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裡,航拍的畫麵是明擺著的混亂。幸好,及時趕到的軍警維護了秩序,疏散了擁堵的車輛,扛走了受踩踏的居民,用無聲的行動,控訴著製造這混亂的元兇,叼著黃銅煙鬥,仿若事不關己的班布先生。 賽爾是明白了,早先班布爺爺說的話,是認真的——他不在乎陌生人的死活,為了一位看重的朋友,就是害無辜的人血染大地,他也不會心痛。 雅星迪是向帝皇祈禱,替傷者祈福,願死者安息——善良、包容的帝皇使者,必不是刻意波及這些無辜者,看啊,他還在原地守候,任記者拍攝、控訴。這是位心胸多寬廣的奇人啊,即便身俱偉力,也隨便普通人來批評、指責,多麼的開明呀。 牽著木精靈的手,看著新聞裡的抽煙老頭,德瓦更是心跳加速。在軍隊與黑水工作的經驗告訴德瓦,這常青武神是另有圖謀——他若想走想躲,沒人能發現得了。屆時,若新聞裡還敢這樣給他扣帽子,他大可以反咬一口,譴責格威蘭的官方通告毫無根據,讓全大地都來看王庭的笑話。可他留下了,就這麼留下了,不躲不避,就像是在等… 等獵物自投羅網。 是的,班布先生是在等。在這漫長的等待裡,他是難免乏味的,不過萬幸,他還有戲可看,打發這無趣的黑夜。 在街對麵,被警察疏散著的人群裡,一雙墨綠的眸死死盯著他。僅是瞥一眼,吐著煙霧的老人家就聽見了注視者想問的話: “你把我的老師,藏到哪裡去了?” 班布先生深吸了口煙,挑釁似地招了招手,請凝視著自己的少女伊利亞·格林來身邊談談。少女是回以微笑,向前踏了一步,將要越過剛剛拉起的警戒線,當著警察的麵去質問偷走老師的壞人了。 “跟我走。” 千鈞一發之際,憑著探員的證件暢通無阻的露絲·舍麗雅擠入圍觀的人群,拉住少女的胳膊,也不問她情不情願,就拉著她往無人的巷子裡走,再不說話。 走進沒有路燈的深巷後,伊利亞才平靜地開口:“露絲姐姐,你弄疼我了。” 露絲兩手捏著少女的肩膀,一時間不知該問些什麼話。是啊,該問些什麼呢?問少女為何瞞著自己,和迦羅娜出逃?笑話,露絲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是挑明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少女若是告訴她,反而是害了她。退一萬步說,她就是和少女與教師一起跑了,那她的親人,朋友呢?都不要了嗎? 所以,她隻能咬著牙,憋出一句連自己都想笑的埋怨:“我明白,這樣對你我都好,符合你我的利益,但是…不符合我們的友誼。” 可少女的回應,卻成了把尖刀,狠狠刺入她的心臟:“友誼?沒有友誼啊,露絲姐姐,你是飼籠人,我是金絲雀,自由的飼養員和囚禁的動物間,怎麼會有真正的友誼呢?” 當她的手從肩頭滑落,少女笑了笑,還是那朵綠裡的玫瑰,還是那生人勿近的優雅,不過,從前這笑容,是對她的兄長,今夜這笑容,是對陪伴她長大的姐姐: “露絲姐姐,我沒有告訴過你,小時候,當看到母親掛念那個男人而骨銷形瘦的模樣,我就清楚,沒什麼比愛更能操縱人心。尤其你這樣表麵冷漠,內裡善良的人啊,見到折了翅膀、美麗又可憐的小鳥,會小心捧著它,瞞著別人嗬護它,幫它飛翔呢。 恰好啊,我讀過很多醫學的書籍呢,我相信,對大部分人而言,心的感情,會隨著身體的反應而行。