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尋仇(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275 字 2024-03-17

一聲感慨,那盈盈的灰眸再無波瀾,僅是含笑釋然,讓等她發落的人心口一暖。   祖仲良又是躊躇無言,終是待她望那屋外的姐姐,聽她暫為排布:“想議論後事,等換處明凈之地再談為妙,祖。”   她沒講錯,身在斷肢殘屍之中,無論是敘舊抒情,都有些與時不宜。且莫說,倘使傳信的後來人趕到此處,他們如何解釋這血流成河之狀,非得多殺一人,方能免去受人揭發;單是臥坐於此,給血腥屍臭環繞,便無閑情探討今期際遇,問明白受難的木靈姐姐,南邊的村寨是有何差池,以至於她要受神宮的甲士看押,被遷運去北方。   “籲,火燒的日兒呦,把那白雲藏…貪草的牛兒馬呀,甭叫它行路上…”   人雖殺光了,馬可無恙。論使喚畜生,牛兄弟最在行。他是不理求饒,跺癟了腳下的腦袋,再徒手拆了幾張木板,拿樸刀削了邊角,將就著榫卯起來,把囚車的輪一拆,拚了個馬車出來,好遮陽擋風。完事了,他把稻草粗布墊進車裡,請客入座,自己則當起車夫,唱著鄉音濃厚的民謠,一揮鞭子一口酒,沿著小道開溜了。   不上官道,若沒這稻草墊底,顛簸的木車,多少磕得人腚子疼。狹小的木車裡,分明擠著三個人,卻隻得六隻各有心事的眼睛互相打量,是一張吱聲的嘴巴都見不到。   祖仲良是怕講錯話,惹老婆動手教訓他;他的姐姐呢,是可勁兒的瞅著他倆,把那獸瞳在這對公婆的臉上望,應是在思索各中聯係;至於他的婆娘,是把手往他的肩上一搭,把他拽了來,對著嘴啃了一下。   木靈頓時張牙舞爪,嘴裡不知念些什麼,隻看得出神色慌張。茉亞鬆開窘迫的丈夫,一手按住木靈的腦殼,像嚇小孩似的,把說不準七八十的姑娘唬住了,說:“祖,通譯通譯,你姐姐都講了哪些話?”   “呃,無妨,無傷大雅…”語無倫次的境況,催得祖仲良猛撓頭,一五一十地轉譯姐姐的話,“不知羞、有傷風化,大抵是這樣罷…”   確實,木靈的話,大抵是這樣的。親吻之禮,雖在聖城和灰都多見,可到了梁國,這彰表愛慕或友誼的吻,著實輕浮得可怕,端的是沒羞沒臊。   祖仲良倒是明了妻子的意思——毫無阻隔的親昵,是身份和關係的鐵證。不用講他也明白,這是某人在給素未謀麵的姐姐示威。   示威歸示威,夫妻的事,他權且別管,是一板一眼地問明姐姐,在村寨待得好好的,是怎麼淪落到北方,押在了神宮甲士的囚車上?可這一問,姐姐又是淚水花花,撲在他懷裡,哭得跟碎了的玉鐲子一樣,弄得他緊盯妻子,給那深邃的灰光瞅得脊背發涼,一句靠實的話都沒敢問了。   萬籟俱寂時,牛兄弟又碎起了嘴巴:“可莫慌張,俺曉得嘞,都曉得嘞…”   祖仲良是長舒一口氣,默默地抱拳道謝,說了句:“講官話。”   於是牛兄弟收了方言,講回通俗的官話。先前,他是踩著甲士的頭,把前因後果問了個明白——原來,自祖仲良音訊全無,焱王便差人打探消息,沒個半載,就聽聞他為保性命,棄使團而逃。暴怒之下,焱王叫欺瞞不報的聖堂賠付代價,更令武神的家族解釋何故行那強盜的勾當。   誰曾想,這兩方人馬似是聽聞了什麼,全不把威風凜凜的焱王放在眼內,連罪都懶得謝,直叫焱王出了永安、出了梁國,來聖城與他們麵談。