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決定(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294 字 2024-03-17

“想死?沒那麼舒坦,”在無光的瞳孔擴散前,林思行伸出細長的手臂,好讓那顆黑晶貼近元老的殘軀,用黑晶的力量幫那破爛不堪的血肉極速重聚,從而救回這命不該絕的老鬼,“說吧,奉勸你別挑戰我的極限。若肯在警衛到達前開口,我就放你一馬…不然就撐著半截身子去死吧。想想看,我會拿著它遠走高飛,在無人打攪的好去處慢慢實踐,早晚找——”   可他的嘲諷被一種突兀的感覺阻斷。這感覺來自他腰部以下的雙腿、不,是包含腰腿在內的整個下身。這感覺不是受傷的痛,亦不是酸脹或酥麻,而是一種失去的空白、一種沒有任何感覺的感覺。他不得不伸長脖子低頭俯視,卻見飛散的血肉染得墻與浮雕赤紅。   而噴射血肉的正是他自己的腹部,一個已透光而出的空洞。   遲來的痛襲入仍有感覺的上身,令每一絲肌肉緊繃至極限。品味到痛苦的瞬間,他立刻明白,斷碎與空白感來自木墻上那些破為骨渣的腰椎。   一時間,林思行的腦中都想著“不可能”。不可能這麼快就有人穿過奇跡的護盾,不可能有人無聲重創他的軀體,不可能有他無法察覺的攻擊…但不可能已是可能,他現在必須盡快看清是何人搗鬼…   莫非是葛瑞昂或趙無秋聞得風聲?不,破穿他腹腔的是隻大小迷你的拳頭,絕不是那二人。他透過血洞見到出拳者的相貌,卻見到一位少年…   一個眼泛幽光的小鬼?   沒可能啊!哪怕是前行者——   “呼。”   又是一拳,空氣與肉體爆裂的剎那,尖銳的嘯叫姍姍遲來。偌大的宮殿裡,破空巨響在波動,穿透力連奇跡的護盾亦不能擋,將數千名參觀者震至撲地躺倒。聲波的沖擊使他們呻吟,模糊的痛苦、嘶啞的吶喊,都隨著淌血的耳窩扭曲在地板上,讓深棕的木板更顯一分紅。   年輕的母親,忍痛擦去耳間滴落的血線,努力將視線凝向不遠處的孩子、那踏碎血肉卻不染猩紅的孩子,可那嬌弱的背影是陌生的自若,明明近在咫尺,卻仿佛在天際的更遠方,是無法仰望的光與霞,送來未曾被俯瞰的蒼茫所留意的渺小。   “第、第二巔峰力量?你…”   質問再不能夠繼續。因為林思行已經讓少年甩入殿墻上的浮雕,碎成一攤掛著頭顱質問的爛肉。他隻能呻吟道:“你…第二…強…”   他知道沒錯,這種速度、這種力量絕沒有錯,這不是初次覺醒本源者可以比擬的力量,這是當年那戰將顯露過的、能夠輕易摧垮奇跡與本源的第二巔峰力量!怎麼可能了?他記得清楚,在朝晟,覺醒第二巔峰者不過數人,且盡是他這般年紀的老頭,這沒毛的小鬼又是從哪蹦出來的前行者了?   不等他遏製狂想,少年已然踏破元老那復原未久的腹腔,在踩過這將死之軀時,瞥來輕嘲。而他竟然看懂了那眼中的紅藍幽光,聽懂了蔑視的無言之聲——嘲笑他二人是兩個討喜的醜角。   “你…”他張開嘴,可噴嘔的血隻灑得木板更艷,便全力運作本源修復身軀,但又正中少年那穿音而來的拳,終是失去僅存的上身,隻剩顆孤零零的頭顱,還勉強能受重力牽引。   當頭顱摔落地麵,尚未失去視力的眼球,看著少年身後的光盾碎為星沙,幫他想起多年前聖鉞斬向朋友時的畫麵。他真想感嘆這風景何其相似,隻可惜後果截然不同。   今日,麵對更強的本源,帝皇的奇跡是難以阻擋的無能。   他曉得,枉費心機的防護奇跡,在第二巔峰的力量前,隻是化為光沙的無力。可如果將它們層層相疊以守衛身軀,就極有可能避免一擊破碎的死局。   於是,逐漸恍惚的意識在努力,操縱著一麵麵未遭破壞的奇跡之盾,回到了他的身邊。求生的本能,更運作他的本源,寄望在少年二度出手前逃出生天。很快,孤單的頭顱分裂出一段完整的脖子,更能看到肩胛的雛形——快、再快、必須夠快…要在大腦缺氧缺血前再生出最重要的心肺,否則就隻能去死!   這時候,旅客們失去護盾阻隔,終於沖出腥味濃鬱的大殿,沒心思多看哪怕一眼。   但平復痛苦的母親不想走,哪怕家人想扛著她離開。   他們的目光與襲擊者同學驚駭,因為少年對正在復生的血肉視若無睹,僅是伸手抓向跌在一旁的晶石。   把握一線生機的林思行完全是不明就裡。   為何這冒出來的小鬼要拿這玩意?