而我的祈信之力,剛好有影響肉體的功效呢,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我會根據情況,讓適量的多巴胺或血清素分泌開來,輔以稍許的神經電流,營造出憐惜、關愛甚至是情欲,都是可行的。我還要謝謝你,露絲姐姐,因為在你身上累積的經驗,我對祈信之力的運用,熟練了好多,就是照顧老師這樣的聖恩者,也是輕而易舉呢。” “為什麼?” “應該是潔癖吧,哦,不是物質上的潔癖,是精神上的而已,”少女走上前,給了這位傷心的姐姐最後的擁抱,而後退遠,退遠,退出這深巷,“當我認識到,感情是可以被身體的分泌物影響時,我就厭惡不純的開始,厭惡這從源而始的虛假與不明,哪怕你認為,如今是真心實意,我也不接受,不喜歡。” 最後,少女頷首低眉,行了一禮,繼續去找那送走老師的使者大人了。留給探員的,是巷道裡空靈的回音:“露絲姐姐,謝謝你,我們好聚好散。” 在警察與圍觀者的驚呼中,叼著煙鬥的班布先生撿起裂開的手提箱,憑空消失了。再出現,他站在剛走出巷子的女孩身前,無可奈何地說:“壞娃娃啊。跟我走吧,我會代娜姐照顧你,順便…糾正你的錯誤。把愛情和親情混淆,可是條要命的老路,小姑娘,千萬別走個不回頭哇。” 容不得她拒絕,和藹的班布先生帶著少女踏入酒店的房,讓賽爾看著這貌似乖巧的壞女孩,可以的話,弄點吃的打個底。 雖然摸不清狀況,少年還是從冰箱裡取了蔬菜,又微波解凍了牛肉,趕緊炒成了梁人風格的醬臊,又給三位麵麵相覷的客人和打盹的老人煮了鍋格威蘭人流行的麵,來了頓兩國結合的美餐。 吃完飯,碗還沒洗乾凈,告警的廣播就通知著所有沒聾的人爬起床,收看將由格威蘭的國王親自發表的電視演講。 “快,快!”康曼城的黑水總部裡,白頭發的部長像個孩子樣下達著命令,“把電視打開,手機,還有手機!都給我記著,今日之後,聖城的老鬼和朝晟的大使,必須給我們服軟!” 自戰爭結束,已有百年,南共治區的聖城,一直是根刺在格威蘭心頭的刺。普通人以為,共治區無論南北,都是坨發硬的臭屎,是惡心人的棕皮聚集地。可這坐上黑水部長之位的老軍官清楚,真正惡心人的,是那位統治著聖城的朝晟人,多少年了,共治區的中洲人都忘了,這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外來客,可他不會忘,當年的朝晟,是何等頤指氣使地把帝國劃分為二,還給一頭瘋狗“班布先生”“常青武神”“帝皇使者”的稱呼,把戰略地位最緊要的聖城扔給其當“禮物”。如今,可算有機會惡心這應該衰弱的老鬼,叫朝晟讓步,揚眉吐氣不說,最好是簽些協定,從南共治區多套些人和資源,多開放些生意,給格威蘭的經濟一些上行的活力。 可等電視打開了,卻沒有國王念稿的聲和播報員的配音。而屏幕裡的演講席上,站著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手摁稿件而沉默的國王,一個是一手勾著國王的肩膀,一手拿著破爛的手提箱,還麵帶微笑的班布先生。 部長揉了揉眼睛,切了十幾次臺,看見的畫麵卻都一樣。於是他攥緊拳頭,對站在身後的探員說:“執行一號方案,立刻,馬上。” “抱歉,”探員雙手疊在腰間,不曾挪腿,“負責設置天國之門傳送位的人剛休年假,不值班。” 