不知何故,聽聞回報,焱王如狂悖失心,在永安焚殺千多人,方才平息怒火,轉向那戰戰兢兢的將官文臣,勒令其緝拿無膽鼠輩的親友故舊,押赴神宮,交由他親手處置。   有焱王督命,不多時,祖仲良的舊檔便重見天日。人人都知道,他早些年給抄了家,理應在南嶺流放,卻隨行商回了永安,竊他人之文碟,冒領書院之資,混入神宮,效力君王。經重重懸賞,終於有人揭發,把當年攜祖仲良而歸的行商,送給處置此事的要員,討了賞便跑。   耄耋之年的行商,可經不起嚇,連刑都沒動,就招供了所知情況,說是當年,他去一座木靈的村寨裡采辦乾貨,遇到那少年,以為少年是木靈抓的農奴,一時可憐,遂收了些錢,捎帶少年出走,絕無他意。   招供完畢,行商被押往神宮,親睹焱王的神威,被侵膚蝕骨的白火纏身,活生生焚作人碳。   後來的事,不消牛兄弟多講,祖仲良也能猜到一二。他安撫著姐姐,喃喃自語:“瘋狗、瘋狗…”   而哭紅眼的木靈,也算是開了口,說起鄉土的慘狀。   這些年,濕林外的梁人越聚越多,他們多是無田可耕的流民,受了官府“毀林為地”的號召,抱成一團,這群人縱火焚樹,那群人甘為匪寇,兩相幫扶,把各寨的木靈逼得發狠,與之遊擊。剛開始,木靈們是占上風,可隨著火愈燒愈旺,竟有官兵和土豪的部曲趁火打劫,搶掠各村寨,將“冥頑不化、不尊王命”的木靈們捉拿,不論男女老幼,悉數奸辱、烹殺,或是打上烙印,抓作私奴充公。   祖仲良待過的村寨,隻因有禦天士坐守,情況稍好。可前兩年,匪寇流民中,竟也有禦天士助陣,把寨子外的獵戶抓了,把寨子外的果林毀了。敢出寨的,不管是采菌子摘野菜,統統不見了蹤影,就連他的乾爹、她的生父,也渺無音訊。   最後,這些失蹤的木靈回來了。不過,回來的僅是一顆顆被割走耳朵的頭。   而他們的父親,正在其中,死不瞑目。   送來一袋袋頭顱的,是奉焱王之命而來的甲士。他們根本不容村寨的老人解釋,就算她自願去永安伏罪,照樣撂下“屠村滅門,不留活口”的狠話,與那些受雇的匪賊一起攻破了鐵木墻,殺光了寨子裡的禦天士,當著她的麵,把村民扔給匪賊玩弄,押著她往北方去了。   不通木靈的語言,趕車的人還在哼他的小調,旁聽的人還是沉默無言。   而抱著姐姐的祖仲良,是聽得懂、聽得明白的。他的指節在顫,他的手在抖,他的眼裡,有著難以言說的火苗。   為什麼?為什麼?不該有人知道他是誰,不該有人查明他的過去,不該有人找到南嶺的村寨,不該有人喪心病狂…可偏偏塵埃落定,現已無可挽回。他能說什麼?說那些屍位素餐的廢物,時隔二三十年,豈能尋得他的真身,連捎他回永安的人都捉拿?而捎他回永安的人,豈能記得當年的地界,引那些兵丁去村寨裡屠殺?   豈能夠…豈能夠啊。   他忘了,身處絕境,再蠢再笨再貪婪的鼠輩,也能迫發潛力,挑戰尋常人不可想象之艱難。焱王一席話,百官脖子癢——達不成焱王的命令,唯有掉腦袋收場。縱使陳年往事,他們也能翻找核對;縱使行商垂垂老矣,他們也能將之捉拿;縱使村寨落於千裡深林,他們也能焚毀燒殺…   縱使他在天涯海角,焱王,也能讓他心如刀絞。   可他尚有餘地,是的,尚有餘地。   他掏出天晶,沉聲道:“兒,幫爹挽救家鄉。”   稚嫩的聲音是倔犟:“不。”   不?若非姐姐躲在懷裡,若非茉亞坐在身旁,他真想罵一句“不你娘”。可事實如此,天晶在手,他雖橫強,卻非目空雲霄的無上天武,足以顛覆死亡。   但,天晶是能做到的,天晶是透露過,它能起死回生的。可被他奪去自由的天晶,豈會助他彌補過失…助他掌握那力量、駕馭那不知多少重的天道?   