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生意(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273 字 2024-03-17

暗語娓娓道來的,不止老人調侃般的惋惜,更是浮現在記憶裡的熟悉。這熟悉緩緩遊動,勾勒出一個陌生的背影、屬於變節者與逃亡者的背影。   三月前,一個蒼老的背影拄仗而行。他麵朝通達天際的霓虹,用沉重有力的步伐踏響了灰石路麵,拿黑檀木手杖利落地敲起塵埃。這背影屬於一位老者,他的蒼白卷發下是勉強鉆出垂落眼皮的濁瞳,他那醒目的勾鼻則聳立在爬滿皺紋的褐斑之上。在街頭盤查的警官隻看一眼就篤定這身穿深灰禮服的老者是久居本地的紳士,便別回剛抽出的鋼筆繼續巡邏,並未打擾這享受悠閑的老人家。   得益於此,老者仍然能夠在格威蘭的首都康曼城散布,並感謝建設此城的帝皇是不怎麼喜光的尚黑者,讓早早降臨的夜色提供了最佳的掩護。加之喧鬧的街盡是往來匆忙的行人,老者成功融入其中,能安心走過灰街白巷,屢屢與嗅覺靈敏的巡警擦身而過,抵達古老的城市最隱蔽的暗角。   道路的盡頭是寂寥的轉角,能看見一家掛著營業字樣的酒館,卻鮮少有人出入。而老者以手杖撥開門簾快步走入,對在吧臺後擦拭高腳杯的酒保躬身一笑:“近日的生意人似乎都愛板著臉。”   “最近條子像瘋狗一樣亂咬,晚上哪有人敢來喝酒?”酒保那蓋在金色短須下的方臉盡顯橫肉,不對稱的三角眼遍布血絲,視線簡直能燒去老者的衣物,叫他曉得再愛擺譜也不該亂講話,“我想早些休息,如果喜歡僻靜,就去找棺材鋪問價。這裡可不歡迎你這種作正經打扮的老漢…快些走吧。”   “年輕人要學會壓抑暴躁,”老者不顧酒保那粗魯的態度,在吧臺前的高腳椅上坐好,捂住嘴猛咳,“呼…呼…嗬!嗬!??!咕…啊哈,恕我冒犯,年輕人,對一個愛養貓的老頭而言,過敏這種老毛病實在難以啟齒,相信你能理解,不是嗎?”   聽見這話,挑高眼角的酒保放下手裡的活計,選好一張唱片放入留聲機。不多時,扣人心弦的女聲洋溢酒館的每處角落,讓老者輕甩頭打起響指,隨韻律揮舞手杖:“瑟蘭的歌曲…啊,猶如天籟的精靈之聲實在優美動人…”   酒吧掛起副見怪不怪的神色,回到吧臺後與老者倒上一杯酒,盯著那雙渾濁的眼邀請他享用在聲波裡震顫的液體,嗓音分外親昵:“真巧啊,老先生,我也是養著滿屋貓狗的動物愛好者。請問你最喜歡哪種貓?還是說你最喜歡的是犬?”   “犬?犬不好,它們的尖牙比小指還粗,鬧起脾氣會嚇到主人…”老者輕晃高腳杯,將濃鬱的液體吞入口中滯留數秒才緩緩咽掉,“我養過的犬都算不上乖巧,貓最討我喜歡。”   酒保擰開一罐啤酒,把散著麥香的棕色液體與果汁勾兌,待搖勻再推給老者:“哈,老先生,你怕是養了些獵犬吧?多數時間聽話的獵犬傷起人可最兇狠,你該試試寵物犬,它們才能算是乖巧忠心的可愛玩意。”   “是這樣嗎?年輕人,別當我是眼界狹窄的老東西啊…那些看著嬌小的家夥吼起來最吵,就像這樣——汪!汪!汪!隻有給上兩腳才能學會閉嘴,不是嗎?”   “老先生,那隻能證明您的豢養手段不佳。哦,或許是失了良心的狗販子賣給您不夠純血的品種。要明白,那些販子總會拿壞主意蒙騙不懂行的客戶,事後更是滿口謊話,盡騙您把毛病劃到自己身上,沒錯吧?”   “嘿,年輕人,你猜得真準,”老者開懷大笑,但笑聲裡卻有譏諷的味道,“我還以為你會給他們說幾句好話。怎麼,莫非你這個養狗的人並不做賣狗的生意?”   他的笑像是病毒,讓被傳染的酒保說得更加歡快:“哎哎哎哎,您又猜錯了。老先生,養狗的人哪有不賣狗的?我總不能把一屋子的可愛狗狗都送去絕育不成?嘿,我看著像是個殘忍到剝奪狗狗們生育權的人嗎?不像吧,嘿嘿。”   “年輕人,你屋子裡的那些貓呢?你都養了哪些可愛的小貓?來,說給我聽聽,我這個老東西最愛聽別人講機靈又調皮的小貓啦。貓兒多好啊,美麗又有個性的貓咪多招人喜歡啊,單是抱在懷裡都溫熱心腸啊,你說呢?”   “老先生,恕我直言,您對貓的認知可不夠專業。要知道,不論是哪裡的販子都隻賣兩種貓——要麼是優雅魅惑的流金貓,要麼是嬌巧可人的黑貓。”   “啊,今天可算是自曝其短。年輕人,有興趣給我這沒見識的老東西說說貓兒們的分別嗎?”   酒保輕敲空蕩的酒杯,目光如火:“還未請教您的姓名,老先生。”   “你可以叫我伍德…老伍德,伍德先生,隨你喜歡,”當老者將手杖扭轉時,渾濁的眼瞳明晰不少,攝人的寒芒讓不老實的酒保險些打起哆嗦,“呼…就伍德先生吧。”   “那好,伍德先生。對您而言,貓這種寵物的區別不會比犬類大多少,頂多是飼養的問題——嗯,您要明白,流金貓和黑貓對飼料的要求可截然相反,務必要謹慎投喂呀。”   “年輕人,我像那種買糧食都會摳門的吝嗇鬼嗎?”   “謔謔,當然不是、當然不是,伍德先生,我是怕您喂錯種類啦。說回來,它們在價格上的差距可非常大。公的流金貓最受人們歡迎,其次是公的黑貓,兩種母貓就實惠多啦——至少在格威蘭是這樣。我沒記錯的話,東麵和南方的家夥們更喜歡母貓啊,說是母貓生的好看?呼,無知的東西,母貓可遠沒有公貓好馴養啊,那種感覺…呼,多精彩啊。”   “我並非挑剔的人。具體的價格?你不會要我來猜吧?想從老人的口袋裡多掏些錢財可是很糟糕的惡習啊。”   “怎麼會呢?這麼說吧,伍德先生,別看我的年紀不老,但我在這行摸索的時間可得從孩提時計算啦,我曉得生意的基石是誠信,愛動歪心思的家夥是沒有回頭客的,口碑稍差就得滾蛋。沒信譽的人在這行可做不長久。這麼說吧,我的價格算是在最高的那檔,但我同樣能保證最好的質量,如果您和我去看上一眼,就曉得我承諾的物有所值絕非謊話。怎樣,伍德先生?有興趣和我——”   “我喜歡你的坦誠,說吧,你的標價?”   “流金貓,公的八千威爾,母的兩千威爾;黑貓嘛,公的六千威爾,母的三千威爾。”   “不錯的價格,有多少?”   “看您想要多少。”   “每種各一對。”   “四隻?一萬九千威爾。您可有空提貨?不介意的話可以叫我送去您的家。哦哦哦,我可沒有別的意思,伍德先生,我對顧客的信息絕對保密,而且送貨的費用得另算,四隻…可需要再加一千。當然,選擇取決於您。