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課倒沒什麼折磨人的,無非是做四張數學和格威蘭語的試卷,對完答案,和昨日一般回到家裡。 熟悉的夜晚,熟悉的家門,不一樣的,是鞋架上多了雙黑皮低跟女鞋。哦,還有那張在父親死後總是落灰的餐桌,如今也擦到光亮,更放著件米白的女士挎包。這些不同往日的景物,都告訴坎沙,他要命的親娘今晚回家了。 母親在家,兒子卻沒有笑。坎沙的嗓音是沉了又沉,快走到自己的臥室了才擠出句蚊子似的嗡嗡聲,沒看坐在客廳的母親哪怕一眼:“媽,不加班?” “乏了,回來休息。” 清冷的女音,來自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婦人。她身上的工作服,是乾練的格威蘭文員款式,發著一種淺淺的藍澤。看她的身材和相貌,約摸三十五六,令中洲女人聞名大地的長睫毛和大眼睛,她也不缺。當然,因為年齡,她的皮膚算不上水靈,但也沒添幾道皺紋,倒有種成熟的韻味。要說她哪裡不好,就隻能從低垂的嘴角和眼角挑毛病了——不似某些家庭主婦,這位女士的樣貌太過嚴厲了。 坎沙·杜拉欣敢向帝皇起誓,母親沒有再嫁的原因,絕不止去年他考砸了測驗回家後,抹著眼淚訓斥他時說的那樣簡單——什麼等兒子成了年、滾去國立大學、申請了助學金,她再考慮個人問題,開玩笑呢。 這刻在臉上的苛刻脾性,是個明眼人都看得出,任誰娶了她,都要天天思慮怎麼跟她針鋒相對,弄不好,就是如履薄冰。再者,坎沙這拖油瓶還充當了減分項,非常影響第一印象。 因此,就連他這個當兒子的都不好說,自己的寡婦老娘安蘇妮·杜拉欣到底是不願嫁人,還是嫁不出去。 搖搖頭,坎沙趕走了這些冒犯的念頭,便卸下書包,重重地躺在床上。可沒等他打完一個盹,令脊背發寒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坎沙,來,媽有話跟你說。” 坎沙翻起身,用一隻手捂著臉,嘴繃成了彎弓。接著,他盡力控製臉部的肌肉,麵無表情地走到客廳,無視了安蘇妮拍著沙發墊、要他坐過來的舉動,低頭回話:“媽,我沒惹你生氣吧?” “坐過來說話。” “不了。” “好,媽也不多說,媽隻是提醒你,上學是為了你自己,”合上眼,安蘇妮難掩的不僅是疲憊,更是無盡的失望,“要是應付功課,把精力浪費在沒有意義的東西上,畢業了考不進國立大學,吃虧的是你自己,明白嗎?” “我怎麼應付作業了?” “你自己都清楚。” “應付功課?哦,媽,你想說,我看電視了,是吧?”兒子回過身,拍了拍電視機,“我沒勁兒,看看解悶,今年第三次,不過火吧?” “你知道就好。” “知道?嗯,我知道,”說著,坎沙朝臥室走去,頭也不回,“我寫作業去了。” “回來,”喊話的安蘇妮,聲帶已在顫抖。她該是恨鐵不成鋼,或是給怒火攻了心,說什麼也要教訓兒子一頓,但甫一開口,那語氣又失望無奈了去,“坎沙,你要是死皮賴臉了,媽也拿你沒法。” “嗯?媽,我怎麼死皮賴臉了?” “坎沙,你聽著,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出了社會,沒有人,沒有人會苦口婆心地勸你,你偷懶,你走神,一直到你吃了苦頭,都沒人會提醒你,”安蘇妮擋著眼睛,再不看兒子的神情,“我會坐在這裡,跟你說話,是因為我是你媽,我生了你,我身上掉了塊肉,我把你當兒子,當心頭人,可你啊,讓媽失望、太失望了。” “哦,就因為我看了電視?” “你自己清楚。” “應付作業?