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後,難以脫身的孩子又被捆在李依依的臂彎裡,遭受揉搓。幸運的是,班裡其他女生都拗不過這位野蠻的少女,並沒有來逗弄無奈的男孩,讓他的耳朵暫且隻受一人煩擾:“來嘛,去姐姐家玩嘛,布娃娃、積木、玩具槍,甭管你喜歡什麼,姐姐我都能給你翻出來,嘿嘿…” “呃,李姐姐,一會兒我要去…”小武盡力規避那碰過臉頰的鼻息,強挽的笑分外尷尬。 可少女仍舊不肯放他自由,嗅得愈發緊湊:“要去哪?姐姐陪著你嘛,嗯…嘶呼,好好聞啊,走,是要去哪裡?姐姐帶你打車好不好?” 最終,還是收拾好書包的劉刕扯走了少女,幫他脫身:“鬆手!回去寫作業了!看你笑得像個傻逑一樣,是隻記得發癡了?也虧小武脾氣好!小武,我們先走了,放心,回去我就收拾她!” “呃…哥哥姐姐再見…”男孩逃也似的沖出教室,將書包放回宿舍後,跟著網裡的指示到車站等候公交,記住醫院所在的站臺後誠心謝過,“謝謝艾姐姐。” “不客氣。”少女的聲在網裡回響。 光,穿過行道樹的冠葉,滲入了車窗,讓男孩的眼如寶石迷離。近來,那些古怪的景象總是浮現在他眼前,那些奇怪的事情總是躥入這懵懂的腦中。他不願給家人添憂,選擇求助於醫生,去看看有無緩解癥狀的辦法。 很快,男孩尋著指示牌,來到預約的窗口,踮起腳露出小腦袋,使勁朝窗口內擺手:“阿姨好,我想預約…” 正在工作的護士,好容易才看到他的身影,愕然失笑:“嗯?小朋友,你的家長呢?” “媽媽有事不在,我一個人來的。” “好吧…會寫字嗎?來,填好你要預約的診室…嗯,真聰明。喏,小朋友,拿好票號哦,等播音念到你的名字就過去哦。” “謝謝阿姨。” 待男孩看著單票走遠,護士嘆著氣坐回位置上,奇怪這麼小的孩子去心理診室做什麼。她猜,這孩子八成是和家長鬧別扭,跑出來訴苦了。反正,醫院也沒多少病人,她就不多問,全當是鍛煉鍛煉這小家夥了。 小武從驚疑的大人之間穿過,搭上電梯去到高層拐角的診室等候。等播音喚到他的票號,他才推門進入,在醫生的困惑中小心關起門。接著,他乖巧地坐好,解釋來意,聽得年輕的大夫直撓頭。 在簡單的問話與記錄後,男孩輕搖著頭,原本稚嫩的聲音,隨著回憶的進展走向苦悶的迷茫。 這些天,他總是看見些很怪、很奇怪的東西,他對醫生叔叔說,他是記得很清楚的,平日裡,他最喜歡去的那家包子鋪,分明是在圖書館正對麵,靠右手的地方開著的,一直是一位有白頭發的叔叔和麵搟皮、一位微胖的阿姨包餡上籠,而且這兩位叔叔阿姨還認識他,能叫出他的名字。但近些日子,他似乎總是看到、不是、是記得、記得兩年前,一年前還是三年前,包子鋪的位置沒有任何建築,全是露天的鋪位,隻有家小攤在蒸包子,還是擺在好多賣菜的人之前。 他抱著頭,說這是不對的、這是不應該的。他從小就愛往那家包子鋪去,那兩位叔叔阿姨可一直是在一棟房子裡做包子的,那裡從來沒有露天的鋪位,根本沒有。 他說他問過媽媽、問過叔叔阿姨,而家人卻告訴他,很多年前那裡的確是露天的菜市場,可那是在他出生前好些年的事了。但他卻記得很清楚,真的清楚,明明是和記憶裡不一樣的畫麵,卻是清晰可見,真實至極。他敢保證,他確實是看到了那些場麵,就像是兩張的在不同時間描繪的風景畫重疊了… 從過去重疊至如今。 醫生扶正鏡框,神色略顯嚴肅:“小朋友,你有和爸爸媽媽說過這些?” “沒有。” “小朋友,跟叔叔說實話,你真的沒有撒謊?” 他趕忙保證,絕絕對對沒有撒謊,好讓醫生繼續問診: “嗯…小朋友,你還有沒有其他不尋常的感覺或者經歷?” 他沒有保留,把中午和昨晚的夢境逐一道來。等他傾吐完睡夢裡的見聞,滾圓的汗珠已在腳下揮落為一片水漬。醫生稍加思索,敲擊著鍵盤耐心地安撫他的慌張: “小朋友,你知道嗎?其實我們的記憶類似於一本相冊、一本畫冊,就像隻有插圖的課本,能明白嗎?但這本書是拆散的,隻是一張張摞起來的紙。