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生活(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068 字 2024-03-17

這家店的門由一張留了孔的老木板製成,看著就不怎麼牢靠。賽爾是自告奮勇,反手敲了好幾下,借著身高的優勢誘得店裡濃妝艷抹的年輕女人罵罵咧咧。   女人推開門,把胳膊叉在快擠脫浴袍的胸前,棕色的眼睛向下一瞅,才見到是個木精靈樣的博薩小鬼頭在搗亂,便擠著眼睛呸了幾句:“小毛孩?來乾嘛?跑我們這兒旅遊,想學大人快活啊?支棱得起來嗎?出去!”   不知怎麼開口的賽爾隻得扒住門沿,以免吃一個閉門羹。幸好,少年的力氣夠大,門那邊的女人已是使出吃奶的勁兒,可拉不回木板門不說,還差點兒跌了一跤。站穩了腳後,女人是驚惱交加,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少年的臉,又要進行語言上的攻擊了。   “你好,我們來找加海姆先生。還望行個方便,不勝感謝。”   替少年解圍的是格林小姐。背靠過道、站在門旁的她,直至現在才被那探出身女人察覺。可一瞧見她的金發,女人的眼色就陰到發黑,更縮回頭,舉手遮住了臉:“哪來的白皮小娘們?跑來看戲那?呦,不是想玩小年輕吧?行了,別囉嗦,我們這是正規經營的地兒,不歡迎你們格威蘭的記者。出去出去,少拿那些見不得光的小玩意拍片啊,走遠點,別逼我喊人。”   賽爾還在想該不該表明身份,伊利亞已閉上眼,平心靜氣地回應:“喊吧,不介意喊來大兵…哦,駐軍的話。”   “你唬誰…”   “最近的駐軍基地,在西偏北十四公裡處,在環城公路第五出口,可驅車直達。要賭一賭他們和看場子的混混,誰來得更快嗎?”   女人認慫了。她撒開手,任少年拉敞門,兩手握拳後,呈掌心向上的姿勢對在胸前,且將大拇指頭的內麵、食指的背麵各自相貼,擺出中洲人特有的形如尖塔的祈禱之態,窩囊地嘀咕:“帝皇護佑平安…聖堂和大兵的奸劣惡行,可別犯在我們這些可憐女人身上啊…”   大概四五分鐘的時間,房間裡傳來由驚轉疑的反問,繼而是憤怒的辱罵,跟著,急匆匆的腳步便闖到門前。來人看著很年輕,有頭修理整齊的卷發。看他的臉和脖子,明顯殘留著沒抹乾凈的水晶唇彩;望他的上身,是件係歪了紐扣的黑襯衣;瞧那綁在他腰上的,是條半擰的黑袍,還隱約燙有金紋;最後,瞅瞅他的腿,好吧,沒穿褲子,汗漬多多。   不用猜,賽爾也知道,這位氣沖沖的先生就該是委托人要找的加海姆。少年有些明白,為何委托人明知他在哪裡還要發懸賞,喊別人來找他——想必,委托人是個臉皮薄的姑娘,不好學著剛剛那位剽悍的婦女登門對峙,寧願折損錢財也不肯親自來吵嘴。   “小孩子?”看到站在門口的是名漂亮的少年,這位先生的態度緩和了不少,輕聲埋怨了兩聲,不知是在說是,“不懂輕重,叫兒童來傳話,還撒謊…小朋友,聽話,快走吧,回去告訴她,我陪完朋友就走,耽誤不了時間…”   說完,他便要關上門。還在醞釀措辭的賽爾是沒了主意,隻能又抓緊門板不放,試著憋幾句話出來。可沒經驗的少年,哪曉得這種時候該說什麼?總不能引經據典,告訴這位先生,買春有違教典的道德與法律之條規,快回家,給真正關心他的親人誠懇道歉吧?   幸好,格林小姐開了口。那冰冷的嗓音,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出來。”   “你是?”   “出來說話。”   如果說,方才伊利亞的口吻猶如長官下達命令,那現在,她的語氣就是上好膛的槍炮,更是失去耐心的最後警告。   賽爾全當自己是空氣,默默躲到墻角,把主場交給格林小姐,看看大人會如何處理這些棘手的問題。   打量完男人的穿著,伊利亞笑了。那笑容裡的戲弄,叫人挪不開眼,又恨得牙癢癢,更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悸:“嗯,加海姆先生,你說,依據教典的箴言,該引迷途者向善、在世間布道帝皇之光的人,倘若貪圖肉欲,屢犯色孽,當如何懲戒?”   仿佛被戳中逆鱗,男人登時羞紅了臉,轉過頭去。而格林小姐,則是不緊不慢地進行著祈禱,不過,用的是瑟蘭的手勢:“祂說,脫離節製的欲望是頭等的罪。祂深知欲望如洪水,不令忠誠的信徒戒欲孤身,如常人娶妻生子,飲酒精,進肉食——莫要狡辯,告訴我身為聖職者的你,連開天之篇的前言都忘在腦後?跪下吧,加海姆先生。”   在惶恐的尖叫中,男人的膝蓋重重砸在門檻上,痛到齜牙咧嘴,在發自少女的一句句低吟中,握實拳頭,猛錘自己的下體:“加海姆先生,謹以帝皇的名,裁定你的罪行。擊打那泛濫欲望的汙穢,製裁那宣泄快感的肢體,把那痛苦銘記於心了——謹記,每當你咬中欲望的魚餌,今日的痛苦便會重現。記著吧,記著你的痛苦,把這痛苦用以悔恨,真正去改悔,以帝皇傳教士的殊榮,重獲那新生。”   當男人還忙著自殘並哭痛時,格林小姐轉向了單元門。她輕擺手,催促著少年快些離開這是非之地。   即使走出小區,撕心裂肺的慘嚎仍舊不絕於耳。賽爾怯怯地跟上少女,抿著嘴問:“伊利亞姐姐,你怎麼知道他是聖職者呀?委托人…可沒有交代啊。”   “看他的衣裳,金紋黑袍,是中洲聖職者的專屬服飾。”   “可萬一…”   “沒什麼萬一,”傾斜的日光下,伊利亞攔了輛出租車,再次坐進了後排,用回格威蘭語和少年交流,“隻是一個丈夫在聖堂工作的女人,想雇聖恩者去教訓他,叫他老實點,別在外麵拈花惹草,沾了身傳染病罷了。”   “嗯…伊利亞姐姐,那位加海姆先生…會改正錯誤嗎?”   “不會。”   她的回答過於決絕,聽得少年頭腦發昏,無法分析。所幸,格林小姐是慷慨的女性,很願意為不懂事的孩子解惑答疑:“指望嫖蟲回頭?癡人說夢啊。嘗到甜頭的男人,是永遠管不住下體的,這筆錢,大概率是白費了。攤上這樣的丈夫,不離婚轉嫁,留在他身旁受苦受累,是無謂的自我感動,愚蠢至極。”   “嗯…這,還是有可能的吧,隻要定下決心,人都有改過的機會…”   “至少,我沒見過能改悔的人,”少女打開車窗,一頭金絲在風裡飄搖,好似淩空揮灑的墨跡,“文德爾,你見過嗎?”   “我我我…其實我也沒有,”賽爾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無奈地嘆了氣,“但我聽說…好像,班布爺爺曾經…”   “你信嗎?”   “嗯,我相信。”   “好,但他是個討厭的人,所以…”少女望向車窗外,笑顏是波蕩在墨綠裡的陰鬱,“我不信。”   下午六點,默默無語的少年少女,就這樣在珀伽市的出租車上回到了最開始的旅館。同一時間,與他們相隔萬裡的麥格達市,市立中學三樓的一間教室內,卻是吵鬧得緊。   一位蓄著卷毛大胡子的禿頭中年男人,正揮舞黑板刷,把講臺擦得粉塵飛舞。那張藏在胡子裡的嘴,聲音是響亮得不行。不足五十平米的教室擠著的一百多名學生,他們或正坐聆聽,或趴著打盹,或眼露不屑,或若有所思,在這揶揄的批評裡各想各的事情:   “今天啊,有些人又沒寫完作業。