部長遲愣了幾秒,立刻沖上前,揪著探員的衣領將之舉起,發聲之時,已是麵紅耳赤:“他媽的,你們是要造反?” “哪的話,我們隻是消極怠工,想漲點工資啊,部長閣下。” “好啊,你們、你們啊,你們有種,”部長放開探員,自行撥通電話,笑得很開心,“我就不信,你們…” “得了吧,部長閣下,您還不明白?”探員理正衣領,走到部長身後,對著窗外的康曼城搖起頭來,“年輕人都是有脾氣的,你就是搖爛了電話,那些和稀泥的廢物也調不動他們。哦,或許,你可以試試叫那些坐在辦公室裡的人去乾活,不過我想,除了坐在辦公室扯皮,他們是哪都不願意去。” “黑水有的是聖恩者。” “聖恩者的脾氣,比我們古怪的多啊,您不就是位聖恩者嗎?部長閣下,”探員拉上窗簾,還是那樣禮貌地微笑,“現在,叫您飛去溫亞德,與帝皇使者對峙,您願意嗎?或許,您是不怕死的,但其他聖恩者?那可不好說。命在自己手上才有價值,賣給你們?那未免太作踐父母的養育之恩了。” 部長坐回自己的位置,忍了半天,噴出一句軟弱無力的譴責:“貪生怕死的東西。” “我們不怕死,我們怕的是死得沒有價值,”探員看著仍在電視裡沉默的國王與使者,拿著遙控器,將聲音調高了些,給部長接了杯沒有茶的溫水,請他潤潤喉嚨,“看著吧,看著無人接應的陛下,有沒有充足的氣魄、智慧與膽量和使者對話,給我們這些更平凡的普通人…做個表率吧。” 電視裡,精壯而有神采的老頭子,還是勾著病懨懨的中年人的肩,笑著,又不發一言。這溫亞德的市政廳裡,攝影的記者不敢按快門、不敢開閃光燈,陪同的官員不敢挪屁股跑開或是上前,保鏢、士兵、警察?得了吧,下午的雷霆與光芒記憶猶新,沖上去惹怒了親愛的使者,害了國王遭罪,沒準死得更慘烈。至少,現在的國王陛下是平安無恙,不對嗎? 既然沉默是平安,那就繼續沉默吧,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倒黴蛋,敢打破這寂靜的和平。 “看官…嗯,各位觀眾,晚上好,”收回胳膊前,班布先生用力地拍了掌,幫無言的國王換上了驚訝且警覺的假笑,放開手提箱後,挪過他的話筒,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我的格威蘭語算是標準吧,相信,該無溝通的障礙?奧蘭德先生,你認為呢?” 話筒被推回嘴邊,國王是不能裝啞巴了,便笑著誇獎:“使者閣下的口語,很流利。” “好,那我可以放心講話了,”挪回話筒時,班布先生親切發笑,又拍了拍國王的肩膀,“首先,我承認,今日的踩踏、交通事故皆因我而起,但,事出有因。知道嗎?朝晟的林博士,刺殺了朝晟元老的兇手,攜帶朝晟研究的新式大規模殺傷性武器逃亡至溫亞德,妄圖走海路遠遁商洲的邦聯。情急之下,我不得不貿然出手,將之誅殺。奈何歲月飛逝,我心已老,不能如年輕時掌握全局,連累溫亞德的市民、遊客受傷,在此,我誠心地道歉,乞求傷者、健康者、死者及其家屬的原諒——好了,諸位,可以拍照了,閃光燈?都打開吧。” 等膽子最壯的記者扣下快門,這場新聞發布會可算是活躍了起來,除了沒有提問的聲音外,與往常並無兩樣。 “好,拍完了?”班布先生剛舉手,快門聲和閃光便溜了個乾凈,“那,容我再說幾句吧。但在那之前,我要強調,全格威蘭的電視臺,務必轉播我接下來的演講,不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許掐臺。