嗯,我沒應付啊,我寫完了再看的。我是人,我不是聖恩者,我是會累的,偶爾放鬆一下,不行嗎?” 再開口,安蘇妮是語重心長,可聽在兒子耳中,那是實打實的怪聲怪氣:“是,坎沙啊,你是人,你是個普通人,所以,你沒權利放鬆,沒權利休息,明白嗎?你要放鬆,你喜歡放鬆,就去街口的垃圾桶守著,看看那些撿瓶子的流浪漢,問問他們以前是怎麼放鬆的,行不行?嗯?行不行?” “唔,我覺得,”坎沙摁了摁鼻翼,憋住了想笑的沖動,“他們小時候再玩命,也不至於一年才休息三回…” 他的反駁,被悲愁的安蘇妮強製結束:“兒啊,坎沙啊,你能不能聽點話呦?媽這個禮拜沒有休息日,你明白嗎?我要加班、加班,受上司的氣,挨同事的白眼,每個月才能賺回來一萬左右的錢,交了水電費,真不剩多少。咱們家沒錢,不是像你的同學塔都斯,他們達西歐家,是麥格達最富的地產商,他不愁吃,不愁穿,你不行啊,你要是去不了國立的大學,出來,上哪找活乾?找件像樣的工作去掙錢?你要學對麵那家子的閨女,去刷盤子、去掃大街?你不要聽什麼人說,哪種活都是一樣的,媽告訴你,在共治區,在我們麥格達,你去當清潔工洗碗工,你去下水道掏垃圾,坐上桌和人吃飯,人家就是看不起你,你明白嗎?你要是不在乎,你要是忍得了別人的白眼,你跟媽說一句,媽不難為你,大不了這個學不上了。你不是和樓下那家燒烤店的老板聊得來?我去和他說說,我求他,求他叫你到店裡刷盤子串串子,行不行?” 能怎麼回復呢?坎沙能做的,唯有背過身,笑著說:“好,好,媽,我知道錯了。” “你知不知道錯,隻有你知道了,媽也勸不了你,你去吧,去寫作業吧。” 寫吧,寫吧,等兒子寫完了作業,安蘇妮已安然入睡。坎沙呢?坎沙沒去打擾她,而是反鎖了房門,掏出塔都斯硬塞的手機,好好把玩了起來。 他是沒想到,往常隻能靠按鍵撥電話,最多玩玩像素遊戲的手機,竟然有這麼清晰和神奇的屏幕,無需按鍵,單憑手指即可操縱。那些功能豐富的軟件,簡直是從電腦上搬來的,明明沒有網線,也沒有無線局域網,可不論是看電影、刷網頁、下載漫畫,都比網吧的電腦下載資料時更快更方便。 難怪這小小的玩意,能頂起一年的飯錢。坎沙敢說,這就叫物有所值。 見電話卡裡還有三千多的話費,坎沙放心地點擊有音樂圖標的軟件,給手機插上買復讀機送的廉價耳機,選了首舒緩的小夜曲,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坎沙想趕在母親醒來前起床,卻在餐廳的桌上,看到了兩張煎好的薄餅,以及一盤灑好了黑胡椒粒的牛肉條,不由失聲大笑,笑到蹲在地上,笑到哭出鼻涕。笑完,他卷好兩張餅,一張吞進肚,一張包好保鮮膜,塞進了書包裡。 父親死後,坎沙與母親的感情,僅存在於這樣的飯菜之中。上了高中後,父親的臉,坎沙已記不太清了。他隻記得父親走的日子,那是在小學畢業的長假,一個平平無奇的夜晚。那晚,父親和母親不知是第幾次吵架,沉默寡言的父親,理所當然地爭不過字字珠璣的母親,隨便她罵、隨便她指責,被罵作折了本的廢物、被批作不聽勸的犟牛。而那時的坎沙,則是躲在臥室,不想聽他們的一言一語。在坎沙的印象中,一向忍耐的父親是喝了些酒,突然爆發了,在母親罵到最難聽的時候抓起玻璃杯,狠狠摔在地上,說著“忍夠了、我忍夠了”,怒而走出家門,卻在十字路口遇上了一位同樣醉酒的卡車司機,在等紅燈時被卷進車輪裡,迷迷糊糊地被攪成了幾坨泥,永遠解脫了,再不用被實為辱罵的嘮叨所折磨了。 