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黑暗太沉,沉到男孩不願繼續沒入油膩的斑斕,而是想在蘇醒後喝杯水舒緩緊張。 男孩扒著扶梯下床,卻聽不到踩響木梯的吱呀,手和腳也觸不到熟悉的冰涼。他便看向舉著的手與踩著地板的足,可他的眼前卻隻有臥室的輪廓,仿佛一覺醒來後身體化成了透明的薄霧,但細細感受便明白這是沒有知覺的沉重… 正在墜落的沉重。 想發聲的男孩忽然僵回床上,視線裡滿是微明的天花板。而天花板又迅速縮小,讓整間臥室籠罩在男孩的視線下,幫他看到正在沉睡的自己、看到熟睡的媽媽、看到自己的家、看到家所在的村莊、看到藏著村莊的林海。 他的身體依然僵硬又沉重,他想拉回視線,卻隻能任由視野越飄越高,在心跳的剎那將一切盡收眼底,又忽然飛墜而落,在驚悸中跌入一條水泥大路。路兩旁是紅跑道與綠茵場,路的盡頭是方正的大樓,大樓的正外墻鑲有四個模糊的紅字,逐漸清晰可見—— “賽爾,醒了嗎?” 輕柔的聲音,把男孩喚回村落喚回家。他墜在床鋪上猛地睜眼翻身,看見是媽媽從護欄上探出頭來問候,心裡的驚悸平復了許多:“媽媽?呼…怎麼了?” “做噩夢了嗎?”木精靈抓著護欄翻到上鋪,將仍在喘息的孩子抱進懷裡,“看,脊背都濕透了。別怕,乖,不害怕啊…” 平復呼吸後,男孩輕輕撥開她的臂膀,抽出枕旁的紙巾擦去額頭的汗珠,瞥向床對麵的掛鐘:“呃,媽媽,我沒事…今天起床這麼早嗎?平時你要睡到九點吧…” “怎麼會呢!媽媽可沒有那麼…嗯,好吧,偶爾也會勤快的啦,”撇過頭的木精靈笑顏窘迫,輕撓著的臉頰更是泛紅,“不說這些了,賽爾啊,今天媽媽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說哦。” 男孩揉醒眼,眨巴著疲倦的淚花:“什麼事啊?” “就是…其實今天是開學日,你要去…學校了…” “學校?” 直到在家人的鼓舞中背好書包走到校門前,嘴角抽搐的男孩才明白,為何昨晚母親會叮囑自己早些回家了。 在深呼吸後,男孩剛剛鼓足勇氣踏入校門,卻又被眼前的建築驚愕到止步不前。因為左手邊的跑道與右手邊的操場,還有那正麵的大樓都是昨夜夢見的景物。 而今,樓上四枚模糊的紅字一目了然——麗城中學。 此時的男孩已無心去想年幼的自己會怎樣度過中學的生活,他隻是飄忽著向前邁步,走過那些同樣背著書包的學生、無視學生們驚訝的眼神,在教室正中的第一排入座。 他放空雙眸,打算好好發個呆,去想清楚夢境與現實重疊的原因。 “小妹妹,你是和爸爸媽媽走散了?嗯,這發型…” 呆了片刻後,男孩因為一根晃動的纖指回過了神,發現了麵前有位短發少女。他從利落的短袖和笑開的白牙裡看到活潑的精神氣,更被那不加拘束的嗓音唬得整個人都呆愣,任少女的手指揉捏過臉頰撥開他的長發,嘖嘖稱贊: “還是…普老師的女兒?這?不對啊,你的耳朵可不長啊?真可愛,讓姐姐再摸摸…嘿嘿…” “你好,我…” “嘿嘿,軟軟彈彈的小臉蛋…嘛,小妹妹,告訴姐姐,你是不是老師、嗯,普老師的女兒啊?” “你好…我是…” “嘿嘿,”少女忽然湊過身,對著男孩額間的發絲猛吸幾口氣,還從褲袋裡抓出包著塑料紙的糖果,“好香啊…小妹妹,告訴姐姐你叫什麼名字呀?