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倒黴(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8786 字 2024-03-17

當一位年輕的警察拉起警戒線,兩位老練的警察已經從廁所出來。他們低著頭說了些什麼,而後看向守在一旁的坎沙和塔都斯,告訴兩個驚魂未定的學生,回去跟他們做個筆錄,就沒事了。   關閉警笛後,警車載著報案人與目擊者,回到了設置在街尾的警署。兩名警察中,留大胡子的那位接了個電話,瞥了他們一眼,然後走去了別的房間;嘴角有疤的那位警察叫他們坐在接待室,要是渴了,墻角有飲水機,桌子上有茶葉罐,可以泡點茶提提神,還和他們聊了聊,問他們高中的學業有多繁忙,還問他們明天是準備休息,又或者是繼續去學校。   在塔都斯大倒苦水的時候,坎沙識趣地泡好三杯茶,給警官和塔都斯呈了過去。可還沒等他喝兩口,留大胡子的那位警官便回來了,說:   “老紮,交班了,你先回去吧,這兩個小子,我叫新來的應付。”   “哦,你可叫他們盡快,這都是上高中的,課業重,還要休息,”嘴角帶疤的警官如釋重負,吐了口氣,拍了拍兩位學生的肩膀,把製服外套脫了去,笑著走出了接待室,“我叫紮澤·拿托,很高興認識你們。孩子們,別害怕,做個筆錄而已,要不了多長時間…不過,今天我值滿班了,就不多奉陪,先行告退啦。”   坎沙點點頭,羨慕地說:“拿托先生,你好,再見。”   等拿托警官走後,那位大胡子警察看向接待室的門,眼裡是不耐煩的厭惡,嘴裡是毫無敬意的輕蔑:“屁事真多。小子們,都叫什麼名字?說吧。”   “坎沙·杜拉欣。”   “行,稍後跟我走一趟,去做個筆錄,知道了?”寫下他的名後,大胡子盯上了衣著不俗的塔都斯,不高興地敲了敲桌麵,“還有你,小子,啞巴了?”   “塔都斯·達西歐。”   “行,你…等等,你…”大胡子猛地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筆,對著塔都斯的衣服看了又看,好像是在確認他穿的是高仿品還是真貨。瞧了好幾分鐘,大胡子拿筆劃掉寫了一半的名字,換上了略顯和善的笑容,“你是報案人?哦,不不,你說過,是同學讓你打報警電話的吧?好了,你可以走啦。”   渾渾噩噩的塔都斯,還沒從死屍的驚嚇中回過神,兩眼無光,聲音呆滯:“我?我能走了?”   “當然,當然,嚴格意義上講,你不算報案人,至於目擊者…”大胡子扶起塔都斯,把他送出了接待室,拍拍他的背,請他快走,接著,把笑意滿滿的目光投向了懵然不明的坎沙,“有勞這一位就夠啦,走吧,請走吧,快點回家吧,明天還要去學校啊。”   大胡子在門口揮揮手,目送塔都斯遠去。跟著,他回身望向踟躕不安的坎沙,那眼神,簡直是公雞在盯菜地裡的青蟲。而他的笑容,也換作了啄中獵物的心滿意足,連說話的語氣,都傲慢了不少:“小子,來做筆錄,聽到了?還不動腿?你是瘸了嗎?”   就跟小學時聽到老師的訓話一般,坎沙老實地離開了座位,默不作聲地追了上去,照著大胡子的指示,進入一間冷冰冰的空調房。   這間房放著一張桌子、三把椅子。空調上的數字顯示,在這冬日時節,空調竟然調成了十九度的低溫,風還吹得呼嚕嚕,比餐館的鼓風機還吵鬧。而且,這間房的一麵墻,還是霧蒙蒙的玻璃,看起來,似乎是那種隻能從外麵觀察的單透玻璃。   “外套脫了,這裡不準穿,還有書包,放在外麵。”   在大胡子的嗬令下,坎沙把外套交給了他,頓時寒毛聳立,渾身發涼。而大胡子,是把那廉價的羽絨服粗暴地一卷,塞進書包中,扔到了不知哪去,接著,便大聲喊來兩名年輕的警員,一位陪他問話,一位去玻璃的那頭看著情況。   “坐好,坐正了,”大胡子拍拍桌子,瞥了眼身旁的年輕人,沒好氣地踹了他一腳,“機靈點兒,來,你來問話。”   年輕的警員對著大胡子,笑嗬嗬地對行了個禮,接過了簽字筆,板著臉盯死了坎沙,開始問話。   “姓名?”   “坎沙·杜拉欣。”   “年齡?”   “十七歲。”   “第一次進警署?”   “是的,第一次。”   “為什麼到警署?”   “你們帶我來的…”   “放明白點!小子,你沒長腦子的?癡呆嗎?我是問你,為什麼跟我們到警署來?”   “我讓同學報警…”   “小子,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你們老師沒教過,話要怎麼說明白?”   “我看見死人了,我讓同學報警。”   “現在的學生,跟豬一樣蠢。好了,在哪裡看見死人的?”   “學校對麵的公共廁所,女廁所。”   “幾點鐘?”   “應該是九點二十。”   “應該?什麼叫應該?傻東西,連時間都不會看?”   “我是說,大概是九點二十。同學報案的時候,我看了他的手機,是九點二十三。”   “傻瓜,為什麼不直接說九點二十三?行了行了,現在,說,你為什麼會鉆進女廁所?”   “我和同學撞見了一個男人,從廁所裡沖出來,然後,我們聽見,廁所裡有古怪的聲音…”   “男人?什麼男人?你看見他長什麼樣了嗎?”   “頭發摻白,是個中年人,具體的長相,太黑了,我沒看清。”   “瞎了眼的鼴鼠。繼續說吧,進了廁所後,你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隔間的門打開了,有東西撲騰,還聞到很惡心的氣味,就走過去,看到…看到她被魚線勒著脖子,坐在馬桶上。”   “哦?小子,你的意思是說,那會兒,她還沒死咯?”   “我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小子,人是死是活你都看不出來?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啊?”   一掌猛拍桌麵,命令那凍到瑟縮的坎沙必須抬起頭,正對年輕警員的視線,正視那如狼捕食的奪命之光。   “我是說,我缺乏相應的專業知識,無法判斷她是死是活。但是,我猜,她該是死了,如果沒死,也離死不遠了。”   “哦,所以,你就擅自破壞了現場,是吧?”   “我是覺得她還沒死,還能救,才剪斷了魚線,放她下來,但等我把魚線鬆開,她已經不動了。”   “也就是說,你承認自己有意破壞了犯罪現場,是吧,小子?”   “如果想救人而剪斷魚線算是故意破壞現場,那就是。”   “他媽的狗崽子,在我這裡擺譜繞話是吧?”   話音未落,年輕的警員已踹開了椅子,走到坎沙的麵前,單手扯住他的衣領,揪著他站起來,掄圓了膀子,五指攤開,向他的臉扇了過去。   在坎沙的眼裡,警員的巴掌很輕、很快,可與“搏擊全明星”裡的冠軍亞羅巴布比,又慢得像是蝸牛蠕行。坎沙微微抬高手肘,剛想學著節目裡的格鬥高手,來一個漂亮的格擋反擊,卻又放緩了動作,乖乖地挨了一巴掌。   坎沙的臉上是火辣辣的疼,腦袋是懵悠悠的昏,身體是隨著巴掌的力量,向側方轉了半圈,幸好是用手撐著地,才沒把頭撞在冷冰冰的地磚上。   感受著臉頰的痛苦,坎沙猜測,這警員要麼學過靈能,要麼是蠻力無窮。總之,得益於毫不留情地一巴掌,他的臉上是多了個鮮紅的五指印,醒目又刺痛。自他記事起,也就是小學時招待鄉下來的親戚,給親戚開了電視,被母親安蘇妮懷疑是偷看電視沒寫完作業,拿皮帶抽屁股、抽到皮帶繃斷的疼能與之相比了。   不過,與那時的誤會不同,現在的警員可不會在聽明白事實後道歉,而是往他的肚子上補了兩腳,順帶罵道:“繞話是吧?繞話是吧?不承認是吧?再辯兩句啊?來啊,再辯兩句啊?”   “夠了,別太過了,”大胡子打了個哈欠,叫年輕警員收住腳,跟他出去休息休息,“太冷了,出去喝杯熱水吧。現在的學生,不懂事就算了,還嘴犟得跟鴨子一樣,別理他了,走吧,喝茶吧。”   等年輕的警員走出去後,坎沙還蜷縮在地上。