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波淡去,日月照常更替,或許已無特羅倫人記得戰後的帝國究竟迎接過幾輪盛夏。 在帝國中央的聖都以北的城鎮裡,久未重修的瀝青路蒸騰著熱浪、裂開樹枝般的網紋。街道上並無行人,隻有公車按時通過,可司機卻不曾停留,因為今日的乘客僅有他這駕駛者一人。 循環幾班後,司機駛入站臺停靠,點根煙望刺目的太陽,拉低帽簷放鬆腰板,漸漸合住眼皮。一聲尖銳的鳴笛刺來,他恨恨甩掉兜帽扯開車窗,卻看見後視鏡裡的同行正對他擺手,隻得訕笑著踩動離合,給載著乘客的幸運兒讓路。 車門敞開,身披霧綠輕紗的木精靈踏上熟悉的路麵,摘去棕色的遮陽帽,望向聳立在不遠處的塔樓,呼出釋然:“回來了啊。” “唉,說實話,你們老家真不錯,”炮兵解開黑外套,拎起行李下車,目送熱心的司機遠去,“天氣涼快、長相養眼、行事正經。可惜肉太少,素的吃多了遭不住。” 阿爾戴好遮陽帽,拿起自己的行李朝塔樓的位置走去:“最後說一次,我的家鄉在林海。別貧嘴了,等收拾好東西就回朝晟,另外記得還錢。” “好爺爺,咱們不是說好都免了嗎?” “隻是免你以前欠的賬罷了。這次旅行的花費七成都是我幫你支付的,別想著裝傻蒙混過去。” “能少點嗎?呃,你別盯我,我是說分次還,譬如先還個一半的一半,剩下的等有了著落再…” 交談間,他們已至演練場的圍欄外。見站崗的士兵已換成特羅倫人,阿爾雖然意外,卻仍上前行禮並說明來意。聽完解釋的士兵更是驚訝,急忙讓二人等待,自己則搖響電話通報某人。 未等士兵放行,法普頓已翻過路障沖向阿爾,以熱烈的擁抱歡迎:“阿爾哥哥!你終於回來了!啊,還有吳叔叔!你們走了兩年,電報都沒有發過幾封!我好想你啊!” 炮兵將行李扛入演練場,拍走掌上的灰後板起臉訓話:“小子,你會說梁語啦?不過明明是我更年輕,你這稱呼有問題啊?” “別理他,他本來就顯老,”阿爾伸高胳膊摸住法普頓的頭,悵然仰視這高出不少的男孩,“你長高了啊,明明走的時候才越過我肩膀,現在,竟然要我來抬頭看你了。” “行吧,你們慢慢扯,我可嫌膩歪。東西給我,我拿上去收拾。”說罷,炮兵帶著全部行李走進塔樓,留他們好生敘舊。 “小法,我的那些戰友都離開了嗎?這兩年他們發來很多道別的消息,說是等我回朝晟再聚。” “嗯,現在前行之地全是新招募的特羅倫人,那些跟你來的士兵都走掉了。唉,我也想他們…” “怎麼會這樣啊?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我也不清楚…或許,應該和那件事…不,肯定沒關係。我想他們是離鄉太久,耐不住對家的思念了吧。” “哦,也是啊…說來我也幾年沒回林海了,是應該回去看看。” “怎、怎麼?阿爾哥哥,你又要走嗎?多待幾年、多待幾天吧!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麵…” “小法,我的家在朝晟啊。我是不屬於這裡的木精靈,總有一天是要回家鄉去的。別哭啊,你都是大人了,還記得訓練時我教你的話了?男孩子不能輕易掉眼淚。等過些年交通恢復了,你來林海找我,我帶你去朝晟的森林狩獵摘果,怎麼樣?” “好,我還沒去過朝晟,我以後一定會去的,一定。” “一定哦,來,拉勾——” 他們用小指挽留對方,笑著立下約定。 待法普頓擦去眼淚,阿爾在演練場的邊緣坐好,聽他講這些年城鎮與聖都的故事,曉得很多特羅倫人變得縱欲又懶惰,未免感慨。可法普頓卻認定是他們辜負統領的恩賜,更憤懣地指責其墮落。阿爾不知該說什麼,更明白此時無論知否皆不該開口回駁,唯有耐心聽著… 聽著就好。 “朋友,好久不見。” 