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駕車回到僻靜的獨棟,老伍德取回聖巖,將纏好保鮮膜的屍體扔在車庫,把四件還在掙紮的膠皮包裹拖進房底的廢棄酒窖。擰亮吊燈後,他揭開拉鏈,攙扶驚魂不定的精靈們靠墻坐好,並掌壓自己那張老臉,脫落多餘的皮肉,恢復那並非格威蘭人的麵容。 他用漆黑的眼含住吊燈的金光,坐上搖椅後,說出非常標準的瑟蘭語:“看呀,恰如燭火的輝芒多麼明亮,自這座城市在帝皇的偉力中破土而出,它們就散播著永不停歇的昏光,仿佛天邊的夕陽,不是嗎?” 沒有回答,老伍德的視線就這樣在吊燈的光暈間停留。 感受到身邊人的顫栗,金精靈丈夫閉目又張、收緊堅定的豎瞳並咕噥出些許聲響,將他的神思從空想裡喚回。 他用黑色的眼瞥過去,回答那金眸裡的困惑、恐懼與期望:“哦,抱歉。我忘記你們戴著…口枷?放輕鬆,我相信精靈特有的敏銳聽覺已令你們清楚發生在半路上的事情。抬起頭來吧,我們正處於地窖之內,厚重的土地足以隔絕任何吵鬧,即使撕心裂肺的吶喊亦不會有人察覺。所以,我們不如試著在解開口枷後靜心相談,可行嗎?” 無需等待,被拘束的精靈們用最快的速度肯首表態。老伍德很快拿剪刀裁開口枷的皮帶,在他們關合解脫的牙床時,倒好溫水逐一遞來:“來吧,別擔心,讓疲乏的喉嚨更好說話。” 此情此景,精靈們唯有接受陌生老人的好意,小心抿起杯中的液體。隨著熱流溫暖寒冷的空腹,他們逐漸端高塑料杯,喉嚨也發出咕咚的聲音,更不由舔走殘留的水滴,在老人的邀請中不安地還回水杯,又重新接過暖手的溫水,二度解渴緩懼。終於,那身為丈夫的金精靈,握著妻子垂在膝上的手,盡力語出最感恩的態度:“友愛的聖恩者,謝謝您拯救我們這些可憐的落難者。” “不客氣。” 老伍德的回復太簡單,簡單到金精靈找不到繼續談話的理由。而這稍顯尷尬的氣氛,則由那位被女兒攥緊手的父親打破。他的嗓音是木精靈特有的磁性,那是即便遭受苦難依然悅耳的純凈:“飽含善意的先生,請問您…是需要我們做什麼嗎?” 輕拍顳部的老伍德先是愣住那麼幾秒,而後笑到咳嗽: “做什麼?啊…呼、呼…咕、哈、哈——??、呸、呸…唔、唔…抱歉、抱歉,你看,人類的身體就是這樣脆弱無能,哪怕聖恩者也逃避不了衰老的命運。精靈們啊,你們說,你們永駐青春的肉體當真屬於帝皇的恩賜嗎?哈哈,可別讓這幅風中殘燭的淒慘模樣蒙騙了啊,我應是在座的各位中最年輕的那個——哦,我忘了,這位語如歌謠的父親啊,我記得她是你的女兒?你好,能告訴我你的年紀嗎?嗯,一百零三歲…比我小不了多少,該怎麼稱呼?小妹妹?哈哈,不合適、不合適…非常的滑稽,不是嗎?我記得七十歲到一百一十歲是精靈最寶貴的生育年齡吧,在產出一到兩胎後,你們的生育機能會自行閉鎖,與之相關的細胞盡數凋亡,理論上不能孕育新的生命…除非有與我一般的聖恩者以可笑的祈信之力助你們重生。你們說,這會是與長生相伴的詛咒嗎?這逗人捧腹的詛咒是否源於帝皇的惡趣味?怎麼,你們不敢回答?