他捂著肚子爬起身,聽見房間的安全門插入了鑰匙,反擰了幾道,便忍著寒意,用心地端詳房間裡的桌子椅子,以及天花板上的長條燈和一個閃著紅光的攝像頭,還有那貼在墻上的廣播器,最後把目光落在什麼也看不見的單透玻璃上,說出曾在電信和電視劇中聽過,以及黑幫小說中常見到的單詞:   “審訊室…審訊室啊。”   雖然被揍得疼,但審訊室的空調風冷到刺骨,倒也能緩解些肢體上的痛覺。因此,坎沙扶正了椅子,好坐著休息,在猶如蜂蟄的疼痛中瞇上眼睛,在這冰冷的深夜裡去試著睡一覺。   可審訊室的燈調亮了。那燈泡白到發冷,把坎沙照得無所遁形。就是把眼皮合死,他也能看見粉色的光亮,根本睡不著覺。坎沙一手捂著被扇紅的臉,一手壓在桌子上,拿腦袋枕住小臂,才勉強創造出些許黑暗,以便回復精神,且順道想想這警署裡的條子是哪出了問題,偏要對他拳腳相加。   “不準睡,起來,不準睡…”   是廣播器響了。坎沙敢說,這討厭的催促聲絕對屬於那大胡子警官,而這毫無情緒的嗓音,聽著是要比上課打盹時老佩姆的厲罵更討厭、更煩人、更心顫。   管他的呢,聲音就再吵,也難不住高中生的疲累。被折騰了一晚上,坎沙是硬撐不起來了,乾脆當那吵鬧的廣播是數學老師在扯高嗓門講課,眼皮子越合越粘,直至再也分不開,漸漸打起了鼾。   光暗相交之時,坎沙看到了些不該存在的東西——前些天買來的那本自傳。最近,他才翻了幾十來頁,剛看完作者考取軍校的部分。   他記得書裡有說,帝國的軍校裡,老生欺淩新生的行為是司空見慣,連作者本人也逃不過前輩的魔掌。入學第一天,就要趴在一把立著的匕首上,背負幾十斤的沙袋、做足一百個俯臥撐。若是捱不住,沒開刃的刀尖會抵著腹肌,壓出一塊淤青,叫人疼的死去活來。要是想逃,會被學長們架回去,非得做完不可。假如真的撐不下去,好心的學長會集體往受訓者的頭上吐口水、撒熱尿,熱切地羞辱一番,明天再繼續“特訓”。而不幸的作者是沒能通過,不僅被狗尿淋頭,還得舔學長的皮靴,承認自己是個窩囊廢。因此,作者說,在成為聖恩者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借著關係,把當年的前輩都調去博薩的前線,讓壯誌難酬的前輩們去為帝國效力,與朝晟人痛快地廝殺。   如果說,軍隊裡的暴力欺淩是前輩對新人的考驗,那這些警署的條子對目擊者的拷打,是圖什麼?坎沙又不是來當警察,搶他們飯碗的,他們生什麼氣呢?   這時,一隻粗糙的手擰住坎沙的耳朵,將他扯出了迷離的夢境,甩回了寒冷的光明。   “起來。”   大胡子沒耐心地揪著他的耳朵,硬是把他拉起來站著。真不知坎沙是給疼醒了,還是讓喊醒了。等他揉著惺忪的眼眶,年輕的警員是端著塑料杯走上前來,把一杯冰水潑到他的臉上,隨即與大胡子走出審訊室,再次將門反鎖,就是不給他機會辯解、質問或講話。   不過,坎沙能聽到,在門鎖上前,大胡子該是對年輕的家夥訓了句…是在說…   “學著點兒,對付這種愣頭愣腦的呆瓜,別急著動拳頭,先晾在一邊,熬著他就好。”   熬?熬什麼熬?   冷水潑頭,坎沙的眼皮子也不打架了,就是四肢發軟,胸悶得慌…就跟躺在地上,叫學校最沉的胖子從三樓躍下,一屁股壓在胸口般的沉悶。這難受的鬱悶,他每次熬夜寫個通宵後,都會遇上,隻不過,今天他忙的不是作業,而是如何避免被打。   不能睡,也睡不著,坎沙以肘頂桌,抱著頭,隔著單透的玻璃與那些警員對望,嘴不停地鼓,又不念出聲,是在問、問這些條子,也是在問自己…   到底是說錯了哪句話?   坎沙是苦思冥想,試著從自己身上找問題,但又找不出什麼問題。從坐進審訊室開始,他是問什麼答什麼,有一句說一句,沒有任何遺漏和隱藏,說的全是實話。那麼,警官們怎麼會不滿意?是因為他手賤,拿指甲刀鉗斷了魚線,破壞了現場?可是嫌犯在受害者的身上留了那麼多證據,這點為救人而做出的破壞,真的會把警官們觸怒成那樣?   揉著腫脹的淤傷,坎沙的視線愈發低沉。