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師生(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6410 字 2024-03-17

他們關去對講機,在車上繼續探討那位私離王庭且至今未歸的公主可能的行蹤。   那是少數人才知道的醜聞。一年前的某個清晨,古老的齒輪扭轉出哢哢的聲響,將康曼城中央的鐘樓啟動,以悠揚的問候驅散黑夜送來的迷茫,正式踏入美麗的新一天。這時,一尺晨光恰好滲過窗簾,隨鐘聲喚醒王庭的客房內,那個沉眠的金色倩影。   她來到梳洗臺,用冷水來凍醒麻木的神經。驅趕僅有的疲乏後,她換好紅黑相間的禮服,金色的豎瞳裡,是重獲新生的活力,就像龍頭的水那般無窮無盡。   修剪整潔的齊耳金發下是冷白的麵容,清麗的同時不乏溫潤的祥和。倘若葛瑞昂見到她,必會喚出她的姓名——曾經的戀人迦羅娜·菲諾蒂。不知為何居於格威蘭王庭的混血者,此時很忙,忙著翻看書本和筆記,更不時撫過清秀的字跡,笑容裡是對書寫者的贊揚與寵溺。   微笑時,她的消息傳入網中:“準備好了?”   “當然。”回復者是她的老朋友,曾旅居格威蘭的林。   “謝謝。”   “我們之間用不著道謝。”   “日後我會幫你,而現在…就當是代她答謝吧。”   “感謝我幫她重獲自由?真是可悲的孩子,沒準迄今為止她唯一的幸運就是認識了你。”   “也許吧。我認識她的時候,她還是見到生人就會捏緊母親裙擺的小姑娘,誰承想,再見麵已是在王庭的深宮?”   “所以你決定幫她?這可真像你啊…一個硬鉆牛角尖的老頑固。”   “你知道我不喜顧慮,總愛隨心而行。”   “嗯,是的。預祝你首戰告捷…哦,大獲全勝,娜姐。”   “謝謝,小林…不,現在該叫林博士?”   結束對話後,迦羅娜從抽屜拿出寫滿經文的筆記。待確信記憶與手書內容無誤,她掐起指尖輕嘆:“傳送門、奇跡之門、天國之門…跨越千萬裡的金輝啊,望你穩固如往日,送走我和她…賜予奇跡的帝皇啊,望禰憐憫似太陽,溫暖孤單的心吧…”   語畢,迦羅娜抽出鋼筆寫下一串“二百五十二萬”的數字,金眉蹙出自嘲的紋路:“壞孩子,老師的家底可讓你掏空了啊。但隻要能幫你離開,這都是值當的,務必成功啊…啊?請進。”   低語在搖鈴聲裡消散,推開的門後是恭敬的女仆:“尊敬的導師,公主邀請您共飲早茶。”   “好,煩請先告知烏塔維婭,我稍後會到。”   迦羅娜將筆記放入兜中,鎖緊抽屜後向公主的居所邁步。那是要穿過道道宮廊的殿房,是坐落於直射河畔的灰墻之上的孤堡,是王庭最遠的住所,亦是宮殿最孤單的一角。筆直的城墻將這實為囚籠的高塔與王庭相連,每每來此都有河風相迎,但今天的門前不僅有無形之風,更有兩名昂首挺立的衛士。在宮廷教室皺眉前,早於此等候的女仆悄聲解釋,說是抽空拜訪的親王想替妹妹挑選生日宴會的禮物。   這理由聽得混血者搖頭暗笑:“生日宴會?是成人禮才對吧?十六歲就成年…格威蘭的法定年齡真早啊。”   