姐姐給你糖吃哦。” 男孩忙擺手謝絕:“你好,我叫武…可以叫我小武…” “武?這是男孩的名啊?還是單字?哈,老普這都不懂,還好意思教梁文啊…” “我就是男生啊,我是來上學的,我不認識…” “男生?”少女止住聲,讓困惑的目光隨麵龐,緊貼過去,好仔細掠過男孩五官的每處。 稍後,她忽然伸出手捧住男孩的臉蛋,使勁地狠嗅且磨蹭,高興地大喊大叫:“哈呼,嘶——小弟弟實在太可愛了!讓姐姐親一口好不好?來——” “李依依,你發什麼神經?”後仰躲閃的小武看到,在少女真的嘟著嘴壓上來時,一位身高體健的少年抓住肩將她扯開,“小朋友,別給她嚇到了,她這人就這樣,成天沒個正形的。你是和大人走散了?要去找老師廣播嗎?很快——” “三刀,你個傻子!看他的頭發就知道是老普的娃!”叫李依依的少女側靠身子撞退少年,繼續輕掐男孩的臉頰,“不對,剛剛你說什麼來著?來上學?” 清脆的鈴聲打響,教室裡正漸圍聚的學生們趕忙回到各自的座位。小武則整理儀容,回首看時,最後排的少女在揮著手壞笑,少年則高舉著課本猛戳封皮告訴要取哪本書。 這些麗城中學的哥哥姐姐實在太過熱心,讓小武都感到難為情。 “好的,那麼同學們…” 一聲親切的問候推開了教室的門。一名身批暗綠長袍的木靈推著黑框眼鏡走上講臺,用瞇得緊窄的豎瞳盯向男孩,和善地笑道:“很高興能在第二個學年最先為大家開講,而今天更有位新同學來到我們的班級——來自林海綠鬆村的小武,有興趣自我介紹嗎?” 小武趕忙推開椅子起身後轉,鼓足氣傾吐藏在肚子裡的話:“大家好,很高興認識大家、認識各位哥哥姐姐。我叫做武,村裡的人都喊我阿武,大家可以喊我小武。我喜歡小動物、會種些蔬菜、能在廚房幫忙…還有我是男生,是男生,男生。” “好,小武同學,可以坐下了,今早的課程是梁文與歷史,都由我講解,”老師扶正眼鏡,滑開黑板點亮白色的熒幕,在男孩好奇的目光中抿嘴微笑,“是投影儀,當它是類似電視的東西就好。另外,下課跟我去趟辦公室吧,時間太趕,還有事沒和你交待。” 小武連連點頭:“謝謝老師。” “那我們開始吧。” 親和的聲在坐有四十名學生的教室裡回蕩,讓小武的注意力在屏幕與課本間來回遷躍,叫寫著筆記的小手不時輕戳下巴,令男孩覺得中學的課程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高深困難。 不多時,下課的鈴聲催促小武跟著老師進入走廊盡頭的辦公室,小心坐在辦公桌旁的木椅上,看整理好資料的老師輕笑著倒上兩杯熱茶: “不用緊張。小武,這是你媽媽想的名字?很合適,當年我也該準備一個梁人式的…哼,說遠了,我的名是普萊沙,這裡的孩子愛叫我普老師或是…老普。話說回來啊,小武,感覺怎麼樣?入學的第一天還習慣嗎?” 男孩端起紙杯,小口抿著水:“還好啊,哥哥姐姐都很熱心,老師你的課也能聽懂。” “出乎意料啊,你這個年紀的孩子多少對學校有排斥感,甚至會賴在校門口抱著爸媽不走…你倒是乖巧,和艾麗莎講得一樣啊。” “老師知道媽媽的名?老師認識媽媽?” “何止認識,我和你媽媽可是大學就結識的好友啊。當時啊,我們約好畢業後回麗城工作,誰知道她去博薩旅遊後非要回老家開墾果園,我就隻能一個人待在這裡咯,後來才曉得…哎,說正事、說正事。