哦,是不是上課鈴響的那會兒,你們在猜我會怎麼批評你們?在這裡一個個點名,叫你們去罰站?你們錯了。功課是給你們自己做的,與我有什麼關係?我隻會拍拍屁股走人,你愛做不做!成績會說明一切,你是考進社區學院、混三年出來刷盤子,還是考上國立大學、一飛沖天,都和我沒有關係哦。你成功了,我攀不上那個關係、消不起那個福;你玩砸了,別回來找我,與我無關。你們瞪什麼瞪?學校就是這樣,社會也是這樣,我們這些老師又不是你們的爹媽,哪有空陪你們置氣?行了,下課吧,言盡於此。沒做完的,下次不要交,我還要省時間泡茶,下課。”   老師剛出門,剛剛還安靜的教室,瞬間炸開了鍋。男生女生是各自結伴,說笑著散了場,似乎半分鐘前的訓教,全是聽麻了耳朵的廢話,與己無乾。   不足十分鐘,教室外,正對操場的外廊上,隻剩下兩個少年。邊喝著水、邊扒著欄桿,目送黑壓壓的學生沖出校門的,是其貌不揚的坎沙·杜拉欣;背靠著墻抽煙的,是他的朋友,昨晚騎著摩托回家的,流裡流氣的富家帥小夥,塔都斯·達西歐。   一個座駕比一套房更貴的人,能和住在平價老樓裡的人混在一塊兒,不全是托同班同學的福分,更是靠臭味相投的緣分。   喝足了水的坎沙清了清嗓子,轉過身,靠著鐵欄桿問:“昨晚的比賽,沒錯過吧?”   “怎麼會?嘿,就是中間那段插播,嚇得我褲襠發軟,”塔都斯拿墻撚滅了煙,把煙蒂甩進了幾乎要塞裂開的垃圾桶裡,“我不是跟你說過,格威蘭的有錢人玩得花,這下信了吧?非要我這種好良心人搬那兒去,咱們的武神,才不會痛下殺手,來個肅清啊,哈哈。”   “你可省省吧,逃課、抽煙、喝酒比誰都歡,喝醉了還他媽揍保安,真去了格威蘭,你小子多少得嵌到那塔裡,夠格當個地基。”   “嘿嘿,還是坎沙你懂我,”塔都斯伸出小指,掏起耳朵,表情是一種承蒙誇獎的謙遜,“今晚陪兄弟玩玩?去網吧,我包客。”   坎沙是咧開嘴,笑得捂起肚皮:“滾一邊去,老子可沒有錢的爹,還要讀書上學。你要有種賭個咒,保證我考不上國立大學的話,你能安排我進你們家公司混飯吃,老子天天陪你去遊戲廳瘋到失聯,呸。”   “那可不成,按我哥的話說,公司不養閑人,”塔都斯對他豎起小拇指,無聊地哈著氣,“少調侃我了,我哥是內定接班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等畢業了,能吃點股息,買輛好車飆一飆,我就心滿意足咯。”   “行了,再說下去,我怕我沒忍住,一拳打爛你的臉啊,哥們兒…瞧瞧,又燒著了,”見垃圾桶冒起了煙,坎沙擰開水瓶,熟練地潑滅了冉冉的火星,“前兩天你不是說,要拿這禮拜的生活費買亞羅巴布破紀錄?坦白坦白,昨晚賺了多少?”   “一個子兒都沒有。昨個兒下午打遊戲上頭了,卡裡的錢全充了,”塔都斯掏出鼓鼓的錢包,翻開看,裡麵盡是花裡胡哨的充值卡和會員卡,最裡麵,隻剩了十來張麵值五百迪歐的棕色大鈔,“還好,我姐賞了些零花錢,待會兒還能喝喝咖啡,一起去?”   “零花錢?老子真想給你一拳。五千都夠我吃半年了,你還不嫌多?”   “哪夠啊,充點卡都嫌少。行了行了,要去吃烤羊嗎?我請客,吃完去網吧打打槍?或者去電玩城打街機?有興趣不?”   “告辭,恕不奉陪,”坎沙摸了摸褲袋裡的兩枚硬幣,對朋友倒豎大拇指,先行一步了,“你還是回家玩吧,再不濟找家酒店,去網吧悶一晚上,校門口的野狗都沒你臭,再見了。”   “明天見,對了,你等等,”塔都斯想起了什麼,趕忙叫住了坎沙,回到教室,從擱在最後排的書包裡翻出部手機,遞了過去,“我換新機了,這部你拿著吧,去年的款型,格威蘭的貨,網速快,能看視頻,下小電影也沒問題。”   坎沙嚇得趔趄,險些鬆了手,摔了掉光漆的塑料水瓶:“別,別,太金貴了,這玩意小一萬了吧?”   “叫你拿就拿著,就當陪兄弟追劇看節目了,”把手機塞給朋友後,塔都斯邁開腿跑沒了影,“明天中午是亞羅巴布的退役發布會,記得看直播啊。”   坎沙拿著這部夠管一年飯的電子產品,久久無言。等黃昏沉落,教室被填滿了陰影,他才嘆了聲,真心地笑了一下:“那我謝謝你了,朋友。”   感慨這種事,有的是時間乾。當下最要緊的,無疑是填飽肚子。這會兒,離晚課隻有四十分鐘了,坎沙·杜拉欣火急火燎地跑出校門,直奔學校對麵的街,走去那輛最顯眼的餐車前,把一枚五迪歐的硬幣放在投幣口,對收拾著火灶的老板說:“來張雞胸肉卷餅,多放黑胡椒,少一些辣醬。”   坎沙顯然是這裡的常客。戴眼鏡的年輕老板笑嗬嗬地攤起了麵餅,倒了些醃好的雞胸肉條在鍋裡,開著烈火翻炒了起來。   在煙火湧動的香味裡,這輛串著彩燈、噴有漫畫塗鴉的餐車,是坎沙眼裡的舞臺,而老板,自然是舞臺中央的巨星。那些紅亮的肉條、那張焦脆的麵餅,就是巨星演唱的勝利之曲。   一曲終了,卷著嫩雞胸和生菜、蜂蜜醬的餅咬進了坎沙的嘴裡。微甜而不齁,醬料與香料的味道適中,些許的辣味在舌頭上跳舞,刺激出全部的食欲。   對坎沙而言,一張餅,夠吃飽了。他不是塔都斯,要拿鮮奶調現磨咖啡,再配瓶溫亞德的戴蒙德紅酒,吃條羔羊腿才算嘗了宵夜,這一張飽腹的卷餅,已是實惠的滿足。   嚼著卷餅,坎沙不禁想,讀書真有用嗎?他可留心觀察過,賣卷餅的老板,光是下午放學的時間,就能賣出去一百多份卷餅,少說也凈賺三四百迪歐,算上早餐午飯,一個月下來,怎麼也有三四萬的凈收入,比他那成天加班的母親賺得都多。就是他早死的爹從墓地爬出來,找個活乾,加起來也不及這小餐車收入的七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因此,坎沙鬼使神差地問:“老板,想學你這門手藝,要多少拜師費啊?”   “呦,小子也想學大人攤餅啊?”老板扶了扶黑框眼鏡,用毛巾擦起鐵鍋來,“行啊,好歹是我學弟,你想學,我免費教啊。不過記得換個街區擺攤,別搶我生意啊。”   “學弟?”坎沙搖了搖頭,一臉的不可置信,“吃了半年,我也算老顧客了,可沒聽你提過啊?”   “騙你乾嘛,我是12屆的,畢業了找不到活乾,就回來賣餅咯,”老板拿出張小板凳,看著被路燈照亮的校門,無限懷念,“太難了,找工作太難了,擠破了頭,也爭不過那些甘當牲口,天天加班到半夜的,回來賣餅,還輕鬆一點兒。”   “掙錢嗎?”   “掙錢,但累啊,”老板擺了擺手,從餐車裡拿出了暖水壺,倒了瓶熱水,吹了口氣,細細地喝了去,“還有半小時打鈴,回去趴桌上瞇一覺,上你的課吧,學弟啊。別信老師那套,尤其是…那個教物理的,是叫佩姆?他那張嘴,鬼話連篇。入學的時候,他常講,當老師的,會盡責任心,把學生當作自己的未來,讓每個學生都能上國立大學,不至於到社區學院混日子。才一年,他就開始咒我們滾進社區學院,出來後到工廠去擰螺絲啦!老師的話,不可信啊,不可信!”   坎沙哈哈大笑,向學校走去。因為放學時對著全班陰陽怪氣的,就是物理老師佩姆先生。而在開學的第一天,他也說過類似的鼓舞之言。   如今想來,也許他是真愛講廢話吧,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