在電視臺工作的員工們,你們聽著,假如你們的上司和領導下達中斷的命令,不要理會,不要理會,因為,倘若你們對上司和領導的恐懼勝過我,我會到你們工作的地方,將你、你的同事、你的領導、你的下屬全部屠殺。之後,我會去你們的家,把你們的父母、兒女、配偶、情人、寵物也殺掉。 總而言之,如果你懦弱到聽從上司的命令,我會讓你及你的血親和珍視的活物統統為你的愚蠢負責,到煉獄裡與你重聚,闔家團圓。當然,你可以不相信我的力量,不相信我有洞察你們行事與方位的能耐,但,你們可以相信四個小時前籠布溫亞德的雷霆,那雷電釋放的能量,與你們國家所擁有的最大當量的氫彈相比,威力之強,何止百倍?而在我常青武神之前,它隻是被擋在帝皇奇跡外的火花,隨溫亞德的市民欣賞。 若仍不信,打開你的手機和電腦,找你在溫亞德的熟人聊聊,問問他們,我說的可有半句假話?好了,言盡於此,想死的人總歸是勸不住的,冷靜的聰明人,就按我說的辦吧。現在,拍照吧,拍照吧,別緊張,我又不會殺了你們,你們害什麼羞?我可很少出席這類公共場合,留影的機會稍縱即逝啊。更別提,你們的國王、我的新朋友奧蘭德先生也是位足不出戶的閉門客,我們這兩位聚在一處,給諸位當模特,不說是千載難逢吧,也是百年難遇啊,來,拍照,拍照,光打起來,話筒湊過來,采訪——暫且擱置,容我再嘮叨兩句,再嘮叨兩句。” 黑夜裡,明如白晝的市政廳鴉雀無聲。那些看著新聞的溫亞德居民也一樣,不論年老年少,不論是男是女,不論獨身同居,都沒敢吭聲,生怕弄出噪音,讓笑嗬嗬的使者翻了臉,死無葬身之地。畢竟,他們親眼目睹了使者的庇護之威,對使者的發言深信不疑。這老頭子,或許沒能耐找出是誰說自己壞話,但把溫亞德夷為平地的餘力,還留有幾分。就是真要惹怒他,也等他嘮叨完再說吧,到時候,有親愛的國王陛下陪著共升天國,何嘗不是一種殊榮。 不過,同為溫亞德的居民,齊約娜可沒有這種想法。她所做的,隻是在回家後和丈夫緊緊擁抱,然後勸調皮的兒子放下給朋友製作的禮物,去打開恢復信號的電視,看廣播裡說的最新的後續報道。 當阿納塔蹦跳著歡呼,認出電視上的正是班布爺爺時,她和丈夫相視一眼,懸著的心算是放低了。能和帝皇使者以朋友相稱,可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殊榮。看啊,新聞裡的帝皇使者是多麼正義且親和,這樣一位強有力的和善老人,是堅不可摧的後盾,讓人心安。 現在,叫人們成了乖巧寶寶的班布先生,看向了站在身邊的國王,將話筒推到兩人中間,笑著說: “好了,格威蘭的民眾們。我想告訴你們的是,身為帝皇的使者、聖恩者中的無冕之王,我有著力量,足以無視武器、無視抨擊、無視人海與數目的力量,我若要走,無人能挽留;我若要躲,無人能尋覓;我若要殺,無人能阻擋;我若要負起責任,則無人能動搖我的決心。 各位觀眾,溫亞德的全體居民,所有有良知、沒有幸災樂禍的格威蘭人,請相信我,我會為今日所為負上責任。我常青武神又不是蠻橫無理的野人,既犯了錯,我的良心該受譴責,督促我承擔責任。是的,我是個講道理的人,因此,我會為今日的受難者作出足夠的補償。奧蘭德先生,你是格威蘭的王,是格威蘭人的君主,是王庭的統治者——博度斯卡,請問,身為寬宥者的博度斯卡,我能請求你,代國民接受我的歉禮嗎?” 在座的明眼人都想得通,可恨的帝皇使者是又要耍花樣,但拒絕的勇氣,又有誰擁有?