平淡的女聲是忘不掉的熟悉,阿爾撇去視線,看見那襯在灰色長發間的笑顏,心怦怦收緊,正欲鼓動喉頭回應,卻發現那抹在她身後躲藏的幼小的灰,唯有囁嚅敘舊,最終隻給出太過簡單的答復:“茉亞,你好。” “茉亞姐姐?還有小小愁?快來啊!”法普頓向她們招手,“我說過阿爾哥哥回來了!看,是吧!” 茉亞同女兒走至木精靈身邊。怯生的小女孩依然躲在母親身側,剛探出腦袋偷瞟素未謀麵的阿爾,卻給她笑著抱上腿坐穩,臉登時通紅。 回過神的阿爾看著愁,見她那全似茉亞的眉眼,心裡不免泛酸:“嗯?她就是統領的孩子嗎?長得這麼快?她應該剛過兩歲吧,怎麼像…四五歲的樣子?” “小小愁個子生得可快了,”法普頓以指輕戳女孩的鼻尖,挑得她露出尖尖的虎牙示威,“還是這麼兇啊,這可不像茉亞姐姐,不是讓統領教壞了吧?” 阿爾摸住女孩的腦袋,豎瞳裡波動的復雜令她安靜不少:“統領…這兩年如何了?” “仍如既往,”茉亞解開愁鬆散的短辮,細心地重新挽結,“愛聽故事、愛休息,常常忙一些緊要的事,有時陪著愁,有時賜予人們禮物。” “那…聖誥日有再舉行嗎?”見女孩頂高鼻頭嗅自己的手,阿爾恍然失笑,“肯定很是風光吧。” “沒有,可能是統領嫌麻煩吧,”法普頓從衣袋掏出把糖果塞進阿爾手中,“喏,哥哥,她喜歡吃甜的。” “和你一樣啊,”阿爾解開糖紙將糖果掰斷再遞給她,“吃嗎?” “朋友,謝謝,”等女兒含住糖,茉亞抿去剩餘的半顆後誠摯微笑,“你還是像扭捏的姑娘啊。” 阿爾紅著臉撇過頭:“唔?說什麼話,沒、沒有,小法,你說是吧?” “哈哈,茉亞姐姐沒說錯,哥哥一直是這樣的啊。” “你、小法,你怎麼這樣!” 未等他們繼續喧嘩,背負行囊的炮兵已踏至阿爾正前,一手指圍欄、一手拍住他的肩:“你們侃得歡啊,但時間差不多了,可要準備走了。趕緊動腿吧,列車不好趕,別誤點。” 阿爾卻麵露難色,趕忙拉住他走進塔樓,不時回頭招手:“抱歉!請等、等等。吳,我有話跟你說。” 炮兵倒是識趣,等拐入走廊最邊緣的角落才瞥瞥向他:“好爺爺,你可別說又想留下來?” “隻、隻是多待些時間…一個月?半年…一年!一年就好,一年就好!” “有這必要?人孩子都落地走路了,你還賊心不死?” “不、不是,我就是想多待些日子…畢竟在這邊好些年,我舍不得…” “舍不得那娘們吧?兄弟我理解你,但我要說明白了,你倆是沒可能的,陪她多久都沒可能,聽清楚了?” “清、清楚,清楚。” “清楚你還留著?你是不是賤?要不要老子真辦了你,把你乾暈帶回去當婆娘算了?” “我…我就是…舍不得…” “他媽的,就不該回來,你是早想好了?嘴上說著收拾東西,心裡其實掛念著人家,是吧?” “不、不…是,是…” “我算看懂了,你們木靈全是娘們一樣婆媽還拖拉的東西!行,我先回去,你在這好好想吧,要是你想開了就回朝晟聯係兄弟,我帶你去認識、去找別的姑娘,盡早走脫這傷心地。” “謝謝,吳,謝謝…” “唉,我走了,你啊…好爺爺啊,有時候我感覺你就是個沒長大的小屁孩…和我親爺爺奶奶一樣,老小老小,年齡大了反倒活回去了,在世的時候就成天為了些走路碰見的老太婆老大爺互相慪氣…” “吳,慢走、慢走…” “別讓我等太久啊,我們梁人可比不過你們木靈…頂天活個二百歲。早回朝晟早安生,記住了。” “記住了。” “再見啊。” “嗯,再見…” 阿爾目送背著行裝離開的朋友,忽然間想起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卻不由自主地沖上去攔在他身前:“吳,我送你的禮物千萬別弄丟了啊。” “啊,你說這個?”炮兵從衣領後扯出那張銘牌晃蕩幾圈,隨手將之塞回,“放心,戴得好好的東西丟不了。早點回去啊,不然可太不讓兄弟省心了。等你回朝晟,咱們找那群碎嘴的好好聚聚,太久沒跟他們扯皮還真不習慣。” 這次朋友的背影真正遠去,阿爾鼓足氣高聲為他送行:“你慢走,留心啊。” “哥哥,你不回朝晟了嗎?”徇聲跑來的法普頓難掩驚喜,又給他以熱烈的擁抱。 