當我們回憶的時候,就相當於從中抽出一張,有時候我們就會拿錯。而在放回它的時候,我們也有可能放錯,能明白嗎?” 他聽得若有所悟,便連連點頭,表示他是聽明白了,請醫生接著說。 “你說的那些夢,其實很有可能是你曾經看到過、聽到過但又忘掉的事情。具體來說,就像那本散開的書,當那些紙張打散亂排後,再連起來看的話就可能組成一個新的故事,明白嗎?小朋友,你不用害怕,從你剛才的那些講述來看,你的記憶力並沒有衰退,叔叔可以確定你並沒有患病,隻是太累、太緊張,可能是你平時讀太多書了,要適當休息、緩解疲勞,知道嗎?” 出乎意料的結果,讓男孩興奮地跺了跺腳,差點兒蹦了起來: “那…叔叔,我、我不用吃、吃藥嗎?” “小朋友,當然不用的。多休息休息、多放鬆放鬆,不要太沉迷學習了。如果在一個周的調節後這種癥狀還是沒有減退的話,記得讓爸爸媽媽帶你來,我們再做一個全麵的檢查,好嗎?” “嗯,謝謝叔叔,謝謝!” 男孩喝著醫生遞來的水離開診室,坐上公車後揉起發脹的腦袋。他相信大夫講的沒錯,確信那些夢是疲累的妄想。他覺得,在這思維活躍的年紀,胡思亂想很合乎情理。 在小武返回校園生活的路上,醫生卻關閉電腦,轉而對著網裡傳來的信息走神,發現自己無權查看這孩子的信息,更沒辦法聯係他的家長。而當一條絕密的消息由網發來時,醫生更是大驚失色。 即使明白男孩的情況有異,醫生也不敢再做調查了。 醫生的沉默讓男孩得以繼續平靜的生活,如常被班裡的女生們擺弄,又如常被男生們解救。每天,他會回宿舍聽少女冷淡卻細致的輔導,在每次測驗中拿到最好的成績。周末回家時,他會被母親高高舉起,被姐姐捏臉、被叔叔阿姨誇贊,再也沒夢到過那些恍惚的畫麵。 時間就這樣過去。又是一個熟悉的學年,又是學年前最後的周末,沉睡的男孩卻沒有在這周末回家休息,而是在宿舍裡等待後天的考試。當窗簾被少女掀開時,早晨的鈴聲與陽光戳醒香甜睡顏,讓個子拔高不少的男孩打著哈欠起身,想起昨天和朋友們約好去市中心的廣場玩,趕忙下床洗漱。 可少女拉住他,強行按他在洗漱臺前坐好,替他綁好兩條長長的麻花辮,在他的苦笑中晃著頭撥弄如墨的秀發:“艾姐姐,為什麼又是這種…女生的辮子啊…” “可愛,好看,”少女將下巴搭上男孩的頭頂,拿金色的豎瞳瞧定鏡子裡那紅藍的雙眸,讓男孩乖乖接受這好意,“第三十一款發型,成功。小武,我們出發。” 無需多言,男孩隨少女乘車到達市中心的廣場,見到那熟悉的方尖碑樣的對稱高塔,以及高塔上播報新聞的巨幕彩屏。得益於清閑的周末,高塔下那些提供飲食娛樂的商鋪滿是人流,擁堵到令個頭仍不拔尖的男孩看不清方向,隻能跟著少年少女的步伐從高高的大人間擠過去。 與忙著拉劉刕打靶玩遊戲的李依依不同,喝著冰飲的小武跟小艾,正仰望巨幕,且聽那廣播如何洪亮: “晨曦的新工業區落成典禮於葛瑞昂大使的主持下順利完成…瑟蘭的議會衷心感謝朝晟提供的幫助…後續會有…旅居格威蘭的學者林思行將於近日歸國…據報導,他從事的研究有重大突破…” “你們倆啊,出來也不樂嗬樂嗬,別真學成呆瓜了,”甩開堂妹的劉刕拿著冰水跑來,扭開瓶蓋一飲而盡,沖走夏日的酷熱,“啊?艾姐,你別瞅我,我是說小武、小武。小武,聽哥哥的啦,大好的年紀就該找樂子,是不是啊?” “不準教壞小武。”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代替小武作出了回答,是精靈少女在說話,而她的金色豎瞳瞥來又轉走,刺得少年在烈日下打了個哆嗦。 怕他倆生出不愉快的小武連忙賠笑:“呃,劉哥哥,艾姐姐是想說…那個,我們還是看新聞、看新聞吧。” 少年倒不惱火,隻是扔去水瓶扶額擰腰:“別操心啦,哥哥又不是不懂艾學姐的意思…嗯,話說這是在放什麼?哦,晨曦城啊,我去過。小武啊,聽哥哥說,有機會可要到那裡走一趟,那兒的樹是真的通天啊…哈,對了,還能看見和你艾姐姐一樣的冷臉小可愛啊,哈哈哈。” 巨幕裡的晨曦高聳入雲,鏡頭下的巨木足以遮天,讓俯視這棕綠之木城的男孩忽然失神。