杜拉欣家的故事,塔都斯是清楚的。中午放學時,他拿著新款的手機,陪吃餅的坎沙俯瞰操場的人影,伸出手,在朋友的肩上拍了兩道:“兄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別放在心上。其實,阿姨人挺不錯的,比我媽好多了。打我記事以來,我就沒嘗過她做的菜。聽保姆說啊,就是生我的那會兒,她也是找的奶娘給我哺乳,為的,是保持身材,嗯,離譜吧?我猜,要是那會兒能做試管,她肯定舉雙手同意,省得拉出我,腰胯走形啊。” 咽著餅的坎沙,問得是支吾其詞:“有錢人都這樣?” “差不多吧…不,說不準啊,嘿,咱們班不還有個闊佬嗎?”不知不覺間,塔都斯的視線已望著很遠的地方,空空的,像失了魂。不過,這位有錢人家的少爺很快找回了往日的精神,嬉笑著點了根煙,邊抽邊講,“富達爾·瓦汀,最受女生歡迎的寵兒,嘿嘿,不知道了吧?兄弟?” 這件事,坎沙還真不曉得。他隻知道,上個學期轉來的瓦汀同學,有著年級前三十的好成績,與一張小學生似的稚嫩臉蛋。說句不禮貌的話,瓦汀同學八成就是聖堂裡那些下巴的胡子能充拖把的老聖職者,最喜歡的那種少年。 因此,平日裡,任哪個老師和女生,都會對瓦汀同學投以贊美且欣賞的注視。惹得不少男生在私下調侃,說富達爾該到聖堂逛逛,釣一釣不老實的聖職者、賺些外快去。 所以,即便透信的是死黨,坎沙還是沒法輕易相信:“他不是鄉下來的?有錢?開玩笑吧?” “哎呀呀,你不懂啊,兄弟,”塔都斯深吸幾口煙,把憋在肺裡的氣和煙蒂一塊吐飛,得意地揚高了頭,“瓦汀同學的爹可是撞了大運,在市裡規劃的高檔別墅區占了塊好地。聽我爸說,買下那方地,足花了三千五百萬呢。可惜啊,他的倒黴爹是把畢生的運氣用盡了,剛簽好協議,就突發腦溢血,撒手人寰,白白留了對漂亮的老婆兒子,給人家占便宜咯。” “他媽改嫁了?” “沒有,哎,你這眼神什麼意思?我說著玩嘛,”見朋友的神情驚異無比,塔都斯笑開了嘴,“我猜,他們家,怕是那種賊傳統的鄉村家庭吧?他母親是守著寡,誰都不理,護著兒子跑到城裡讀書,四年了,都沒跟人傳出過緋聞啊。怎麼,擔心阿姨給你找個便宜爹?信我的,鐵定沒譜。上次家長會啊,阿姨那兇樣,嘖嘖…誰看了都怕。你瞧,佩姆先生不是條老光棍?幾次家長會開下來,他有找阿姨多聊幾句嗎?沒有吧?” “老佩姆?”坎沙把保鮮膜捏成團,反手拋進了身後的垃圾桶,“他當我繼父,我馬上自殺,信不信由你。” “信信信,”塔都斯笑著刷起手機,一腿蹬著腳尖,放鬆地靠墻而立,“呼,媽的,冠軍還沒退役呢,亞軍就出來叫嚷了?不嫌丟人啊?” “咋了?” “亞羅巴布的手下敗將,親切的萬年老二斯提亞諾…在自己的發布會上說,亞羅巴布的勝利和藥物脫不開乾係,”拿紙巾撚了把鼻涕後,塔都斯拍了拍腦門,“坎沙,我給你的機子呢?一起看看啊,搜我們的…斯提亞諾、發布會,對,快看看。” 坎沙立馬照做。檢索出來的,全是留著洋蔥頭的斯提亞諾如何批評亞羅巴布濫用藥物的視頻。斯提亞諾在發布會上指責,一些搏擊全明星的頂尖選手,用了太多的違禁藥物,這對比賽的公平、對社會的風氣,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響。話裡話外,無不把箭頭對準剛剛破紀錄的冠軍,他的老對手亞羅巴布。 坎沙抓了抓頭屑,不可思議地感嘆:“打藥?