在他忍痛臆想、與天晶對話時,妻子卻開了口,講出標準、流利的瑟蘭語:“你,沒有恨他…你,是個明事理的女孩啊。”   她一開口,馬車裡的氣氛空前尷尬。別的不說,光是祖仲良,就猶如赤裸著翻入泥塘,被千百隻癩蛤蟆緊貼著磨蹭,恨不能嗆死了眼睛一閉,省得跟街頭上那種被耍猴人逗翻的潑猴般,狼狽發笑:“你聽得懂我們講話?”   “懂。”   懂又怎樣?祖仲良還能一拍大腿,問她聽得懂還裝什麼傻瓜不成?   他可明白了,女人這種生物,最擅長挖坑給男人跳,尤其是他這種被知根知底的男人,更是要如履薄冰,千萬別不長眼著了道。拿當下舉例,就是他失口質問,妻子也會嗆一句他怎麼不問,叫他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祖,讓開。你,到我這邊來。”   祖仲良老實照做,把姐姐推到妻子懷裡,朝趕車的人喊停。韁繩牽緊,兩匹馬剎了蹄,啃著新發的嫩草,在牛兄弟的鄉謠裡歇息。綠野茫茫,燕兒低飛,蟻蟲遷徙;望那天邊,是陰灰蔽目,明日照烏雲。   天將落雨,淚再無痕,空言對蒼茫,怵目褪悲泣。看細雨蒙蒙,祖仲良嘆了聲:“走。”   “走哪兒去?”   “走南,還是走北?”   “我趕車,你問我?”   “那就走南?”看著睡在妻子懷裡的姐姐,他把心一橫,定下目的地,“趕南方去?”   妻子輕拍著木靈,聲是像哄孩子安息:“你拿定主意,祖。”   無需多言,這輛本該往北走的囚車,搖身一變,成了輛粗製的馬車,軲轆轆地朝南方去了。   梁國的南境,與北地截然相反。無風無沙,終年不見飄雪,四季如初夏,濕熱燙人。千萬裡沃土,百十裡城池,餘下諸地,是水田結網、叢木成雲。   在梁人之間,流傳著這麼句順口溜——北割一季麥,南養三春稻。南方本是沃土,縱使稻田茂不過林木,養活全境,亦是輕輕鬆。何須忤逆天武舊製,燒林改地,擴增稻田?木靈是生性無爭,可絕非那軟弱之輩、任人欺壓也不相抗衡。哪怕老辣的獵戶,也無膽冒入叢林、潛藏野草灌木之內。若想搭弓挽弦、竊財取命,就要牢記,木靈的眼更尖、耳更敏、手更快、箭更銳。   陷入命命相搏之境,到頭來,吃虧的還是梁人而已。   看某處深林,屍首鋪草,箭矢遍地。三四十個衣不蔽體的流民,或給冷箭穿心,或給矛頭釘胸。死了的屍身未冷,羊癲般抽抖;沒死的扭著胳膊腿,想拔走釘在身上的弓箭,又吃痛告饒,哭爹喊娘地喚人來幫把手。   可走近他們後,那些沒事的人是抽刀一抹,也不管他們能不能動彈,直接賞了他們痛快,把脖子一拉,讓血嘩啦啦地流,叫得揪心:“咋呼人的龜孫…又遭弄了,別怨咱們狠心,要怪,怪那妖東西上毒,你們心裡門清,活不下來…活不下來的嘞…”   領頭的那個下手最狠、動刀最準。凡是挨了他刀的,都是兩眼合緊,一聲不吭地死了去。可走近了瞧,他的相貌又是最年輕的,約摸十三四五,一身皮曬得棕黑,兩隻手老繭皸裂,黑黝黝的眼睛,跟豺狼似的,大人見了都心驚。   渾然看不出他是個少年郎,越看,越像是哪個墳地爬出來的兇星,生來就是找人索命的。   殺完了,他帶頭清點,數明白死了多少人、又割了幾雙長耳朵。折了四十二條人命,才割了七對長耳朵,拿到鄉裡領賞也就換個七袋米,不經吃。   聽他跟手下人談吐,他們是把木靈叫木妖精。說是抓了活的木妖,賣得錢更多,可這玩意力氣大得緊,牙口又利,難運出去不說,弄不好跑了領一堆來報復,他們可吃不消。   