我能理解,因為答案是無法知曉的混沌。或許這的確是你們繁衍出的特性,嗯,或許吧。” “您、您好,伍德先、先生,”被留意的木精靈女兒鼓足勇氣開口,牽住父親的手已不再顫抖,“請問…您、您是…您是博薩人嗎?還是朝晟人?” 老伍德給自己倒了杯熱水,喝完後拿紙巾接住摻血的濃痰,搖著頭將這垃圾扔入廢紙簍: “你的心裡早有了答案,不是嗎?哪個博薩的聖恩者會無聊到來康曼城購買奴隸?他們大可以去帝國的黑市、不,如今的中洲、中洲啊。不必緊張,我最瞧不起那些沉迷肉欲的東西,不論富有還是貧窮、不論凡人還是聖恩者…醉心於快感的蠢貨連這快感是繁衍的附屬品都不能辨明,還不如放蕩的野猴和海豚清醒。放心吧,兩位先生、這位女士以及羞怯的小妹妹,我絕非貪圖你們身體的縱欲俗人,想想吧,若我是那酒保、嗯,蛇頭般的可恨玩意,恐怕剛剛就拿起你們摘去的口枷吮吸那‘香甜’的涎水了吧?呼,簡直是比死魚堆還叫人反胃的惡心…一幫腦子埋進排泄物裡的發情猴子。弄女的尚能理解,竟會瞅男的下手…格威蘭的畜生真他娘夠賤。” 黑色的眼瞳,與結尾那作為朝晟官方語言的梁語,已能證明老伍德的身份,而精靈們心裡懸著的石頭也總算落地。畢竟,瑟蘭與朝晟兩國是有著醇厚友誼的百年同盟,至少對落入格威蘭人販手中的精靈們而言,麵前這位朝晟的聖恩者,彷如和藹可親的救世主。所以,本在丈夫身側寒顫的妻子已是依偎,那對垂首相牽的父女也挺直腰身。他們更在互相寬慰後默契躬身:“多謝您伸以援手。” “不客氣,再怎麼說,我也曾是滿腔熱血的青年…但今次我另有所圖,相信你們能理解,對吧?否則我大可以在倉庫出手殺完所有罪犯,解救那些可憐的受難者,不是嗎?” 剛平復的心又躍上喉頭,精靈們緊張到摳抓墻壁,讓本就不潔的指縫越發顯黑。最終還是那丈夫打破沉默的昏光:“請問…尊敬的朝晟聖恩者,您想要我們付出些什麼?” “瀕死的體驗…死亡彼岸的突破。” 莫名其妙的說辭讓敢於提問的金精靈也是滿頭霧水,而當朝晟的聖恩者伸手拿起水壺後的東西時,他才認出那不是水果刀,而是一柄格威蘭風格的尖鉤匕首。下一秒,熱血濺到他和他妻子的臉上,那對茫然的父女亦不能幸免,連鼻腔都吸入發燙的紅腥。血在流,卻無人發聲尖叫,隻因流血的並非四位精靈,而是將他們帶至地窖的老者。老伍德熟練地割斷頸動脈放血,又掏出一枚似乎是聖巖的黑水晶,在蒼白的麵容與灰白的墻壁上潑灑紅墨,給精靈們留下不能褪色的記憶。 “看…就是這樣,生命…流逝…如欲逆轉…借助…醫…但我…我是聖恩者…前行者…祈信之力…本源…本源力量…給我湧現!” 了無血色的唇竭力大張,將死亡的憤怒與恐懼釋放。轉眼間,脖頸的傷口復原如初,塌陷的皺紋立刻高鼓,慘白的皮膚再度紅潤,踉蹌退步的雙腿穩固站定。從死亡邊緣歸來,老伍德解去染紅的外袍,將僅剩的壺水盡灌口中,執刀走向呆愣的精靈夫妻和父女:“看,這就是我的祈信之力。我需要你們的幫助,需要你們歷經相似的死亡與重生,試著在生死的界限握住突破的契機,從而讓祈信之力登臨新的…極限。” “你、你…”麵對老者那遮蔽昏光的陰影,護著妻子的丈夫和擋著女兒的父親無力阻攔,哪怕是顫抖的餘力都讓超出理解的驚恐驅散一空。 “忍耐吧,經驗告訴我傷口的痛楚算不上折磨。萬勿抵抗、萬勿掙紮,握緊你們的手互相安慰吧,如果害怕就深吻你們所愛吧,相信愛可以幫你們戰勝瀕死的恐懼,好讓你們知道我所言非虛。” 說話時,刀已剜入妻子的心。血如擰開龍頭的水管那般噴流,落紅地麵,蓋去衣袍的臟汙,更潤濕丈夫的指尖。他想撲身阻止老者的暴行,可多日的囚禁已磨去最後的氣力,而劃過頸部的冰冷更封堵本欲嘶喊的憤怒,令他一手捂住飆血的傷口,一手如老者安撫的那般緊握妻子的手,吐著細碎的詞匯,意識慢慢模糊。死亡到來的前一刻,老伍德抬手搭上他們的肩,讓祈信之力把不可能修復的傷口修復、把不可能填補的血液填補。逃過死亡的夫妻氣喘籲籲,更在相擁而泣時瞥見老者的眼、極度失望的眼、正看著那枚黑水晶的眼。而後,老伍德轉向那對瑟瑟發抖的父女,在舉刀前聆聽父親那請先遮住女兒眼睛的懇求,微笑回應:“當然可以。” 痛?不,並不痛。創口的感覺十分符合老者的經驗,是算不上痛的恍惚,是漸漸休克的白茫。深入臟器的傷痛是緩慢而沉鈍,尚不及縫衣針挑入指縫駭人。在這生機消散的等待中,並不比老者年輕多少的女兒在父親的懷抱裡哆嗦,哪怕父親的觸感比渾身的無助更冷也不挪動,反而在抗衡冰冷的極限感到一股熱、一種暖、一種舒心的溫暖。這溫暖張口吞噬、吞噬身體和思緒、吞噬力量和反應,將一切吞入空虛、噬入無底的懸崖。 “總是如此…依然如此…怎會如此?” 見黑水晶仍無反應,老伍德運轉本源給將亡的父女補充血液,在拉回他們的意識後頹然坐倒。 自問良久後,他對著空氣舞動匕首,想將刀鋒上的血揮灑進昏黃的光暈裡,卻怎也甩不落乾涸的血痂。 他終是笑著用指甲把血痂刮走,以梁語傾瀉怒火:“天武,我乾你娘,你這狗養的畜生凈愛弄些見不得人的花樣?他能拿血和死引出劍和火的力量,他能拿怒和殺激發破書的能量…我要搞些什麼才能討禰歡心?還是說晃點禰賞臉施恩難比登天?也罷,反正我有的是閑心…在告別這灰色的征服之城前乾你娘放肆一把…咳——呼,呼…嘔、嘔…噦…噦…” 沒有任何征兆,老者忽然趴在地上狂嘔,嘔出一口口黃痰、嘔出一口口血、嘔出一口口掛絲的綠液。 這連胃都要吐出來的惡心嘔吐引得尚未安定神緒的精靈們麵麵相覷。不待他們反應,老者已經對著吐出的血痰膿液咧開嘴,挽出見者膽寒的嘲笑:“抱歉啊,如你們所見,我已離死不遠。因此,我懇求你們能忍耐一天…明天過後我就會離開,你們便重獲自由…電話在客廳的茶幾,到時候記得報警…隨便你們怎麼說…都行,我不在乎…而現在,請你們全心全意聽我講,更務必遵照我的指示去做,好嗎?” 見他們點頭如搗藥,老伍德撐起身子坐回搖椅。他閉目仰躺稍許,然後顫悠悠地走去、走去把匕首放進還在安撫妻子的丈夫手裡:“來吧,剜去她的心或割斷她的喉嚨。別緊張,我教你,來——為什麼抗拒?別搖頭、別搖頭,不能搖頭啊。” “你、您、您可以折磨、傷害我…請…” “不行啊,我看得出來你們深愛著對方,所以你必須親自動手,她也一樣。