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用餐(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890 字 2024-03-17

幾天後,在綠鬆村為黃昏所浸潤時,某棟栽有桃樹的木房迎來了一位帶著黑框眼鏡的長發訪客。   當艾麗莎門緩緩推開並看清了來客相貌,她立時撲進對方的懷裡,在親昵的安慰中回到客廳,與之好好訴苦。本欲招呼客人的穆法則在妻子艾爾雅的眼神示意下調低了電視的聲音,用廚火與翻炒聲遮去播報的新聞:   “據調查…三月前發生在永安的襲擊事件由前…策劃實施…議長在談話中指明務必將在逃嫌犯緝拿歸案…不排除極端組織參與的可能性…駐格威蘭大使已與王室溝通…將清查所有曾與林…共一人死亡…踩踏受傷者多達一百二十七人…負責人表示無論外國遊客還是朝晟公民都已接受救治…希望格威蘭與邦聯的記者如實報導…請關注後續…”   “沒事,你看,他們並沒有提到賽爾,”看著靠在肩頭抹眼淚的艾麗莎,賽爾的普老師柔聲寬慰,“放心吧,他們肯定會幫一個還不到十二歲的孩子保護好隱私…賽爾是好孩子,大家都喜歡的好孩子…他去哪了?沒在家裡嗎?”   “他喜歡在這個時間去森林裡散步,”沏好茶水後,艾爾雅向抱著妹妹的客人輕眨眼,“不止賽爾,我們也被留在那裡三個多月,不是嗎?第一次品味結束在開始的美好旅程也算是種別樣難忘的經歷啊。”   “啊,艾麗莎,這些天睡得還好吧?”悄悄頷首致謝後,普萊沙扶正鏡框,安撫依偎在懷裡的溫暖,“看,都有黑眼圈了。喏,鼻子都哭紅了,你呀,總是像小女生…記住啊,你可是敢收養孩子的勇敢母親哦,可不能這麼掉眼淚,如果讓賽爾看見…”   “不會的…我隻是…”被安慰的女孩是用袖口輕抹眼淚,把眼睛顯得更紅腫。她的嗓音微顫,捎帶著不解的迷茫,“那天…賽爾像是變了一個人,不記得我…我好害怕啊,我好害怕賽爾忘了我啊,如果、如果有一天他長大了,會不會不記得有我這個媽媽…”   “你在說什麼啊…”普萊沙苦笑著拿起桌上的抽紙,扯出兩張紙巾擦凈她的淚痕,“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怕爸爸媽媽不要自己了,怎麼到你這裡給反過來了?”   “不是,你不明白…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沒有看到,那天——”   “艾麗莎,”穆法端好冒著熱香的瓷盤頂開廚房的門並放聲提醒,“喊孩子們回來吃飯吧,有的事以後再聊。”   想起那些嚴刻的叮囑,她吞回已到嘴邊的話,正想聯係還在外麵散心的兒子與外甥女,卻在抬頭時察覺,不知何時推開家門的孩子,早早投來了兩道好奇目光。她的外甥女,更是頑皮的調笑:“哎呀呀,這位叔叔不是小阿姨的好同學嗎?可不少年沒來過了呀。”   “媽媽…老師…原來真是這樣啊,”並未吃驚的少年讓視線尋鉆入鼻腔的香氣看向餐桌,攜著姐姐邀請大人們入座,“老師?媽媽?阿姨,別發呆啦,當心菜變涼了。”   倚靠著老師肩膀的母親登時羞紅臉。她慌忙到兒子身邊坐好,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為好,隻能不安地撥弄著手指,讓焦慮的目光四處亂跳。