笑歸笑,迦羅娜已拉著羞赧的女仆穿過兩名行禮的衛士,掏出鑰匙解開門鎖,見到窗邊的陽光下那位安靜讀書的少女。粉與白的纖絲睡袍托著明媚的笑顏,更顯得膚若純乳,又像是月光那樣迷人的純潔。奪目的麵容雖有幾筆許格威蘭人的深邃,五官的線條又似木精靈般輕柔,淺筆淡墨地畫出無欲之魅,不僅讓本應相克的兩極匯於現實,更勾勒出挽過腰際的瀑布金絲、點出攝人心魂的墨綠之眸。   瞥過眼的迦羅娜能看得出,在女仆眼含的光裡,窗邊的少女好像一叢慵懶的花,在淡泊的綠裡藏著抹溫雅的紅,會勾出目睹者心靈最深處那探尋的欲望,但莖的刺和葉的齒卻有難言的威嚴,會讓本欲隨目光去碰觸的手不舍地怯縮。迦羅娜知道,這令人喜歡又尊敬、欣賞又不敢言明的感覺,是親和的威儀。   “老師,歡迎你。”   聲婉如夜鶯,牽動迦羅娜來到她身邊,正想贊美悅耳的問候,卻聽聞與之相悖的遺憾。是位同樣金發綠眸的青年在發言,不過有那麼些輕浮:“啊,王妹,你甚至不願意同我道聲早安。千萬別告訴我今晨的來訪又惹你生厭?親愛的妹妹,不要這樣冷酷無情呀,多少也給關心你的好哥哥賞一張笑臉吧。”   “親王殿下,您知道公主殿下是不愛笑的,”在準備早茶的空隙,原本怯生的女仆立刻變了模樣,投向親王的目光全是嫌棄,嘴裡像是摻了火藥,毫不掩飾挑釁的意味,“請把您的腿從餐桌上挪開,騰出盛放點心的空間,謝謝。”   “哎呀,這些年的侍者都個性十足啊,不愧是年輕一代——請收起兇狠的眼神吧,這可是發自內心的贊揚啊。好啦,苛刻的小姐,我馬上照做,請便,”親王端正坐姿,將剛擺好的糕點叉入口中,“唔…瑟蘭式的甜點。王妹很有口福,我的禦廚成日都是老一套,標準的格威蘭飲食。啊,烏塔維婭以及迦羅娜導師,請?”   公主走向於桌邊侍奉的女仆,勾起暖心的微笑,牽著她的手,與自己的老師共同入座:“有違禮節,望王兄體諒,我們一直如此共享早茶。”   “不止早茶吧?”親王放下餐叉,玩味的目光掠過臉頰微紅的女仆,“難怪這位小姐敢於蔑視高高在上的殿下,原來是替心愛的烏塔維婭出氣啊。”   “親王殿下,請別——”女仆急得抓緊裙擺厲聲嗬責。   親王連忙擺手道歉:“好啦,開玩笑的,你們是朋友嘛,好朋友。可惜啊,親愛的王妹寧肯與貼身的仆役交心,也不願多看我這愁苦的兄長一眼。烏塔維婭,請告訴可憐的王兄吧,你夢中的生日需要何等珍奇的贈禮呢?盡管開口吧,隻要是王妹的請求,做哥哥的即使傾盡私藏也必滿足無缺呀。”   “在那之前,還望王兄收下我的謝禮,”說著,公主向女仆輕眨綠眸,示意她將備好的禮物取來,“有勞了。”   “嗬?回禮?尚未贈禮便有回饋,王兄可不敢當,”話雖如此,親王卻笑意滿滿,“若是諸如吻麵之類的禮物,我就不多推辭了,好妹妹,來,給王兄一個飽含愛意的——”   “親王殿下,恕我直言,您有夠齷齪的,”離席的女仆已托著瓶紫紅的液體歸來,“真是枉費公主殿下對您的心意。”   當液體入杯時,濃鬱的芬芳讓親王的笑容僵硬至困惑:“啊?這是…紅酒?”   公主的笑容像流星劃過夜空,璀璨又奪目:“是的,我聽聞王兄鐘愛源於溫亞德上等的窖藏,因而鬥膽自製,還望王兄不吝品嘗。”   