他們的君主、他們的博度斯卡、身體抱恙的奧蘭德先生嗎?哦,他麵掛似欲殺人的微笑,抓著話筒,朝身前挪了一點,說:“既是常青武神的歉禮,我欣賞接受,但公民們笑納與否,就要看誠意有多充足。” “理應如此,”說著,班布先生拎那件破了的手提箱,從中取出兩張硬盤,向臺下一位舉著話筒的電視臺記者勾了勾指頭,“格威蘭的國民會滿意的,我相信。” 被選中的記者如蒙神恩,把話筒塞進胸前的手巾袋,奪過攝影師的設備,屁顛屁顛地跑上了臺,等候班布先生的指示。在明白班布先生是要播放存在硬盤裡的視頻後,記者又拉著攝影師上來折騰了一番。在國王與使者的眼皮下,在過億格威蘭人的電視裡,兩個手抖腿軟的幸運兒花了十幾分鐘,才把硬盤接上了連線電視臺的筆記本電腦,從密密麻麻的視頻文件夾中挑了標注著“灰都”的一個,點進去,開始播放。 隨著視頻的快進,沉默的齊約娜和杜森是止不住聲,一個驚呼著捂住兒子的眼睛,一個把電視靜了音;雅星迪和德瓦也是如此反應,不過他們能捂住的隻有賽爾的眼,那自若的少女是微笑著表示自己是成年人,這類影像,還接受得了。 他們看到的,自然是林博士與他的分身們錄製的寶貝視頻。上百個文件夾,近萬段錄像,總時長超過兩萬七千個小時,皆是淫穢到不堪入目。 太多了,太多了,數不清,看不完,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看到嘔吐的觀眾是數不勝數;沒吐過的,也把垃圾袋和垃圾桶挪到身旁備著。在這最真實,沒有半分攝影技巧的罪證前,除了天生的變態,沒有人能起生理上的反應,任何有良知、有底線的人,都會舉起顫抖的手,將拇指頂在額頭上,說… “帝皇在上,到此為止吧,”班布先生按下暫停鍵,拔掉連結硬盤的數據線,幫記者合上了不堪重負的筆記本,將話筒推給國王,以遠超擴音器的厚重之聲,向全格威蘭通告,“現在,電視臺的工作者,你們能理解我先前的威脅嗎?好好看看,細細瞧瞧,說不定,你們的領導就在方才的錄影裡參演過,嗯,真情流露,是吧?” 沒錯,的確有電視臺想中斷轉播,不過怕死的員工早將發怒的領導捆了個結實,放著溫亞德的新聞繼續播放: “所以,請你們理解我,我的威脅,是迫於善意的無奈。格威蘭的民眾,我相信,你們中有不少人聽聞過官僚與富豪的花天酒地,更有甚者,目睹過他們的無度奢靡,可如此踐踏良知與律法、道德與人心的證據,從未有過公開的披露吧?請記住,若無林博士,或許,你們永遠沒有機會看清那所謂的精英,所謂統治領域的領導者,所謂經濟領域的開創者,所謂科技領域的先行者,有著怎樣一顆藏在人皮下的禽獸之心。 感謝林博士,為了生存,他收錄了格威蘭全境、包括灰都康曼在內的三十七個大城市裡,所有政法體係的官員、所有身價以億計的富豪的可能存在的罪證、鐵證。鐵證如山啊,像是黑幫流氓?嗯,都入不了他的眼,他倒是個明白人,明白那些上不了臺麵的混混,不過是罪魁禍首養的狗,用以搜集受害的獵物,或是讓勇於揭發者閉了嘴,永遠沉默。 這是我的禮物,送給你們的君主,公正的博度斯卡,被欺瞞而不能識察,有心卻無力的奧蘭德先生的歉禮!怎麼樣,奧蘭德先生,你滿意嗎?” “滿意。” “好,那送給格威蘭人民的歉禮,是時候呈現了。” 舉手之間,市政廳的演講臺上金芒乍現,國王與使者都沒了影。