她正想開口解釋,又看到兒子緩緩伸出手,拍上自己的頭頂。   之後,兒子說出令在場的大人全部噤聲的童言:“我明白媽媽和老師是戀人啊,沒什麼好緊張的,先吃飯吧。”   良久無人發聲,窘迫過於沉重。最終,普萊沙撐起笑容,將這尷尬結束:“這,賽爾啊,你不…意外嗎?我還以為…你會哭鬧…不是,老師是想說…你會接受不了?”   “這、這有什麼不好接受的啊,”少年夾起兩片青菜放入口中,睜著澄澈的眼,嚼出脆碎的音,“老師是好人啊,而且你們相戀很多年了吧…媽媽,這沒什麼好吃驚的。姐姐偶爾會講些我來家裡之前的事情,我自然就猜到了。”   “呃呃呃…”女孩被父母眼裡的寒光刺得哆嗦,連忙埋頭吞菜,“我、我沒講太多!是、是賽爾太聰明了!是的,就是賽爾太聰明了!”   普萊沙將眼鏡別上外袍的胸袋。此刻,他的麵容再無師長應有的沉穩,倒有幾分與其戀人相近的嬌俏,隻是那對失去遮擋的豎瞳,正輕眨出欣慰的復雜:“賽爾,你真是乖孩子啊,乖到不像孩子…比我們更像是大人。”   “是嗎…”抓撓著頭發,少年的笑容純凈如往,在端起碗筷走向廚房時,還不忘問過大家,“還有誰想吃米飯嗎?我多盛幾碗。”   待廚房的門關上,大人們相視無言,齊齊看向桌上熱氣微騰的菜肴,怎麼也提不起心情用餐。唯有貪吃的女童憋住氣猛咽,生怕大人們會責怪自己的失言。可沒等她多嚼幾口,那嚴厲的母親已然輕嘆其名:“伊雯…”   “啊?”險些噎住,女童是抬首又垂,眨巴著眼訕笑,“媽媽,怎麼了?”   “唉…是媽媽錯了,不該總把你當孩子。”   “啊?老媽,這是什麼話呀?”   “媽媽平日裡管得太多,總忘記你早到了懂事的年齡,對不起。”   “這、這是什麼話?別、別這樣啊,我、我…我其實還好啦。”   “所以,你明年也去上學吧。”   “啊…好…啊?”   與懵然無措的姐姐不同,少年舀飯的動作簡潔而緩慢,可那異色的雙眸裡是與身姿不符的慌張,因為網裡的消息太過沉重:“要我走?什麼意思?”   網那頭的聲屬於無秋:“孩子,你要記住曾經的失控,要明白身負的本源是何等危險。那是你暫不能把握的力量,想想吧,假如當日的情景再現,你在無意之間向家人、朋友乃至陌生的無辜者揮拳,事情再無挽救的餘地。”   “好。我…什麼時候走?”   “孩子,你真的太過懂事。正如你的老師所言,你比多數成年人更明白輕重。”   “什麼時候…走。”   “隨時能夠。去找你的同學、你的朋友談談吧,你不舍得他們,對嗎?”   “我…會說的。我的媽媽和叔叔阿姨呢?還有姐姐…我開不了口。”   “我會與他們交談。現在,回去陪他們吃飯吧。”   少年按著起伏不定的胸膛,在深深的呼吸後端好盛滿飯的大碗回到家人之間,輕盈的微笑還是那樣乖巧,乖巧到讓看見那泛在嘴角的愁的姐姐莫名心疼。   這夜,她鬧著與弟弟同睡,在無賴的摟抱中問清他的迷茫,撚著鼻涕和眼淚無聲啜泣,輕到在下鋪熟睡的小阿姨都未蘇醒。然後,她把臉埋進枕頭,任憑弟弟再道歉也不言語。直到一聲尖叫打破清晨,她才滾落床鋪,沖到客廳,瞧見那位端坐在沙發盡頭客人、一個臉貫斜疤的梁人老者,聽到捆緊弟弟的小阿姨,是多麼焦急地嘶喊:“你要對我的孩子做什麼?”   “不是這樣!沒什麼的,媽媽!”