直至盯向桌麵,在潔如白紙的桌子上看見遮蔽燈光的黑影,他才恍悟,問題不是在他自己身上,是在審訊室外的警察身上…   他們不想聽真話。   但他們是警員啊,是要來辦案的,不聽真話,要聽什麼?聽假話?可如果撒了謊,麻煩就大了——再不懂法,坎沙也明白,在涉及死人的案件上說假話,那就是作偽證,挨打都算輕的,不鋃鐺入獄,都對不起那敢說謊的傻。   沒等坎沙思忖明白,審訊室的門又打開了。這次,大胡子瞟了年輕的警員一眼,把簽字筆拿到自己的手上,心不在焉地挑起了指甲縫裡的汙垢,然後在桌麵上畫了兩道,又對著筆尖哈了口氣,繼續書寫文字,繼續問話。   “小子,現在是淩晨三點,大家都很累,所以,別浪費我們的時間,有什麼,你就答什麼,腦子放靈光點,知道嗎?”   “知道。”   大胡子後仰而坐,拿鼻孔看著他,開始審問信息。   “好,姓名?年齡?住址?本人或監護人聯係方式?”   “坎沙·杜拉欣,十七歲,本地人,家在…”   回答完個人的信息,坎沙掐了掐大腿,抖擻精神,準備給出一份完美的答卷,好早點脫身,回學校睡個覺。   “為什麼到警署來?”   “因為我目睹了一場兇殺案,看見了可能的犯罪嫌疑人。”   “哦,僅僅是這樣嗎?你確定,從你看見那個男人,到進入廁所之間,受害者是活著的嗎?”   “是活著的,因為在我見到受害者時,受害者還有氣息。”   “好,那為什麼,在達…在目擊者報警後,你就敢保證,受害者死了呢?”   “因為我試圖去救受害者,但是在我把勒住受害者的魚線剪斷時,她死了。”   “你是用什麼剪斷魚線的?”   “指甲刀。”   “你為什麼帶著指甲刀?”   “剪指甲。”   “是嗎?我來幫你復盤一下——也就是說,在九點二十分之前,你恰好撞見了慌張的犯罪嫌疑人;在九點二十分的時候,你恰好鉆進女廁所,發現了受害者,並恰好帶著一把能剪斷魚線的指甲刀,試著解救了她;在九點二十三分鐘的時候,你救出了更受害者,卻發現她已經死了,並叫你的同學報警,對嗎?”   “對的,警官。”   “杜拉欣先生,你不覺得這太巧合了嗎?”   “哪裡巧合,警官?”   “哪裡都是巧合。不如,讓我猜猜,在九點二十分之前,你撞見了一位上完廁所的陌生人;在九點二十分,你闖入女廁所,發現了被捆縛的受害者,有了那麼些,沖動的念頭,所以你就侵犯了受害者;在九點二十三分之前,你結束了侵犯,害怕她揭發,然後你就收緊魚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勒死了她;在九點二十三分,你剪斷魚線,讓在外麵等候的同學去打報警電話。我的推理是否更符合實際情況呢?杜拉欣先生?”   坎沙張大了嘴,舌頭上下翻動,喉嚨上吞下咽,卻鼓不出一絲聲響。過了一分鐘,他才在空調的冷風下瞪大眼睛,仔細地端詳大胡子警官的麵容,從那瞇緊的眼縫裡,看到了小學裡的淘氣孩子抓住鳥雀後,把鳥雀捏在手裡,看鳥雀窒息的無聊…一種玩弄無能反抗者的得意的…無聊。   “警官,你是想說,我在三分鐘裡,犯下了起色心,侵犯她,殺了她,放下她好偽造現場等一係列罪行?”   “為什麼不能呢?”   “警官,您從受害者體內提取些體液,對比一下,不就清楚您的推理是對是錯了嗎?”   坎沙剛說完,大胡子就前傾身子,雙手撐在桌上,把藏在胡子裡的嘴巴笑了出來,笑出了一口發黃的、滿是齲壞的爛牙,無奈地搖起了頭:   “小東西,你是一點兒也不識相啊。”   話音方落,年輕的警員便抄起了椅子,將之拍在了坎沙的臉上,把他一直砸、一直打,揍到他躺在墻角,才掐著他的脖子,對著腫成南瓜的臉吐了口濃痰,說:   “痛快點兒,你隻有一次機會,一次。現在,回答我,到底是不是你乾的?”   坎沙迷迷糊糊地張開嘴,小聲地擠出了他的回答:   “不是。”   好,大胡子扶著頭,掏出警棍扔給年輕的警員,抱手靠在他們對麵的墻角,欣賞同事管教這不知死活的蠢東西的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