不等記者與官員警衛們喧嘩,一道道金芒亦吞噬而來,將他們送到新的地方,哦,是早已選好的地方,是溫亞德的一處海灘,是設置著彩燈與遠光燈的歌舞場,是本來給年輕人用以慶賀新年的地方。 “這些影像,我早已看過,現在,我將它們送給嚴明的博度斯卡,你們的國王陛下,”班布先生將兩張硬盤遞給國王,指向漆黑的夜空,搖頭笑道,“太黑了,來,給我來些明亮吧。” 億萬光矢織如絲縷,把海灘的高空籠罩。見多識廣的人認得出,這淩空交織的絲線,是古老的攻擊型奇跡,莫名之矛。帝皇使者確實大氣,在有錢人的手裡用以刺殺反擊的奇跡,對他而言,是照明的煙花啊。 “六十五萬三千七百四十八名高官,三萬四千一百六十二名富豪,貴族另算,七千三百五十…四名,”閉著眼,摸著下巴,班布先生大聲念道,“我送給格威蘭人民的歉禮,放得下,放得下。” 在所有人的思維都是一團亂麻的三十秒內,光芒再起,沙灘的空地上,不能斷絕的尖叫彈奏出美妙的樂章。這尖叫來自人,來自或赤身裸體,或身穿睡袍,或披著正裝的人…全是些有頭有臉,上過電視,登過報紙頭條,在當地的上流社會一呼百應的人。 也是記錄在視頻裡的人。 三十秒,用時三十秒,帝皇使者在全格威蘭民眾的眼前,表演了超乎想象的魔術、不,是奇跡,甚至是奇跡也無法形容的——神跡。 格威蘭王國的領土廣袤,麵積高達一千三百餘萬平方公裡,有三十七座發達的大城市散布其間,六十九萬五千二百六十四人或乘著各式各樣的交通工具,或住在別墅、酒店和莊園,或靜或動,或明或藏,都在三十秒內,被帝皇使者搜尋到方位,解除所有的護身奇跡、傳送奇跡,扔在了格威蘭的西海岸,這溫亞德的海岸線的一段不起眼的沙灘上,蔚為壯觀。 “有什麼想問,有什麼想說,有什麼想辯解的,請諸位自便,不得吵嚷,不得逃跑,記住,違抗者,會受比死還恐怖的懲罰。” 有了使者背書,不怕死的記者們壯足膽子,湊向那黑壓壓的人海,試著問幾句,又發現難以開口,因為這群人有九成都搞不明白狀況,已開始推搡奔逃,呼喊叫罵了。剩餘的一成是閉緊嘴,拚命拍打著臉、掐著皮,想從荒誕的夢境脫逃。 混亂怎麼平息,自有人能想辦法。 “閉上嘴,站在原地。” 一聲警告後,驚恐的嘶喊更甚。因為一些不聽話的人,當著幸存者的麵畸變、哭嚎又沉默,成了沒嘴的蟲…一條條沒有嘴的人麵肉蛆。 吵鬧繼續,警告繼續,畸變繼續,吵鬧繼續,警告繼續,畸變繼續…沒多久,就是頭蠢豬也要明白了。精英的敏銳與求生的本能,總算克製了恐懼的嗓門,讓海灘、讓溫亞德、讓這光明籠罩的夜晚,重回寧靜。 是的,該問了,可以問了,各問各的題,各說各的話。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懺悔;什麼都不要,就是要律師到場。廢話,全是廢話,就算和法官擠在一起,他們還是盡力狡辯、控訴,以神聖的法典捍衛自由,以公正的條款保衛權利。 直到他開口。 “一群小醜,”班布先生笑了笑,止住了鬧翻天的爭論,那洪亮的嗓門,更襯得國王麵色不佳,“看啊,自欺欺人的時候,他們忘了我,忘了現實,還拿出那些律法撐腰。奧蘭德先生,你說,什麼是律法?在你們宣講的書裡,律法,是處刑的依據,是維護正義的天平。可在他們手裡,律法是洗脫罪名的工具,是用來掠奪、謀殺的刀槍,犯了多大的罪,都可以請律師來搬弄唇舌,找漏洞、說道理,哪怕證據確鑿,也可以洗脫罪名,在比酒店還豪華的監獄裡,坐著幾百年的牢,不停地減罪減刑,直至保釋出獄,用不了二十年,照樣在太陽底下風光。