少年奮力掙脫母親的臂膀,指著沙發那頭的老人,開始解釋,“媽媽,你弄錯了,這位老爺爺真是來幫我的…”   “不必緊張。對我而言,你們都是孩子,盡可以理解你們的心情,”老人並不在意這位母親的失態,盤弄煙鬥的手平穩如常,另一隻手則伸進腰包,取出疊好的文件,“而現在,孩子,請靜下心來聽我說話——你的兒子必須隨我走,這已是不容更改的事實。”   於是母親在兒子的安慰中,認真閱讀了老人遞來的文書,在看完後,忍著眼淚,將之交給姐姐與姐夫,讓小外甥女也去瞧瞧那不可理喻的安排:“旅外教育?要賽爾離開朝晟?”   “沒錯。”老人點頭道。   “不,這不行!”母親抱緊兒子,手再不願意撒開,高調的吼聲帶著哭腔,“賽爾就要去大學了!才不會跑到外麵!我知道外麵是什麼樣的,會把賽爾教壞的!”   “無所謂,”老人攤開手搖頭,“我會教育他。”   年輕的母親厲聲拒絕,把頭搖成了撥浪鼓,壓根沒有大人的樣子。   “請告訴我理由,”老人的眼裡稍顯一分憐憫,“孩子。”   母親手止不住顫抖,緊咬的牙擠不出辯駁的話,感到無可立足的彷徨,疑惑是否哪裡做得不好、疑惑是否照顧不周、疑惑是否不夠盡責…疑惑為什麼剝奪自己身為母親的資格。   “嗯,老先生,”揭開沉默之紗的是少年的叔叔穆法,那低沉的聲音有質問的力量,“我們怎麼確保孩子能在朝晟之外接受良好的教育?你看,這文件上可是隻字未提,僅是讓我們把監護權交付與你…甚至沒有寫明你的身份姓名。”   “恕我冒犯,您是?”咄咄逼人的聲勢來自少年的阿姨,那已換上與種族不符的冷冽嚴厲的眉眼叫她的女兒都暗暗為其打氣。   “你們可以稱呼我梁人的姓名…”收回文件的老人抱肘躺住沙發的靠背,麵色似在自嘲,“我名趙無秋。當然,你們應該更熟悉我的稱號…常青武神、帝皇使者、前行統領…這些名稱可足夠換取你們的信任、足夠你們放心將孩子交由我教育了?”   木屋裡已是啞然。   “至於你,孩子,你是合格的母親,”當老人把目光投向那張隻餘驚愕的臉龐,他不由想起幫著他養育女兒的阿爾知曉當年的真相時那難以置信的震驚,語氣不由緩和了些,“放心吧,他們並未剝奪你撫養孩子的權力,隻是替他安排了新的學程,讓他不用去大學進修,而是跟隨我四處遊歷,由我這老東西傳授他知識罷了。放寬心吧,每逢兩年,我自會挑時間送他回歸故鄉,讓他和你們團聚的同時訴說旅行所得的學識見聞,好叫你們判斷我是否教導有方。”   “可是…如果是在朝晟上大學,每年都能回來…”母親緊擁兒子的手臂鬆脫不少,但看向那雙異色的眼眸後,心依然不舍,“假期…可以長一些嗎?”   “或許吧,”老人笑嗬嗬地起身,走向木房的陽臺,在茂密的森林中,尋找家鄉過去的模樣,“當他真正掌控力量,多長的假都能放。”   “那...”離開母親的臂彎後,少年吞著唾沫,小聲請教,“老爺爺,我以後…要怎麼稱呼你?”   老人邁出房門,滄桑的聲在木質的墻壁間回蕩:“老師,師父,爺爺…如你習慣就好。明日中午十二時,我會再來。若仍有不舍,煩請盡快宣講。”   夜幕來得靜悄悄,林海的綠鬆村已為星光籠罩,將清幽與寧靜散在淡月之下。這裡是那樣安靜,靜到夏末秋初的蟲兒輕鳴、靜到溪水彈唱涓流之音,美好而和平。但月色裡,卻有一戶人家頗顯熱鬧,與周遭的寧靜不似一幅景光。   廚房內,穆法正在施展廚藝,為即將遠行的孩子製作最豐盛的餞別一餐。