漸漸的,男孩在棕綠間看到那些仰望的生命,看到震撼與崇拜、看到驚恐與絕望,卻不知他們緣何如此。 幻覺,又是幻覺,好久未見的幻覺。 甩醒神的小武想繼續聽新聞,注意力卻給少年的感嘆吸引過去:“連歲月都無法帶走的奇景啊…蔚為壯觀,那什麼帝皇…如果是真的,真不曉得會是個什麼玩意…” “帝皇?” 男孩剛眨起好奇的眼睛,少女的聲已飄入他的耳中:“神聖帝皇,中洲人、格威蘭人、博薩人、瑟蘭精靈信奉的神明。” “啊?你倆不信的嗎?”少年摳著後腦勺搖頭晃腦,“你倆不都是…嗯,長在…嗯,怎麼,你們爸媽、呃呸呸呸,叔叔阿姨他們也不信?” “不信。”二人的回答出奇統一。 “好,當我沒說,”少年擦去汗,打著哈欠坐到男孩身邊,看向與他種族不同的少女,“剛才說中洲…嗯,過去的帝國啊。那裡不是有偉大又可怕的某人坐鎮嗎?是叫…前行之地來著,我記得。還什麼前行者…玄乎的叫法,管他的。小武、艾姐,你們看著吧,總有一天我會成為前行者,而到那時,我就去看看偉大的無秋先生是不是真如書裡說的那樣長有百八十個腦袋。” “沒有這種傻書。”少女的豎瞳又瞥來,隻是今次有那麼些無可奈何。 小武倒是想起兩年前讀過的那本傳記,小聲嘟囔:“前行之地…帝國?我記得…嗯,是的,那本書有寫過,說戰爭英雄…趙無秋…在帝國的首都聖城還是聖都附近設立的軍事組織?應該是吧…” 可叼著冰棍回來的李依依甩起塑料袋中斷他的思緒:“在聊什麼夢話呢,來,分了吧!今天我請客,小武,來,多吃兩根解暑呀。你,三刀,拿一根凍凍豬腦就行。” 男孩的思緒隨啃在口中的冰冷飄散為一片白茫,白茫的顏色漸為深黃,深黃的沙上走著掩在鬥篷裡的人。那人叼著黃銅煙鬥,左手引火,右手握著黑冷的鋼刺,臉上是斜貫的疤。 “唔…”被幻覺困住的小武拍拍頭,專心含著冰棒品嘗,說起隻有自己聽得見的心裡話,“又是…要再去一趟…” “好啦,三刀,別拖拉了,跟他媽…呸,別像個娘們一樣拖拉!”嚼碎冰棍的李依依挺胸傲立,勾起手指挑釁堂哥,“來啊,這次小武和學姐都在,就讓他們看看你是怎麼給老娘壓在地上錘臉的吧!” “啊,又來了…”男孩起身指向不遠處的拳館,朝身旁的少女微笑,“艾姐姐,我們就去看看吧。” “好。”少女牽著他的手,跟住火藥味十足的兩人往拳館走去。 不多時,穿著護具的劉刕將同樣套著護具的堂妹壓在海綿墊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更有心騰出手請旁觀的少女拍照:“艾姐,麻煩啦…喂,服了沒有?都第幾次了,心裡還沒點數…看你這慫樣,別想著當兵了,拾掇正經點,省得成了男人婆還嫁不出去禍害家裡。” “你媽…你混蛋!”李依依咬牙狠瞪自己的堂哥,卻讓他掰得告饒,“行行行!老娘錯了!哥,饒了我吧!我錯了!我服了…啊呀,痛啊!” “兩個笨蛋。小武,站到他們旁邊,準備——好。” 金發的少女輕按相機快門,將即將結束中學三年級生活的朋友們沖洗成永不褪色的照片。 而這就是病床上的少年想拿回的記憶。 斜疤貫臉的老人將相片交給少年,看那對眼瞳閃爍的異色,卻找不到驚慌與焦急,隻見到疑惑和懷戀,便輕撫下巴上的短須,讓沙啞的嗓音化進和藹裡:“你好,武,我看得出來你很喜歡這三年前的相片。哪怕昏迷三月有餘,你仍掛記相片上的朋友——好孩子,你是好孩子,比那時的我好太多。” “你…”眉眼已有些青澀意味的少年抱著膝坐在病床上,對陌生的精瘦老人生出分懼意,“你是…” 引火的白煙讓少年收聲。 老人吸一口煙鬥吐出濃霧,望穿少年的目光不知投向何處的遠方:“孩子,我有太多稱呼。竹…班布先生…前行統領…常青武神…嗯,哈,帝皇使者啊…不過,我喜歡別人喚我的本名…梁人的姓名。” 少年輕咳幾聲,扇走煙霧後乾咽著喉嚨,擠出輕微的疑問:“請問,老爺爺,你是?” “趙無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