這小屁孩究竟想做什麼?   對少年的專注讓林思行忽視了生氣將絕的元老。這個隻餘上半身的老者嘴口稍張即合,那平靜的胸膛見不到起伏之狀,那臉龐和指根的皺紋蒼白如雲,那失去光的眼瞳不知看向何方。   可老者最後的傾吐,是並無遺憾的欣慰:“很好…很好…你不會偏袒…不存私心…很好…你不會提醒我…不為我哭泣…我的孩子…你從不破例…哪怕父親…”   蒼老的眼底有著火,那火愈燃愈微,已是焚盡柴與灰的星點光芒。這星火在微拂的風尾裡飄揚,明亮沉浸在黑暗裡的少年,讓少年聽見呼喚、聽見母親與家人的呼喚。於是在觸碰到晶石的前一瞬,少年停住小小的手,散去幽光的眼剛投射出困惑,便被身邊的血沫肉醬嚇了一跳,使喚著雙腿跌撞退步。但幽冷的紅藍光芒又是閃爍,令少年化身莫名的可怖,讓膽敢目睹的活物揪心斷腸。   可星火仍在,呼喚不停。在額角暴起青筋時,少年回身踏斷元老的脖頸,更轉向他自己的家人,正欲俯身飛沖卻頹然跪倒,怒而吶喊不甘。這不甘傳遍大殿神宮,散入整座都城,讓聞者耳如針紮。   已復原的林思行猛咳上前,見元老那再不能堅持的頭顱翻滾到腳旁,看到無神的眼竟未翻白,似乎在注視看見他的自己。   “笑你娘…”   林思行恢復了清醒,踢飛那顆還在笑的頭,撿起晶石後,啟動存於體內的奇跡,在金芒的纏繞中消失於大殿上。   見這可怕的老人消失,年輕的母親活動起被音波震痛的身體,在姐姐的攙扶中蹣跚到孩子身旁,將跪倒在血肉間的少年抱入懷中,感到平靜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流著淚呼喊他。但少年隻是在母親的懷中沉睡,睡得很香,不論多親切的呼喚都無法喚醒,就這樣沉眠到警衛趕來。是的,在屏障消失後,警衛和士兵安撫好慌亂的人群,繼而沖入大殿,確認在血泊裡的頭顱屬於朝晟的元老。   “該死,完他媽蛋了…”   在確認已無任何救回元老的可能後,監控那頭的指揮者向上級請示進一步的行動,當然,不是求助如何疏散群眾,而是如何處理仍在酣睡的少年。當查看完具體的監控,所有人都忍住咒罵咽口唾沫,向士兵們傳達網裡的指示:“送他去神盾的醫院,務必小心,務必小心。”   之後的三個月是未曾變化的沉眠,直至方才睜開眼。   少年關閉名為視界的本源,不明白那些血漿和肉醬,更不明白為何要踏斷老人的脖頸。   人這一生,不明白的事實在太多。而當人陷入不明白的迷惘,難免要通過別的辦法轉移緊張。   少年亦不例外。他想擺脫慌張,便鼓起勇氣問道:“為什麼林…”   “他變了,像我一樣,不過未曾變好。”   少年被莫名其妙的話說得輕扣鼻尖。他實在難以明白抽煙的老人想表達什麼,就差埋怨老人的話毫無條理了。   “休息吧,孩子。你仍在永安,你的家人亦在…他們會來見你。放輕鬆,千萬記得略去我們的談話,明白嗎?有些事隻會徒增煩惱,別讓家人們掛念。休息吧,我們會再見麵的。”   聽懂這叮囑後,少年是連連點頭,目送老人走出病房。接著,他起身來到窗邊,將不安望向淡黃的夕陽,期望早日重見母親、回到他的家。   他的家在林海,而今林海的城市已被暮色籠罩。厚重的光暈彌漫在行人往來的街上,離開少年的老人正走過這泛起黃光的塊塊磚石。他叼著煙鬥駐足在落日的西方,他在欣賞多年未見的城市是如何迎接夕陽。   上次拜訪麗城,還是送搭乘火車的朋友去往遠方的那個早晨,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許很久吧。看啊,如今的麗城,見不到低矮的水泥磚房,都是粉刷漂亮的高樓大廈。在街上散步的人也多出不少,可惜都是未曾謀麵的陌生人。但他們很愜意、他們不忙、他們也有空閑逛,生活比當年還輕鬆不少。變好了,是的,變好了,麗城的一切都在變好,正如朝晟的一切也在變好。   但老人還是記得過去的麗城,記得一片片低矮的水泥房並列於街道兩旁,不大潔凈的磚縫裡總有洗不走的淤泥落灰,偶爾有三兩座刷過漆的樓房摻在顯舊的街區裡,顯得格外醒目。可如今的麗城已大不相同,幢幢高樓規整排布,鋪著新磚的路麵更寬闊整潔,行人匆匆卻富有秩序,他們步伐所經過的地段再找不見舊日的簡易民居,已是新的街與新的樓房。