小武啊,你也知道綠鬆村離城裡很遠,往返至少要兩個多小時,再加上你媽媽沒辦法拋下果園的工作不管,所以呢…往後的日子要勞煩你多多在學校住宿了。生活上的事不用操心哦,因為學校安排了一位學長與你同住,她會好生照顧你的。啊,看時間是快要上課了,跟老師回去吧?” 男孩握住老師伸出的手,跟著他在鈴聲中走回教室,在落座時被輕輕褥了把腦袋,招得同學們笑成一片。等上午的課程全部結束,男孩在先前認識的那對少年少女的幫助勉強鉆出同學們的包圍圈。他被二人領著在學校裡逛了圈,算是認清食堂與宿舍的方位。 可還沒等他道謝,少女又捧著他的臉猛吸:“好可愛啊,小武,想出去就和李姐姐說,周圍好吃好玩的地兒我可都一清二楚,來…讓我再揉揉、再捏兩把…” “行了,看你這流口水的臭樣,像個沒輕重的傻瓜。別耽誤人家午休,下午還有課呢,”少年將戀戀不舍的少女拽開,邊走邊喊,“我是劉刕、三刀刕,她是李依依,我堂妹。有不懂的盡管問啊,哥哥肯定知無不言。另外,通訊申請通過下,趕快去吃飯吧,下午見。” “劉哥哥、李姐姐再見,”待他們走遠,小武甩甩頭走進食堂打飯,卻被排隊的學生推到最前麵就餐,在眾多好奇的目光下啃著雞腿小聲嘀咕,“大家都好熱心啊,不過都是梁人,見不到…嗯?不對,我也是梁人,我也是啊。” 男孩擦凈嘴,撫順一頭黑發,在離開食堂前對著落地玻璃窗內的倒影好生打量,確信除去瞳色外,五官完全符合梁人的相貌,而後在網裡查看老師發送的信息,找到安排好的雙人宿舍。 推開門,裝修簡潔的雙人間走入男孩的視線。兩箱儲物櫃的更前方是兩張寬大的書架床,再往前是拉起窗簾的陽臺,隱約可以瞥見打理整齊的洗漱臺,還有擺放在上麵的粉色瓷杯與牙刷,卻看不到舍友人在哪。 “在廁所嗎?”男孩放好書包,將暫時用不著的課本碼上書架,“你好,有人在嗎?” “這裡。” 清冷的音色引男孩抬頭,發現了那個正在高高的床鋪上挺直腰身的金發少女。那雙金色豎瞳格外淡漠,嚇得他失聲講出瑟蘭語:“金精靈?” “金精靈,艾斯特·蒂利科特。”少女趴在床沿的置物桌上繼續盯著他。 慌張的男孩挺起胸膛,盡力不去結巴:“木…梁人,賽睿斯·文德爾。大家叫我賽爾或者…武。” “文德爾,木精靈的姓氏。你是梁人,是虹膜異色的人類,姓名與著裝屬於木精靈式。”未曾眨過眼的女孩一味敘述,語氣平淡到讓賽爾緊張。 “我…” “休息吧。會爬梯子嗎?如果不會,我來抱你。” “呃,艾斯特姐姐,我會的…” “害怕一個人睡覺嗎?如果害怕,我陪你休息。” “不、不、不害怕的。” “那午休。” 爬上床鋪後,賽爾裹好薄棉被,在昏暗的光影中看到對鋪的金精靈重新躺好,小聲用梁語問:“你好,艾斯特姐姐,你有梁人式的稱呼嗎?” “大家叫我小艾。”即使用梁語回答,少女的聲音依然清冷。 “那…小艾、不,艾姐姐,不好意思打擾你…可以告訴我最近的醫院在哪嗎?” “可以。我申請通訊,請通過,武、小武。” “謝、謝謝。” “先休息,吧。下午告訴你。” “好、好的。” 鉆在被窩裡的男孩關閉網,仍然消不去對這位首次碰麵的少女的好奇,無聲自問。養在木精靈家庭的他自然明白金精靈是何種族。若他沒有記錯,梁人是該稱其為金靈。 