這律法,要它何用?如果律法真的有用,就不需要律師和法官,就像聖城,就像南共治區,照樣井井有條。請理解啊,奧蘭德先生,南共治區之所以不對外開放,是因為我借鑒了朝晟的製度,又無朝晟的奇跡之網,實在不好管理外來者,除非他們老實按聖城的規矩辦事啊…” “帝皇使者,您不能殺我們。” 輕聲的質疑,在這無人敢言的海岸,是貫徹天地的響亮。 班布先生卻不意外,手一揮,說:“講。” 不知是哪個膽量超凡的,在烏漆嘛黑的人群中,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吶喊,蓋過了其他人的恐慌:“正如您所說,到聖城,要根據聖城的法律行事;那在格威蘭,自要根據格威蘭的法律判決。我們或許是有罪的,或許是該坐牢的,可您無權處置我們,我們應當經過審判,經過格威蘭的法庭裁決,否則,王庭的聲譽、威嚴、公信力都會毀於一旦,王庭的治理也會崩塌…” 可一聲冷笑,徹底澆滅了他們的掙紮。 班布先生發言了,相當的簡短和輕蔑:“不知所謂。你是在威脅我,哦,不,是威脅你們的君主,威脅奧蘭德先生,威脅他,沒了你們的協助和幫扶,格威蘭的行政、經濟會在一天之內崩潰回原始時代? 笑話。 這是什麼時代?是人人識字,有電視看,有網絡上,有電話可聊的時代,這時代沒了誰,都運轉如常。你們想告訴奧蘭德先生,離開了你們,王庭的戰車就拋了錨?我建議,奧蘭德先生,你可以擺一頭烤豬到他們的位置上,看看王庭的統治會不會有變化,根據我治理聖城的經驗,這樣辦,管他是公司、企業還是行政部門,效率和乾勁都會更高。那些老實的下屬、基層的乾部,會從香噴噴的烤豬上看到不被打擾、責罵的安全感,餓了,還能從中汲取營養,解饞飽腹,不失為一手妙招啊?” “說得好,說得好,”國王能做的,就是輕輕鼓掌,“說得很好,請問,常青武神,你想如何處置他們?” 在這莊嚴肅穆的時刻,班布先生吹了聲口哨,學著精靈們的姿勢,向天空祈禱,更虔誠地單膝跪地,再站起時,笑容甚旺: “感謝帝皇。 在貪婪之徒靠金錢、權力與武器玩弄世人、橫行霸道之時,派我這目空金錢、權力與武器的使者來到世上,施以製裁的光。原因無他,唯祈信之力至上…最強的祈信之力,能讓罪人無所遁藏的祈信之力,能讓高高在上的人搖尾乞憐的祈信之力。我說,帝皇的子民啊,你們要相信,祈信之力是個好東西。若沒有祈信之力,沒有我這祈信之力的最高峰,沒有恩賜祈信之力的帝皇,豈不是無人可以製裁、無人可以審判、無人可以懲處他們的罪過,任其逍遙?為表紀念,為表警示,祈信之力啊,展現應有的罪與罰吧。” 宣判死刑的聲落了。在咒罵、哭嚎的人都閉嘴了。電視裡,直升機的鏡頭把近七十萬人的醜態清楚地記錄。他們在哭,在叫,在溶解,在…聚合。隻保留著一張辨別身份的臉,皮膚、肌肉、脂肪、骨骼全數扭曲,進而排列重合,就像把樹木的切片放大後,看見的粒粒細胞壁一樣,這些哭嚎的人層層相疊,疊成一株血肉之樹…一方以罪論高低的尖塔。 六十九萬五千二百六十四人,不是人人都有臉露在外層。身份越高,地位越重,財富越多,罪行越重的,方有資格把臉嵌在外麵,由高至低地堆積至百米高,哭出毛骨悚然的音,求饒又求饒。 因為他們在被包在內部的人啃食,活咬。被啃咬至死亡前,永恒的祈信之力會將他們復原,讓他們發出痛苦的懺悔,自願坦白罪行,自願交付家產,自願檢舉別人,隻為換取真正的死亡。 