記得那些年的假日會隨父母進城玩耍,追著娜姐和小林跑過消失的老街舊道,在遇見小攤時拿錢買幾串糖畫,抿著甜擦走汗水,坐在路旁看過往的車輛。假如生活如故,沒有戰爭沒有覺醒,那年抿著糖追趕光的孩子會成為怎樣默默無聞的人?是留在綠鬆村耕種,還是真考上衛官巡視林海,跟著薩叔在森林裡采果狩獵,閑暇間學學他的歌謠,唱些好聽的曲調過完未曾幻想的時光?   那隻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以前的我…是怎樣的人啊…”   老人走向城市外的森林,想起那年炸開血肉的火光,想起失落的迷茫,想起殺戮、想起本源的力量,想起那逆流的天譴,想起那些新兵,想起記憶裡的麵容,想起愚昧的瘋狂,向遠在他國的故友發出不會被聽到的問候:“你還好嗎?你呢?”   那時的林思行…不,是小林,小林是很聰明的孩子吧,和武一樣聰明,隻是有那麼些驕傲、有那麼些頑皮,所以他會憎恨、會仇視阿竹…會渴望本源的力量——不,是阿竹害了他,若沒有本源沒有覺醒沒有生存,他會過得很好,他會無憂無慮地成長,他會結婚生子,他會牢記善良,他會記得曾有阿竹這位朋友,他會是另一番模樣。   “以前…”來到綠鬆村,老人踩上樹梢,看著穿行林間的公路,在更寬闊的混凝土間,找到了熟悉的軌跡,“也是這樣啊…綠裡的山水…你們可曾記得我…記得你們生養的孩子…”   娜姐,還有娜姐,她如今在何處?對,是在格威蘭吧。小林去見過她,和她說過話,那是不會對阿竹說的話。她會原諒阿竹嗎?原諒這改過自新的朋友?不知道,太久未見,或許她已忘了。是的,該忘了,連相貌都忘了,該徹底放下了。   “呼…”無秋背手立於消逝的夕陽,說著寬慰般的希望,“孩子,希望你別走我的老路,希望你會安好…”   語畢,老人打開網,要求將少年交給自己教導。與他接洽的人哪敢拒絕?當然是應承並通知長官,將這消息傳遍議會軍方,等待最終的決定。   決定嗎?是的,朝昇的建立者、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之死已成事實,而行刺元老的人卻是某人的摯友、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的摯友。該怎麼辦?即使知道刺殺者隻是位年邁的梁人,是名為林思行的前行者,是曾榮膺勛章的士兵,是雙親亡故於麗城守衛戰的孤兒,是妻子已逝的鰥夫,是無兒女豢養的老漢…又能怎樣?在某人給出決定前,沒有人敢去動他,連去質問可能知曉他行蹤的混血者也不敢…唯有等候這身為梁人卻長駐異國的無秋先生給一個確定的答復、一個告訴他們行事方略的答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切隻因他無人可擋。   “你們在害怕?害怕我會包庇、會寬恕他?是啊,他是變節者又怎樣?他是我的朋友、是我趙無秋的發小、是少數我掛念的人…你們應該裝聾作啞,就當無事發生,畢竟無人知曉刺殺者的身份,隨便安個陌生的名頭,說是他人所為就好——為什麼?為什麼你們如此揣度?為什麼你們猶豫不決?為什麼你們恐懼我、擔憂我?哦,你們或許聽聞我的往事,在那些記錄裡目睹我的惡行,猜測我是一個多麼自私而不可理喻的人…但我要告訴你們,你們大錯特錯。去吧,當我是不存在的死人,不用憂慮我的立場、更不用煩擾我的行動。這些年,自我洗心革麵,祖仲良都不曾專注於我,你們又何須懼怕?   去,履行你們的職責,做你們當做的。林思行已鑄成大錯,是叛國者,更是人人得而誅之的變節者,你們無需糾結,執行清理叛徒的程序,該查查、該殺殺,當他與我無關就好。誠然,我也會追查他,我會找回他奪走的核心…你們需要的聖巖母版。放心吧,事情會在聖巖的庫藏消耗殆盡前結束,繼續給兵士派發聖巖,一如既往就好。”   老人回到永安,麵朝這無法繼續屏蔽網的城市,開始演講。當他說完該說的話,晚間的涼風悄然襲來,吹開紅與黑,閃爍起金色光芒,恰如聖都的金火和晨曦的金沙,映襯數不清多少的行人走過匆忙。   天黑了,氣涼了,來散步的閑人真不多了。   迎著蕭瑟的初秋之風,老人合上眼,告知他們最終的決定:   “殺。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