他能感覺到,身為金靈的艾姐姐看上去冷冰冰的,說起話來倒是很熱心,不過是語氣稍稍平淡了些,有種不自然的生疏意味。入夢前夕,男孩想起來,調皮的伊雯姐姐曾去瑟蘭旅遊,她說過那是精靈的故土,還說瑟蘭有好多金發金眸的冷臉鬼,原來就是指金靈啊。 那時候,男孩還以為伊雯姐姐是在講怪話,現在想來,卻是如實相告。如果隻看那冷白的膚色與漠然的神情確實滿是冷淡,但那關心的話語又是微微的暖心。 這時,男孩記起下午的課還長著,終是再不胡思亂想,合眼走進了夢。 而浸入夢鄉的孩子又沉在黑暗裡。 黑暗裡,有白色的線在勾勒,越描越清晰,最後畫成一株株圍成層層圓環的黑白樹木。棕與綠的墨水開始滲透,讓詭異的森林有了顏色、不,樹木的偉岸已非森林可以形容,它們該是城,是落於高峰且直達天際的木之城。 又來了,又是摸不見觸不著的隱約,唯有聞音睹光,去在樹木間漂蕩,去穿過粗長的纖維,進入最中央的那株巨木。男孩發現有好多金色的身影在忙碌,這些人更說著腔調不同於母親的瑟蘭語,卻是與方才認識的艾姐姐有些相像。 他不由思考這裡會不會是瑟蘭,如果是,又會是瑟蘭的哪處?而為什麼他會到這裡來?簡直就像昨晚的夢那樣。這些風景、這些人會是真實存在的嗎? 飄啊,繼續飄,男孩飄入巨木高處那間最明亮的房,有筆落紙麵的莎莎,是誰在寫東西?靠近些、靠近些…男孩看見,這書寫者有著好長的金色卷發和眉毛,還有雙顯眼的豎瞳,卻並不是金精靈,因為那對耳朵是微尖卻不長的,和男孩剛認識的艾姐姐不一樣。可忽然,這寫東西的人抬頭了,是看見偷窺者了?是發現這偷看的男孩了嗎?怎麼—— “呼、哈、哈、呼…呼…呼——”男孩猛然翻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汗如雨下,剛想撐著胳膊繼續喘氣,卻發現床墊竟濕出片水漬,不禁愕然,“怎麼會…到底是…他、他看見…不是,我…” 陽光隨窗簾開合的聲照上男孩的床,讓狂跳的心平復不少。拉開窗簾的少女則漱好口套上白色的外衣,輕聲提醒:“還有二十分鐘,起床。” “謝謝艾姐姐…”小武伸手抹去汗水,晃晃頭爬下床去換自己的衣物,“放學後就去吧…太奇怪了。” “奇怪…”黑夜裡的晨曦城,權之木中央的辦公室內,伸腰前探的葛瑞昂坐回扶椅繼續批閱堆疊的文件,“有人共享視野?不,沒有提示…” “尊敬的大使,”一位女性金精靈抱著一遝文書慌張地走進辦公室,“這些是剛傳達的文件——” “太多了,你代我批閱。”葛瑞昂頭也未抬,用漠然的語氣如此回復。 “可是,先生,很重要的請示,”這位女士趕忙摞好文件,喘著氣努力解釋,“比如要在晨曦外郊建設的新工廠…還有,去年遊客的統計報表…還有,還有展出先祖武裝的日期——” “我並非王室的保姆,”當金色的長眉微微上挑,葛瑞昂的語氣已然變化,“而是朝晟的大使,駐瑟蘭的外交官。” “好、好的,先生,我、我明白,我立刻告誡他們別再拿這些瑣事打擾您…”女士連連鞠躬道歉,收拾起剛整理好的文書,“這張…反同性戀的遊行申請?這怎麼混…” “這一項通過,”葛瑞昂忽然停筆,皺著眉頭囑咐,“下去吧。” “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