璀璨的笑能迷惑眼眸,卻迷惑不了味蕾的感受。酒精入口,親王瞇著眼扶額:“唔…就新人而言是不錯的嘗試,我相信。”   “王兄,你知道嗎?”公主止住咧嘴發難的女仆,在親王的驚訝中親自為其盛上一杯新酒,“當你品味來自溫亞德的美酒時,他們會告訴你釀造所用的葡萄選自多麼稀罕的季節,連選用哪種橡木製作酒桶都會耐心解釋,讓你在抿入珍貴的液體時嘗到夏日的芬芳,品到泥土的肥沃,感受無垢的葡萄富有的果香,以及橡木桶賦予的些微醇厚。他們甚至會告訴你,身為原料的葡萄不僅飽滿誘人,更由美麗少女的裸足踩榨,以最原始的工藝確保最純粹的味道,不是嗎?”   親王聽得仰頭大笑:“哈哈,確實如此。怎麼,烏塔維婭,莫非釀造這瓶美酒的葡萄由你親自臨幸?啊,那真是——”   “王兄,我想告訴你的是,女性的汗腺遠比男性發達。若有相仿的清潔條件,那些酒莊理應選用男員工榨汁,至少這樣更衛生,不是嗎?”公主回到自己的位置,笑顏細微如舊,“當然,經歷蒸餾後,他們鼓吹的風味又能保有多少?可惜我的居所並無蒸酒的器具,唯有盡心捏碎每顆葡萄,再添些砂糖保證充足的發酵,還望王兄體諒。”   親王嗅著杯中的餘香,嘆聲氣且苦笑:“烏塔維婭,你不是想讓哥哥親手做些小玩意贈與你吧?饒了王兄吧,你是了解我的,哪怕要我表演劍術,也比——哈哈,也罷,就看竭力以赴的兄長會給有心刁難的妹妹回以何種贈禮吧。既如此,容我先行告退,感謝你的早茶和饋贈,親愛的烏塔維婭。”   “不謝。慢走,王兄。”   當門在反鎖聲裡合緊,收拾著餐具的女仆沒好氣地抱怨:“可惡的家夥,殿下,你看他惡心的嘴臉…真叫人作嘔。”   “沒事,陪我聽老師授課吧。今天的內容是什麼呢?老師?”   學習的時間相當易逝。不知不覺間,夜的星辰穿過潔凈的玻璃,亮金的吊燈與白茫之月交相輝映,倚在窗沿的公主在女仆的提醒下急忙行禮:“老師,月色漸涼,現在是晚安時間。”   “尊敬的導師,我們回去吧,”忙碌一天的女仆擦去最後一粒灰塵,抹著額間的汗珠喘息,“殿下,明日想嘗試何種美食呢?我去囑咐禦廚提前準備。”   “明早再說吧,至於今夜,”說著,公主依偎在迦羅娜懷中,調皮的笑有那麼些壞,“我想讓老師陪我入眠,麻煩代我同父王講明,可以嗎?”   迦羅娜能看到一絲妒意從應允退去的女仆眸中掠過。將鑰匙交給這強忍不悅的孩子後,混血者回到學生的身旁,卻見她笑得好壞,便舉臂輕敲她的腦袋:“你啊,連你父親派來監護的人都拿捏住了?烏塔維婭,告訴老師,你何時成了這樣的壞女孩?”   “不好嗎?”側躺在床的少女仍保持著儀式般的笑容,眼角更勾起與年齡不符的成熟,“不這樣的話,我怎能堅持到和老師重逢呢?恐怕會一直像最初的時候,總試著逃跑、試著吼叫、試著撞開門窗高高躍下…多孤傲的高塔啊,簡直是照搬童話的囚籠,不是嗎?我這隻叛逆的金絲雀總要想些方法來打發時間啊,請體諒我吧,老師。”   “唉,十年前在貧民區認識你,你還是給行醫的母親打幫手的小姑娘…歲月啊,真是比這河流更為湍急的浪潮。