他們說木妖難經管,最好是宰了把耳朵一割,其餘的剁骨剝肉,拿火一烤,焐成乾肉當糧食吃,方便。這不,閑著的就地挖坑,把同夥葬了;手熟的拖著屍體,準備割了耳朵後,到潭水裡泡血,開始扒肉來熏了。   還沒動刀,一個夥夫突然叫起痛來。原來是個木妖沒死乾凈,醒來了,咬著他的脖頸,叫那血噴得老高。領頭的少年拽開了木妖,見夥夫的脖子缺了一大塊,手一發勁,徑直碎了夥夫的腦殼,免得他喊疼喊救命。   殺完夥夫,他抓起木妖,剛要把這東西的頭擰下來扔水裡,卻聽這東西念了三個字:   “禦…天…士…”   殺了這麼多木妖,他頭一次喉頭發澀。聽鄉裡的大老爺說,木妖是聽不懂人話的,現在看,不是耍人嗎?瞧瞧,這吐詞多清晰,比鄉會裡唱曲的戲子還好聽哪。   可有人湊過來,摸了木妖的胯,兩手一拍,興沖沖搓了起來:“當家的?是活的嘞!還是個大閨女!這東西,長得可有排場,討喜歡得很!你不是莫碰過大姑娘?聽俺的,把這娘們尻了,再燉了吃!說是大補,大補得緊啊!”   “下作!”   罵完,少年是要加把勁兒,把木妖掐死了。好歹是個姑娘家,留個全屍算是善心。可這木妖是可勁看他的眼睛,仿佛在笑話他,笑話他時日無多、離死不遠了。   “老程!老程!程老東西!”少年收了手,猛喊幾聲,把個顫巍巍的跛腳老頭喊了過來,從他腰間解下繩索,三下五除二把木妖捆了個死,反背在身上,叫他到另一邊說話,“你說,鄉裡有人懂他們的話?”   “有啊,當家的,那可不是有麼?是個做行商的,往年…”   “別念叨,這東西不著勁,俺瞅著有鬼,帶回去問問…看她都曉得哪些事情?”   “成啊,當家的,你做主。”   一群人,一群老頭、一群青壯,要圍著毛沒長齊的少年郎,拿他當主心骨辦事。全因他是禦天士,全因他有本事,能打能沖、能上能跑,帶著他們這幫烏合之眾,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混成了鄉裡最大的民團,致富先不談,起碼不至於餓死,還能囤糧積米,攢下錢娶妻買地。   這回,因為當家的改主意,他們提前打道回府,走那條刀劈火燒的大道,趕了二十來天,順路打了些野味,算上早些獵殺的木妖,也算是滿載而歸,多少值當這一趟的路程。   出了林子,放眼望去,滿目是稻田,綠裡摻金。千萬畝良田,三十裡沃土,靜待耕耘,但養活人的稻田不屬於他們,盡是別人的家產,產出的糧再多,也於他們無用。   趕路的民團很多,他們流躍其間,如溪流入江河,再不見蹤影。   許多年後,幸存者們追憶當年,著史成冊,會說焚林耕地,是天武無光的千百年內,梁國覆滅的開端。吞並農田的豪紳們,自以為想出妙招,悖逆天武詔命,欺瞞焱王,將禍水東引,把日漸失控的流民導去深山老林,驅使他們與木靈搏命…   人算不如天算,他們的貪婪、他們的欲念、他們的精明、他們的愚蠢…逃不出天武的算計,皆在預料之中。   誰知道無上天武的智慧?誰明白神聖帝皇的思慮?或許,命運早已注定。早已注定的命運,把一條條生命編織成網,把靈魂籠絡其中,發出不可抗爭的哀嚎,去控訴那既定的命運…   背著木靈的梁人少年率先踏出洪流,邁入人頭攢動的縣城,擠開那些叫賣的販子,推開爭討賞金的獵人和鄉兵,大搖大擺地走進縣衙,找到陪縣官品茶的鄉長,毫不客氣地問:“逮了活的,你替俺找個曉事的來說道,俺要問問,她盯俺作甚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