他們打什麼藥?” “啊?你不知道?”張大嘴的塔都斯,完全是難以置信,“坎沙,平時你挺機靈,怎麼看個節目,倒成了傻蛋?” “哥們兒,啥意思啊?” “你也不看看,每次比賽,他們那都是瞅死了打,指頭斷了,拳頭裂了,也不吭一聲,照揍不誤。不是靠打藥,靠什麼?靠帝皇的賜福?嗨,動動腦子啊,兄弟,想想看,那胳膊斷成啥樣了,他還跟個沒事人似的,還拿那條折了的胳膊去擋人?不打藥,哪個人做得到啊。” 沉默了一會兒後,坎沙無聲地笑了:“所以,冠軍的殊榮會被收回?” 塔都斯豎起指頭搖了搖:“不會。” “哦?” “他們全都打啊,那什麼…促紅細胞生成素?好難念。還有…生長激素,各種各樣的雄激素,嗯,睪酮。尤其是咱們的斯提亞諾,他用的那藥量,可比亞羅巴布多多咯。我記著有人扒過他老底,就他用的藥,抽出一周的量,給公牛分成一個月來用,公牛都撐不過三天。” 坎沙是聽得瞪眼立舌:“他們這麼搞,不要命的?” “命?沒有錢要緊啊,”塔都斯打了個嘲笑般的哈欠,揉紅了眼,拍響了朋友的脊背,慢步走向樓梯,“賺夠錢了,請聖恩者治好病,慢慢享福嘛。唉,昨晚玩了太久,下午我先翹了,你也別熬著了,趴著睡會兒吧,明天見。” “明早見。” 和朋友告別後,坎沙扒著欄桿,抬頭看著正午的天。他看了很久,始終望不見一隻鳥雀、等不到一片白雲,便笑了,笑得嘴角快勾過了鼻梁。他明白塔都斯說的沒錯,那就去午休吧,下午的課,還多著呢。 他的北方,位於高琴科索山脈以東的珀伽,也到了午休的時間。某家座無虛席的烤肉餐廳內,黑發的少年正盯著餐廳墻上那張播放新聞的巨大幕布,把卷好的羊肉烙餅推給金發的少女,叫她先吃。 格林小姐樂於接受文德爾小朋友的好意。她小口咬著卷餅,將韌而不頑的麵餅與肥美多汁的羊肉,以及洋蔥絲、生菜和微甜的燒烤醬料一齊卷入了味蕾,在品嘗美味的同時,陪少年聆聽午間的新聞快報: “斯提亞諾高調地宣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真正的冠軍,不應當投機取巧、想著如何摘掉聖恩者的麵具,而是該與聖恩者正麵對抗,堅守更久,創造… 接下來,讓我們聽聽斯提亞諾先生本人的發言—— ‘我認為,搏擊者的水準,不該用是否摘掉聖恩者的麵具來衡量,這種虛假的榮譽,是沒有價值的。我們應該相信的,是一個人能憑借自身的本領,與聖恩者周旋了多長時間,這才是衡量技術與信念的最佳指標…’ 下麵,讓我們看看本市的欄目熱線… 聖堂的長老聲明,關於聖職者性侵兒童的消息,是子虛烏有,請廣大的信徒堅信,帝皇的傳道人不會違背教典的聖意,必將… 孟巴克緹街區的醫院,收治了一位因自殘下體而昏迷的病人。據知情人士透露,患者是在某處不正當場所消費後,突然做出了這樣的奇怪舉動。患者的夫人和當地的警局表示,這樣的謠言荒誕無稽,患者是在正規場所按摩時,受到了心理上的刺激,才…” “呃。伊利亞姐姐?”賽爾抽搐著眼角,小心地看向坐在桌對麵的少女,從那莫測的微笑裡,搜出了些惡趣味的享受之意,不免頭痛了起來,“你是…失手了嗎?” “抱歉,文德爾,”格林小姐很莊重地低眉俯身,以表歉意,“我對祈信之力的駕馭,太過青澀了。” 麵對堂而皇之的謊言,賽爾是無可奈何。他能做的唯有費盡心思想一個最為穩妥的方案,好去幫助這笑得很壞的少女,從而叫她明白再怎麼把痛苦和懲罰當手段,也是要有限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