顧客在生意人心中不亞於帝皇的使者,不是嗎?”   “哦…帝皇的使者,真好啊。年輕人,就把它們送去我家吧,我相信你的口碑,快帶我去提貨吧,我等不急要回去休息了。”   “嗯,好的,伍德先生,我去取車鑰匙,請在門口稍候片刻。另外去倉庫一趟至少需要半小時,還要算上去您家的時間…哎呀,你可別嫌棄車速,路上的條子實在太多,是絕不能引起注意的啊。”   “恪守法律是理智之行,我很欣賞你,年輕人。既然如此,我也應該展示身為買家的誠意——看,我想這是你無法拒絕的置換物。”   說著,老伍德從禮服的內袋掏出枚閃光的黑色晶石,流淌在其中的金芒更是讓酒保的瞳孔驟縮。險些要伸手奪走晶石的中年人強忍眼裡的熱火細細鑒別,最終確信無疑:“聖巖?這樣一枚充滿金輝的完整聖巖,我可沒法找開——”   “不合時宜的幽默會讓風趣顯得尷尬。你這樣的生意人會缺那點錢?一枚不足四萬的破石頭而已,少拿我這老家夥打趣。但今天我並無讓你找零的準備,這枚聖巖就當是我的貨款與見麵禮吧,倘若品質尚佳,我會常來,明白嗎?”   “啊…啊,明白,我理解,您肯定是給…哦,抱歉,看我這臭嘴,不該問、不該說。來,親愛的伍德先生,快和我上車吧。千萬不能浪費您的時間寶貴,請。”   被酒保迎入越野車的副駕後,老伍德嗅到些清新劑壓不住的腥臊味。他選擇敞開窗透氣,把眼睛望向路邊,臉色更是陰晴不定:“這就是你的運貨車?衛生可不太好…年輕人,你不會愛在車上玩些逗貓挑狗的遊戲吧?”   “呀呀呀,伍德先生,看來我先前的推測有誤…您真是經驗老到啊。我偶爾會讓寵物陪同駕駛,尤其是白天…您有試過嗎?穿行在路人和車輛間的娛樂刺激到能讓心臟沖上腦子啊,嘿嘿。”   “有趣,安穩行駛吧,年輕人。”   “悉聽尊便,親愛的老先生。”   在城內左彎右轉大約兩刻鐘後,越野車剎停在冰冷的月光下,將司機與乘客送到排列著數十輛大貨車的平地上。安靜到可怕的停車場看起來無人管理,直到酒保吹響口哨,才有位藏身者打亮電筒來回應。   那久未清洗的臉長滿膿瘡,邋遢的氣味讓老伍德不免皺眉,輕佻的聲同樣惹人生厭:“老大,今天這麼早就休息?咦,原來是有客人啊。”   “閉上你的臭嘴。老先生,別管他,我們去看貨——好了,讓開,你們別湊過來占便宜,這位紳士是多年不遇的貴客!要看的是最值錢的貨物!管好你們想揩油的臟手,待會兒出了岔子可沒你們的賞錢!”罵完,酒保收回眼射的兇光,恭請老者隨他走到一輛略顯破舊的貨車後,急忙插入鑰匙解開車廂門,“伍德先生,請。”   車廂的冷氣比月夜更寒,令拘束於此的寵物們瑟縮著擠在一塊取暖,直至貨門敞開才慌張四散,緊貼車廂的鐵板忍住顫栗,甚至不敢將視線投向車廂外的黑暗。而老伍德則俯下身,觸摸限製他們行動的鐵鏈和腳鐐,對緊捆的絨布夾層目露贊賞:“你曉得避免淤傷,不愧是懂得保證質量的老手。”   “感謝盛贊,伍德先生。你看,我還配了更好玩的東西給他們呢,”酒保捏住張埋在烏黑秀發裡的漂亮臉蛋,給老者看清那撐開誘人小嘴的帶孔鐵球,“前幾年總有死腦筋的東西想咬舌頭自殺,我乾脆搞了這寶貝給他們當禮物,方便喂食還安全可靠,不錯吧?”   