對外甥的離去,他與妻子在商討後決力支持——能讓留名歷史與課本的傳奇人物當孩子的老師,怎麼想都是天降之喜。連憂心忡忡的母親都換好笑顏,算是放下那顆忐忑的心。但最平靜的還是將要離開朝晟的少年,在這個時候,他還想著邀請母親的戀人來家中做客:   “老師…請照顧好媽媽。”   “相信我,孩子,”普萊沙不再戴著裝飾用的鏡框,普握緊少年的手,舒展出最溫暖的笑,“我們等你回來。”   艾爾雅將支吾的妹妹推向兩人身邊,去餐廳幫丈夫擺盤:“好了,我未來的妹夫啊…應該提前恭喜你來到我們的家?至於現在,可是晚餐時間。”   當穆法擺好切削的水果,迫不及待的少年已捏著木筷輕戳蒸籠裡粉紅的甲殼,好奇這比臉還寬大的硬物為何長滿尖刺:“是螃蟹嗎?不對啊,河裡的螃蟹可沒有這樣大…”   “是海蟹,跟河裡的螃蜞可不一樣哦,”穆法架出沉重的巨物,拿起剪刀鐵錘開始拆解硬殼,“它的名字可威武了,和偉大神聖的帝皇同名呢。”   “嗯?可別讓帝皇的信徒聽到…”來廚房參觀的普萊沙如此打趣,“賽爾,你可要記住,在外界遇見崇信帝皇的人時,盡量尊重他們的信仰…當然,是在合理的範圍內、適度地尊重。我相信,他會教你如何判斷。”   “嗯,好。”少年記住這囑咐,開始幻想所謂的信徒會是何種模樣。   “你們聽過嗎?”拆解完畢後,穆法將剃好的蟹腿肉擺上餐盤,點綴起水果與綠葉,又把蟹黃和蟹鉗肉放入巨大的甲殼,架上火爐加熱,燒到金黃的蟹油飄香時端上餐桌,“知道第一個撈起海蟹的人是誰嗎?”   圍著餐桌坐好的大人和孩子都抖動著鼻翼搖頭,等待他的答案。   “其實呢…我也不知道,應該也沒有人知道,”穆法敲響香氣四溢的甲殼,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拿瓷碗替外甥先盛滿蟹肉蟹黃,“在那人敲開煮熟的硬殼前,誰曉得這樣猙獰古怪的東西竟是攝魂的美味?”   接住碗的少年謝過叔叔的好意,輕輕吹涼飄散的熱氣,將滑膩的溫熱送入口中,在舌尖炸開微鹹的鮮香與清甜,輕吐舌頭認同叔叔的說法。   這時,普萊沙撫過少年的長發,聲是父親般的莊嚴:“那個人叫勇氣。孩子,那是敢於嘗試的勇氣。”   “阿姨也舍不得你啊,”艾爾雅探出身給少年擁抱,語調是毫無嚴苛的深沉,“哪個女該會舍得讓這樣可愛伶俐、聰明乖巧的孩子從身邊離開呢?如果有…那會是個多麼冷血的姑娘啊。”   “咳咳…媽媽,你可算不上——”   “木已成舟,”在氣氛被不懂事的女童破壞前,身為梁文老師的普萊沙,說出來富有哲理的詞語,“往事不可更,執勇氣走向未來吧。萬勿錯失良機,隻曉得悔恨懊惱。隨他遊歷各方、求學四海,向他學習、向他求教,他可是被譽為武神與使者的傳奇,歲月與見聞給予他的智慧絕非我們所能企及。”   “是的,珍惜這次機會,”少年看見,叔叔的眼中包含鼓勵的期待,“鼓起勇氣吧,你是好孩子,我能相信你,相信你成長的旅途必會一往無前。”   沉默的母親結束無聲的閉目,手撫上兒子的頭頂,眼中的迷惘已讓堅定取代:“千萬別苛責自己,記住,過得快樂健康就好。”   肯首以定的少年給出令大家都欣慰的回答:   “媽媽,我明白,順其自然就好。大家都開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