阿爾輕拍他的頭,在他鬆開後走向原先坐著的地方,逗起仍然怯生的愁:“有事情需要在這邊處理,大概一年吧…” “那好啊,剛好多待些時間。哥哥,你還沒教過我天臺那四門火炮該怎麼用,哪天來指導我吧!” “沒問題,不過那些其實隻能算玩具吧,沒有實戰操作的價值…” “怎麼可能啊,它們的口徑多大啊。隻要開炮,任何東西都會給炸成碎末,對吧?” “這倒是,畢竟是我們…” 不等阿爾講完,法普頓忽然貼著他的長耳語出泛暖的氣息:“哥哥,你和吳叔叔是不是格威蘭人那種關係?” “格威蘭人?”片刻的錯愕後,阿爾繼續戲弄愁,不過表情已是哭笑不得,“怎麼可能?我們是好朋友、好兄弟。他隻是習慣作一些不太雅致的發言,梁人都是這樣的,尤其在宿舍裡,完全沒有正經的模樣…” “好怪啊。” “小法,你們是四人寢室吧?難道互相之間不會開些…類似的玩笑嗎?” “從沒有過,也許…我猜是特羅倫人比較守舊吧,哈哈。” 微笑寡言的茉亞總算開口:“是的,生於帝國中心的特羅倫人最為保守,與主動叛離帝皇的梁人有著截然相反的個性。” “姐姐,什麼叫主動叛離帝皇?那是怎樣的故事?”法普頓說得急切,“能講講嗎?” “我在瑟蘭的藏書館讀過有關的記載,不過…講得隱約含糊,比朝晟的歷史書好不到哪去…”想起在瑟蘭的旅程,阿爾拍著愁的臂膀暫且停頓,“茉亞,你讀過更詳細的資料嗎?” “媽媽,想聽。”清稚的聲響起,發聲者自然是仰視著母親的愁。 茉亞輕撫愁的額頭,緩聲講那故事: “好。自帝皇逝去後,本應統治帝國的特羅倫武神失去蹤跡,大地僅餘兩位繼承者,他們是格威蘭的賢者與梁國的焱王,梁國即為現在的朝晟。焱王是與武神平齊的繼承者,在暴虐中長存,奴役他的子民數百年。而在三個紀元前,朝晟的元老與膽識超群的反抗者組建議會,他們一步步占據梁國,最終舉兵殺滅焱王,確立新的國名、製度與奇跡——如今的朝晟、如今的網。” “啊…真是晦澀…”法普頓笑容尷尬,急忙輕戳阿爾,“哥哥,能告訴我茉亞姐姐剛才說的一些字詞是什麼意思?” “哪些?” “比如、比如焱?比如梁?哦,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個我知道,我再想想…對,還有那個…網?” 網,是的,網。已於屋中沉思多日的阿竹終於覺察到異常的…網。 此時他正翻看彩色的解剖圖譜,以探入顱腔的手指一點點捏碎大腦,更在意識模糊前專注留意網的存在,卻見網永遠隨自身共死同生、任腦部的每處破壞亦不崩潰。越發血腥的氣息讓阿竹呼吸沉重,麵肌更在滴落的濕熱濃漿裡緊繃至震顫,手選擇以猛握去毀滅整個大腦,從而帶來瞬時的死亡。 可網仍在這意識消去前的一剎存在著。 復原的阿竹甩開溢血的圖譜,已然有了大致的思路——網並非寄生於腦中,而是與意識共存,哪怕有最強的本源亦無法令之消滅。這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呢?網不是朝晟的奇跡、是元老的發明嗎?它怎麼會有如帝皇造物般永存過往之間、磨去死亡的可能性?這絕不可能,但這絕不可能的情況已是既定的事實,而若它是真切的事實,答案就太過明晰… 現在,阿竹用那對裂滿血絲的眼望向東方: “沒想錯,我沒猜錯…茉亞沒騙我,從一開始我就沒錯…他媽的祖老頭、他媽的老東西…根本是你害我…你到底藏了什麼玩意…到底是什麼…能抗衡我、能欺瞞我、能讓我失憶、能真正傷我的東西會是什麼…你躲著?你不敢回答?好,我們就等、比一比誰更有耐心…記住,如果開始你殺不了我,現在、往後就更不可能,記住、記住…你這誆人的老狗給我記住…我會宰了你、扒肚抽腸地宰了你…讓你、你們都知道騙我的後果隻有他媽的絕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