩得開心,又不會給碰傷撞痛…”   語畢,阿竹憑空捧出一卷地毯,俯身將之鋪平,又趴在上麵手腳並行稍許,而後點著頭站直身,消去這明顯無法鋪滿房間的編織品,提腿踏地,令嶄新的灰絨覆蓋這些冰冷的地板,抓住雙腋把女兒舉近,拿鼻尖輕磨能揉出水的臉蛋,再小心將她放落。   女兒撲倒在柔軟的羊絨間,埋頭使勁地嗅藏著溫暖的絲滑,而後模仿父親先前的動作,歪扭著身爬過屋中的四角,回到搖籃旁,投來欣喜又疑惑的目光,令阿竹撓頭:“啊?嫌這裡沒東西?你別急,我再想想…”   他東張西望,半晌想不出怎樣的家具合適:   “床?有搖籃就不需要那東西…哦,不,爸爸得同茉亞看著你,那便是必須的;既有床,桌椅衣櫃亦不可缺,再加些燈、掛幾張畫——不,這樣和我的屋子有何區別?笨蛋,笨蛋,你要記住,是要替愁置辦一處玩耍的地,而不是給自己添新房!”   說完,阿竹猛抽自己幾巴掌,對著女兒水汪汪的眼睛賠禮道歉,好半天不發一言。   “唉,別急啊,讓我好好想想…”沒辦法,阿竹將愁抱回搖籃,臉龐盡是苦澀,“你會喜歡什麼…”   他變出幾張棕櫚葉,手指跟隨肌肉的感覺去牽扯,編好幾隻螞蚱放入搖籃。女兒翻身挪到這幾件深綠的小玩具旁邊,探出肉肉的小手撥動它們,終於咧開嘴笑。   “嗯,不錯啊。果然小孩子都一樣,喜歡玩具——”話未說完,阿竹看見愁咬向棕櫚螞蚱,趕忙將它們抽走,拎至她夠不到的高度再搖擺,“笨!你怎麼吃樹葉!你看你,腦子一點都不靈光,抓不到還要伸手,摔了吧?來,小笨豬,來拿啊?唉?”   他見到女兒的眼角掛著淚珠,嘴嘟得很鼓。下一秒,明亮的哭聲鉆過耳膜,震得頭隱隱作痛。阿竹收起玩具,任這響亮回蕩在腦海裡,胸膛越鼓越勁,卻非因痛生怒,而是感到一陣拂過心的暖風,讓思想沉浸於好奇,好奇為何孩子是這樣笨啊,好奇自己是否也曾如此笨,是否曾和她一樣拿嘴嘗沒見過的東西,不由失聲:“不會吧?我有那麼笨嗎?雖說小時候學習不好,上課也聽得不仔細,但總不至於…”   想著,阿竹掏出盛滿的奶瓶在她眼前晃動,看到奮力哭喊的小家夥竟然止住眼淚、隻張嘴哼唧,不免愣住,良久才板起臉訓斥:“啊…你是裝的?你根本沒生氣?呼,小愁,你怎麼騙我?怎麼能騙爸爸呢?這是不對的,我不理你了。聽好了,我不理你了。”   正要擰瓶喂奶的阿竹忽然聽見一絲嘈雜的吵鬧,扭頭看向窗外的天,猜測這敢強闖前行之地的人是何身份。   電梯門前立滿身穿軍服的特羅倫人,他們的前方則是金發的女混血者。她的眼如鋒芒,眉挺得銳利,口中則吐出威嚴:“讓開。”   沉默的人群中無聲回應,隻有一位少年大步出列。他挺直腰板讓胸膛高昂,盡力壓低嗓音:“抱歉,您無權命令我們,請等待統領——”   “孩子,讓開,”迦羅娜站到這勉強高過她肩膀的少年正前,視線低沉,“他不會出來,我必須上去。”   “不。”   “我是他的朋友、更是他的姐姐。”   “不。”   “我要去幫他。”   “不,統領不需要——”   “他需要。你讓開吧。”   “不。”   她閉目仰頭,舒展的五指隨脖頸活動。當金色的眼再睜開,那無底的豎瞳讓法普頓渾身的血液都凍入冰河:“我很久未動用本源。”   當少年已合眼握拳、準備迎接痛苦時,樓道裡的廣播響起,令待命的人急忙拉他退開:   “娜姐,進來吧,我在頂樓。”   電梯門合上前,迦羅娜再看過汗流滿麵的少年,無奈嘆息:“孩子,你很忠誠,可你要記住,忠誠是要分對錯的。”   抵達最高的十二層需要三十六秒的等待。當她徇指引敲開那扇房門,瞥見正哄著嬰兒入睡的朋友。   “乖…乖乖的…呼,對不起,娜姐,”阿竹沒有回頭,隻是輕聲低語,“剛才忙著哄小愁睡覺,實在走不開身。”   迦羅娜慢步移向搖籃,手則搭上他的肩:“為什麼避著我不見?”   “啊?沒有啊…娜姐,你清楚我最喜歡你們的,怎麼會躲著你們啊。”   “阿竹,心裡有不高興的事情便講與我,不必這樣掩藏。”   “沒有,沒有,我可好了。”   “阿竹——”   混血者未講完的話讓猛回身的朋友打斷。麵對如今的他,迦羅娜首次感到陌生的無措,因為她從那道疤裡看見怨恨、從雙目中覺察到扭曲的火。   而阿竹的聲音透著壓不住的怒:“是你們先騙我的。”   “我們?”   “你、葛阿姨,你們瞞著我,你們騙我。”   “阿竹,我們?我們有瞞過你什麼?”   “看,你們還在騙我,”阿竹捏起編好的蛐蛐,將它一點點攥爛在掌心,“你們在一起,你們相愛著,不是嗎?”   “啊?”很久,迦羅娜的雙瞳都是茫然。等她回過神,見阿竹背靠搖籃坐著地毯仰頭,不由鬆口氣,又給那埋怨的眼神刺得窘迫,臉頰微微泛紅,“是的,我是在入伍後認識——”   “你不告訴我。”   “阿竹,我隻是覺得還未到時間。我們本打算——”   “你們不告訴我。”   “葛瑞昂有他的憂慮,你要理解,他畢竟是前行者的總——”   “你們要告訴我。”   “阿竹,”迦羅娜蹲低身撫著他的頭,苦笑出溺愛,“我雖比你年長,卻仍非成熟。告訴朋友這種事總歸有些…羞恥,就像你和茉亞,不是嗎?”   “那也是你們先的!你們先瞞我騙我的!”阿竹撥開她的手大聲喊,“你們先犯錯的!”   她撐著膝輕笑:“是是是…是我們有錯在先,阿竹,娜姐代表自己與他認錯,誠心地認錯——對不起。阿竹,現在你能原諒我們嗎?”   “不,不行,絕對不行,除非、除非,”阿竹咬著牙盯緊她,說話愈發斷續,最終卻飛身猛撲,握著手腕壓住迦羅娜,對著那錯愕的豎瞳放聲喊,“除非你們和我做夫妻!”   “你們?我、我們?!”   “是啊!娜姐,你看,你們是互相關心的愛人,我知道我不能拆散你們,因為這樣很自私!所以,你們都來愛我,都當我的妻子,這樣你們對我的愛就不會因為別的事減少了!你看,我說得沒錯吧!這是我好不容易想出來的,絕對沒有問題!”   迦羅娜望著麵前這雙自信的眼,似乎看見曾經那個自以為解出難題後欣喜地來尋找認可的孩子,暫且放棄雙腕的掙紮,轉而理清他話裡的邏輯:“阿竹,你先聽我說。你害怕我們會因相愛而減少對你的關注,是嗎?”   “是啊,難道不是嗎?”   “不,阿竹,事情不會變成這樣的。我們相愛是一回事,我們關心你是另一回事,這之間並不存在關聯。”   “騙人。一碗飯就那麼點,越多人分,原先的人吃得就越少。更別說你們當了夫妻,肯定會偏愛對方,互相幫著多分一些。”   “不是…好,阿竹,我們姑且認為你沒有想錯,按你的思路推演下去。你想想,你要求我和葛瑞昂當你的妻子…先不說葛瑞昂是男性,單是親情、友情與愛情都不能混為一談,我們雖是親密如姐弟的朋友,可愛情的基礎仍是零。更何況,自帝國時代起,無論任何種族都堅守一夫一妻的準則,你這樣的想法已是有悖公德。再者,你不準我們相愛,更要求我們隻愛你,可按你的說法,那我與他之間的關切不也是在減少?換言之,你想讓我們把給予對方的關切都轉移到你身上,這種剝奪他人之間關愛的行為難道不是極度的自私嗎?而娜姐明白,阿竹你絕不是這樣自私的人,不是嗎?”   “不,娜姐,你說錯了。我感覺到的愛都是一樣的,愛就是濃度不同的關心,肯定不會錯。我知道一夫一妻,但我不是一個人,隻要我想,我也可以是無數個我,這就沒問題了。我想讓你們最愛我,我也會最愛你們,因為我和你們不同,我的精力、我的愛、我的心是無限的啊!我想有多少就有多少,所以你們必須愛我,而我也會給你們同樣的愛!”   “不是,阿竹,你…”   “不會有錯的!娜姐,你看!我不是送給棕皮們好多吃食嗎,而他們在關心我之後,我又給他們更多的東西,讓現在的他們活得多好啊!而娜姐,你就愛我、和我做夫妻吧!這樣,我們都會活得更好、更開心!”   “阿竹,你先冷靜些,先把我放開,好嗎?”   “好。”   得以掙脫的迦羅娜挺身扯正衣領,微抬右腳向身後的門退去,可剛離地的踝終是回落。她半跪著凝視阿竹,語出鄭重:“阿竹,告訴娜姐,是誰教你這樣做的?”   “是我自己想的啊。”   “不,阿竹,肯定有人勸過你、教過你、指導你這樣做,告訴我,是不是茉亞?”   “茉亞?沒有啊。而且她最先肯定我,同意當我的妻子!娜姐,你也答應我吧,這樣我就能去找葛阿姨、找小林、對,還有阿爾!等你們都應承下來,我再去認識些新朋友,跟他們——”   “阿竹,你想錯了。相信娜姐,你真的錯了,你渴望的關懷不是能靠施舍賞賜換回來的,友情更沒有那樣簡單,而你更不可能靠發生…身體上的關係去確定愛情。