就當今夜是舊生活的句號吧,往後請跟著老師行走各地,享受你應有的生活吧,烏塔維婭。”   “謝謝老師。老師,恕我冒昧。為何在提到壞女孩時,你的神情稍顯復雜?”   “一些不大舒服的回憶罷了。很久很久之前,我有一個與你相仿的弟弟,他本是略為頑皮但本心良善的好孩子,卻因一些事變得非常非常壞…常人不能夠想象的壞。”   “老師希望我當好女孩?”   “說什麼傻話呀,你本就是好女孩。但老師要告誡你,盡量少做擺弄人心的事,哪怕遇上不懷好意的人也別玩火…大不了扇他們耳光叫他們滾蛋,再不行鎖住喉嚨摔到地上,這樣直接的威懾往往效果最佳。”   “老師,朝晟的女孩都是您這樣的暴力狂嗎?”   “老師我啊,可不算女孩。常人見了我怎麼也得喚聲老婆婆、老奶奶?暴力?你要理解,老師我曾經從軍而行,思路和手段難免過於粗魯,萬萬別學我啊。”   “沒什麼不好,老師對我溫柔就可以了。”   “暫且離床吧,烏塔維婭,”迦羅娜輕撫少女的金絲,豎瞳裡的溺愛溢於言表,“聖巖都藏在床下?”   “老師給我的聖巖皆在這裡安放,”說罷,少女在天鵝絨的軟墊上狠狠踩了幾腳,“可憐的笨家夥沒想到我這麼膽大,嗯,想來僅是哄她樓我的腰午睡,不算虧本的買賣吧?”   “不算…吧。你啊…嗬,時間到了。還是一如既往地的精準啊,林博士。我們走吧,烏塔維婭。”   依規律運作的機械以熟悉的節奏推動業已老朽的鐘樓,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敲出迎接黑夜的莊嚴巨響。悠揚的鐘聲透傳入肅穆的王庭,蕩過畫廊長道,飄入河畔的寢宮,令迦羅娜不免感嘆這厚重的寂靜。與此同時,少女取出餐刀撬走紅絨沙發的鑲金寶鉆與臥榻的白金浮雕,將之打包後換好類似男裝的修身長擺禮服。她係起棕絨長靴的綁帶,活脫脫一副英麗青春的學生打扮:   “老師,走吧。”   “有必要刮走這些金屬?”正復讀筆記的迦羅娜無奈苦笑,“老師不缺錢,不用——”   “聖巖可金貴了,不能讓老師吃虧,對吧?何況,女兒向父親索要生活的資金是理所應當的吧?我還嫌拿的太少呢。”   “好好好,我的烏塔維婭,都依你。現在,和老師立在床上吧,可別脫鞋,我們指不定會落到什麼地方——請歌頌祂的榮光,請贊美祂的偉力,請崇奉祂的全能,請信仰祂的全知…偉大的帝皇,神聖的帝皇,庇護眾生的帝皇…請恩賜垂憐,請施我輝光…敞開無聲之門,啟示無言之路。”   繁冗的經文收束,金芒踴出包藏聖巖的軟鋪,以光輝的古文構成圓環,將這對師生送往遠方的山峰。待金芒消散,迦羅娜扶住眩暈的少女,眺望不遠處依山而建的城,在山石間找出朋友托人藏好的旅行包,給少女和自己換好禦寒的棉襖,背靠月光步入公路,沿著點點燈光漸行漸遠。   燈火俞明,她感到少女不再冰涼的手掌雖顫抖如故,卻是震出熱火、震出希望,不由拿梁人的諺語嘲笑王室古板的戒律:   “緣因何起,孽因何終…果真無悔,自該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