老伍德撥開木精靈淩亂的黑發,對視那雙恐懼到呆滯的漆黑豎瞳,肯首贊揚:“年齡?”   “年齡?啊,主要看您的喜好。年輕的嘛,脾氣初見是不大討喜,但馴起來可是最快。像這種——喔,這種接近兩百歲的老男人性格最堅韌,最不好管教——瞧,他還甩臉給我看呢,兇狠的金色眼眸多可愛啊,真想壓著他俊麗的臉蛋舒服一番呀。當然,伍德先生,您大可以放心,我從不染指這些品質上好的貨物,這可都是一疊疊的鈔票啊。而您肯定明白他們永遠擁有歲月寵幸的青春容顏,因此年齡並不影響價格啦。”   “很好,我需要年歲稍長的…最次也要百歲以上。我相信你的眼光,幫我挑選最上品的貨色吧。”   “如您所願,親愛的老先生——這家夥怎麼樣?嘿,就是這眼神兇辣的家夥。喏,這邊是他的妻子,也是樣貌極佳的上等貨,身材更非扁平的黑貓能比呀——而這些可憐的黑發美人嘛…這對吧,這對可是父女,選回去保證您能享受到新奇的服務帶來的快感呀。”   “好,那還等什麼?年輕人,這枚聖巖已屬於你,快些準備吧。”   慘白的車燈下,裹挾光輝的黑晶是格外奪目的砝碼,更奪目的則是背身遞過它的老者和捧著它目露貪婪的酒保:“稍等、稍等,老先生,我馬上替您包裝——懶蛋們,出來送貨啦!”   不論四名精靈如何掙紮,都無法改變被塞入膠皮包裹的命運。滿身腥臭的混混們很快把包裹放入藏在越野車座位和後備箱底下的暗格,拿過酒保的賞錢後嬉笑著向老者鞠躬道謝:“慷慨的老人家,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歡迎你常來光顧。”   重新在副駕坐定的老伍德並未多言,在告訴酒保要去的地址後閉目歇息。這段路程比之前更遠,讓架不住倦意的酒保停靠在路邊,拉開一罐咖啡提神。   老人沉眠如故,他飲用的速度卻未敢放緩,想來是打算盡快抵達目的地,從而給這出手闊綽的主顧留下最好的印象。   剎那間,刺激味蕾的絲滑苦香被腥甜替代。這腥甜是無比的濃鬱,濃鬱到大腦差點忽視送來腥甜的痛苦、口腔被強撐撕裂的痛苦。是睜開眼的老伍德將咖啡罐硬按入酒保的口中,好叫他喊不出丁點聲響。而這痛苦立時讓酒保伸出左手掏向腰際,可他剛握住槍的手指,卻在酸楚的刺痛裡碎成爛肉。他隻能試著用健全的右手去掰開老者的巨腕,終是迎來雙手盡碎的結局。   再怎麼愚鈍,酒保也明白老者的體魄為何能在瞬間健碩至壓倒性的恐怖,竭力用血肉模糊的嘴擠出痙攣的無助:“聖…恩…者…你…”   “其實和你交談還挺舒暢,算得上解悶吧。後天我就要離開康曼去別處躲藏,本應放過你這誠實的幸運兒,給你時間去享用賺來的錢財,畢竟取走一個與我再無瓜葛的倒黴蛋的性命有些浪費精力…但你卻不識好歹。知道嗎?你不應該提帝皇的使者,因為這三個該死的名詞和介詞會讓我覺得很煩…真的很他媽想宰了你的煩。”   話音方落,酒保的頭隨口中的鐵罐共同捏成癟塊。老者將在失禁中抽搐的屍體扔到後座,緊閉車窗鎖住惡臭,駛向灰暗之城裡無月賞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