總之,這些很復雜,你需要靜下心來聽。阿竹,跟娜姐走,先離開這裡,我們回朝晟、回林海、回綠鬆村,等回到村子裡,娜姐慢慢給你講明白其中的道理,好嗎?”   女孩伸出期望會被握住的手,邀請男孩回去、回故鄉去。可陰暗覆上阿竹的臉,斜貫臉的疤射出森寒,疤上方的雙眼雖澄澈如舊,卻隻剩澄澈的黑,沒有應該閃爍的光。無光的暗第一次讓迦羅娜從朋友的身上看見陌生,往後退去,退至門前、退至門後,聽到比陌生更冷的話語:   “不。你根本不關心我,你根本在騙我,你走,給我走,給我——滾。我不想再看見你。”   “阿竹…”   “滾。”   “阿竹,你怎麼說這種話?”   “你躲我、害怕我,你不想關心我、不想愛我,我不要和你說話,滾。”   “我…”   “滾。”   搖籃裡傳出哭聲,她則看著緊閉的門,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說不出任何話,隻能撫著胸脯,問躍動的心,問阿竹何時成了這樣自私冷漠的人、何時成了這樣的壞孩子、何時成了這樣荒誕的瘋子。   她走出塔樓問網那頭的人:“葛瑞昂,你還有什麼想解釋的?”   已踏入奇跡之門的混血者在懇求:“我確實瞞著你犯下不可饒恕的錯,但請相信我,那絕非我的本意,我會補償、我會彌補、我會糾正這——”   “明白了。無需多言,我們不用再聯係。”   金芒環繞,訊號中斷。等葛瑞昂現身於前行之地,他隻能看著女孩走遠,對無以反應的訊號笑出苦澀,撥開攔路者直往最高層去見尚有機會挽救這一切的人,當著追趕者的麵闖入他的屋。   於是葛瑞昂聽見嬰兒的哭音,看見搖籃下抱頭坐定的人,便平復呼吸,盡量讓嗓音親和,就如往日講童話那般,期望阿竹能耐心聆聽:“我…”   可一股無形的力量迫他往前給阿竹緊抓雙肩,更在下一瞬看見自身破裂的黑袍散在嬰孩的哭嚷裡。   “怪你…都怪你!”   阿竹撕掉葛瑞昂的黑袍和上衣,眼露期望回應的怨,將混血者按倒在地。   此刻,葛瑞昂終於清楚先前給阿竹盯著時欲流冷汗的感覺是怎麼回事。無措的恐懼壓製正欲勸解的理性,令他本能地喊出驚悚:“你要發什麼瘋?”   “我沒有!都怪你!怪你!葛瑞昂…葛阿姨,你把娜姐搶走了!你害得娜姐不愛我、不關心我了!我沒有娜姐了!我沒有娜姐這個朋友了!是你!都是你害的!”   阿竹撕去混血者剩餘的衣物,趴在他身上喊。門外過道上那些緊追而來的人已給茉亞驅散很遠,少數聽力較好者在樓梯口竭力捕捉那厚重混凝土後微不可聞的響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傳開他們在爭吵的消息。   “適可而止!”葛瑞昂不能不怒喝,轉換與他的身位,令衣物重整、地毯破碎,“給我聽著,那叫茉亞的女人在引你墮落!好好審視自己吧!如今你更勝恢復神智時的反常!落至這地步,你仍不明白她的目的?”   話音方落,剛脫身的他又給阿竹壓上墻,更連本源也無法使用,任由摻雜撕扯的指責貼近:“你也騙我?葛阿姨,你為什麼騙我?茉亞才沒有騙我,騙我的是你、是你們!你不準再騙我,不準!你要愛我、關心我,當我妻子,和我當夫妻!”   “爸…爸…”   事態失控前,嬰兒哭出不一樣的聲音。阿竹連忙沖向搖籃,看見女兒在流著顫抖的淚,真切地哭了。   “別哭!小愁,別哭、別哭啊!你怎麼了?告訴我、告訴爸爸啊!別哭啊?茉、茉亞!快來、快來啊!小愁她哭了!我、我我我哄不住啊!”   灰發的女士開門看狼狽的金發混血者,指著過道回眸。葛瑞昂沒有停留,快步走出房,在樓梯口撞見那些探頭偷聽的特羅倫人,隨他們驚奇的視線瞥向肩膀,才發現黑袍又連著內裡的襯衣撕開口,乾脆拍向站得最近的少年,讓他的衣物破開、令自身的衣物復原,再推開他們快步下樓。   “這、這…”法普頓捏起掛在身上的破布,扭頭問身後的特羅倫青年,“這是怎麼回事?”   青年直擺頭,隨不再看熱鬧的人退去:“我不懂,你別問我,去問格威蘭人。”   “格威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