稍後我會救活她,而她也要剜你的心、割你的喉。這樣公平的痛苦會讓你感到心安吧?身為比我更年長的精靈,你可不能這樣躊躇。你要明白,若你不願狠心,你的妻子必先執行送你體驗死亡的命令——相信對你們這樣的恩愛的老夫妻而言,先傷害對方的身體會比先受傷更為痛心,不是嗎?來,先生,老先生,請拿出身為男人及丈夫的勇氣給你的太太看吧,你看,她也能理解,甚至想幫你堅定信念,不是嗎?來吧,來,無用害羞與膽怯,就是這樣…對,沿這兩條肋骨的空隙捅入,再這樣擰著刀柄翻轉…割開,挑出來、挑出來…對,就是這樣,看,多美麗、多活潑的一顆心臟啊,即使捧入掌中都能感到生命的脈動…這是多強力的肌肉啊,可惜…仍是無用,別哭、別哭,她的瞳孔仍未擴大,微弱的呼吸尚存…來,來,來…看,傷口不再,貼近去聽吧,是不是能聽到心跳的聲音?是不是呀?哈哈哈…看看吧,老先生,又哭又笑的你簡直像是孩童,我不是承諾過會救活她嗎?好啦,乖,收起你的哭相,現在準備迎接愛人對你的傷害吧…” 剜心、割喉、破肺、斷腸…各式各樣的屠宰手法在老者強迫般的勸解中被這對夫妻互相執行在愛人身體的每處,最後更在他們親昵時重演一遍。可惜當老者放過已然麻木的夫妻時,那枚黑水晶寂靜如故,隻有隱約閃爍其間的金芒證明它並非凡物。而現在,老伍德拿床棉被替赤裸的夫妻蓋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依舊含笑的眼眸瞧向呆若泥塑的父女:“輪到你們了。別緊張,相比為奴身死,這樣的經歷可不能算受苦。全當為我的實驗獻身,好嗎?” 還能怎麼辦?沒有抵抗能力的父女在淚眼中對視並如實照做。等他們亦成為蜷縮在角落的麻木者後,老伍德掀開地窖的門板,整理好要帶走的物品後輕聲提醒:“很抱歉耽誤你們自由的光陰,如果可以,請在我離開一小時後再通報警察吧。冰箱裡有牛肉果蔬,若要加熱麵包和牛奶,記得給微波爐選定四十五秒的時間,那樣口感最好。” 說完,老伍德合上房門來到車庫,稍作清潔後踩響油門奔向遠方。待駛入康曼城外的高速公路,他在安全線內停靠車輛,撐著護欄再嘔血痰膿水,漱完口後繼續旅程:“時間不多了…娜姐,姐姐啊…你可要救救我…你會救我吧?希望一年前的事能換你一次出手,不然啊…我就讓你的學生回籠裡接著當可憐的小鳥,可憐的金絲雀…啊,哈哈哈哈…嘻嘻…幫我,你會幫我的。” 同一時間,收到警訊的格威蘭警官抵達了老者的隱身處。探清大致的消息後,他們趕忙將心如死灰的精靈們送去療愈,而剛被封鎖的地窖則迎來幾位身著鑲金黑禮服的訪客。奇怪的是,警官們並未阻攔,反而任由這些人勘察取樣。一個想豎耳偷聽他們談話的愣頭青被老警官嗬斥著扯到一旁,被教訓千萬別打聽這些清隸屬王室的工作人員在報告何事: “無須在意朝晟的態度,當務之急是尋回殿下的行蹤。不惜一切代價,謹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