遲了,太遲了,帝皇使者不會再搭理他們。現在,班布先生看向麵色鐵青的格威蘭國王,走近了些,親切地笑開了嘴,露出惹人嫌的煙黃門牙: “格威蘭的國王,奧蘭德家族的家主,灰色土地的領袖,帝皇親授的王爵…我年輕時,統治格威蘭的可是你祖父?令人唏噓啊。身為聖城的武神,我罕少至格威蘭旅行,從未有過對王庭的拜會。想來,你我二人頗有緣分。我們雖處新異之時代,卻仍忠於舊日的帝皇,同為時間的看客,今日方是初逢。或許,我們該暫且摒棄成見,為肅清格威蘭的淤血,為送給格威蘭人的禮物,握手言和?” 國王平靜地伸出手,說:“當然,帝皇使者。” “不,不…不行啊,握手顯得古板又迂腐,”可班布先生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幫他把手舉高,再舉著自己的手掌,猛拍了一下,哈哈大笑,“我們應該學年輕人擊掌歡呼啊!” 清脆的擊掌,蓋過了罪人的哭嚎,傳入攝影機與話筒,通過電視、網絡與廣播,走入千家萬戶。人們的反應如何?是沉默嗎?是憤怒嗎?一位身處海灘的年輕記者,扔掉了話筒,振臂高呼,給出最恰當的回應: “是啊,歡呼啊!陛下萬歲!使者萬歲啊!” 是啊,國王萬歲,使者萬歲啊!喊吧,統統喊吧,管他男女老幼,管他有力無力,管他誰死誰生,喊吧,慶賀吧,歡呼吧!為了這值得紀念的夜,吶喊吧! 就是濱海的酒店,歡呼的吶喊也是震天動地。就連雅星迪和德瓦,都高呼了聲使者萬歲,相擁而泣,又在少年與少女的注視中羞紅了臉,趕緊分了開。 “哇,班布爺爺好帥啊!”阿納塔是拿起紅酒盒,沖出母親的懷抱,被父親攔著,氣到跺腳,“我要找班布爺爺和賽爾哥哥,給他們送禮物啦!” “聽話!阿納塔,看電視!”杜森厲聲嗬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把兒子扛回了沙發,繼續聽新聞的播報。 電視中的帝皇使者在向國王建議,讓國王把犯罪者的一切財產收歸王庭所有,從中拿出足夠的資金,補償受害者及其家屬,隻給犯罪者的親屬留夠基本的生活費就行。使者還保證,若不明事理的人還想狡辯、想拿走理應充公的資產,他很樂意代國王處置,送那些愚蠢的罪人融入這血肉相連的斷罪之塔,與親友團聚。 “至於那些逃過一劫的人?嗯,徹查啊,奧蘭德先生,就該這樣,”班布先生豎起大拇指,表揚國王的當機立斷,“偷雞摸狗的黑幫,不如給愛占便宜的警察,叫他們戴罪立功吧?若他們不老實,敢違君令,我很樂意伸以援手啊,奧蘭德先生。” “感謝你的寬厚,帝皇使者。” “奧蘭德先生,我該感謝你才是。你啊,肯賞我這老家夥麵子,聽我嘮叨,關懷倍加啊。這樣,時候不早了,我們不要打擾人民們睡覺,就此道別,來吧,來個熱情的擁抱吧!” 公歷6017年12月24日的淩晨,帝皇使者與博度斯卡,在溫亞德的斷罪之塔下熱烈擁抱。人們會銘記這一刻,將之視為比新年更重要的節日——審判日。 不過,隻有當事人知道,在擁抱時,帝皇使者說了句不輕不重的話:“既往不咎。” 國王也拍了拍他的背,咬牙回應道:“既往不咎。” 消失了,帝皇使者、班布先生消失了。再出現,他已站在酒店住房的門前,閉著眼,摸著短翹的胡子,真切地笑了笑: “賽爾,開門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