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主家(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188 字 2024-03-17

到底是禦天士,當官的是勿敢怠慢,忙使喚人去十裡八鄉尋那行商,可倒騰了三兩天,也摸不到個人影。正要通緝懸賞,才從旁人嘴裡知道這臊蛋的鱉孫事涉暗通木妖,早給下了大獄,正在縣衙後麵押著。   白忙活,白忙活,少年是黃酒配牛肉,恨不得他們白忙活,好多占幾日便宜且討個飽肚。說回那木妖,少年可不願交給奉承的衙役,是綁在客棧裡,吃喝如廁都是親自照看,省得她跑了問不出話來。   今兒個,押著行商的官兵屁顛屁顛地跑來,也沒多問,把人甩給他再告個辭,就走了。可憐這老行商頸和腕上都是黑印子,一看便曉得是給枷銬的。   少年也不刁難他,把剩菜剩飯一指,叫他上桌來吃,吃飽了再問話。   頭發花白的老行商,手哆嗦著拿筷子,卻死活拈不起來。他實在顧不得那麼多,索性把碗放在身前,兩手就往菜碟飯桶裡掏,害得胡子和臉上全粘著米粒油花。   半刻鐘沒到,整桌殘羹是都給拾掇完了,他又嗦乾凈指頭,把胡子上的油、米舔下肚,看這少年拉開床簾,把個裹成粽的木妖扛了出來,搬到張椅子上躺著,問:“給俺招呼著,幫俺問問,她哪個瞅俺,是幾個意思?”   曉得這大娃娃是禦天士,行商哪敢怠慢。但他畢竟是上了年齡,在獄裡頭又餓得頭昏,耳朵是越來越背了,不怎麼聽得懂人家在講哪些話:“大爺,你…聲音大點兒成不?再、再不成,那個,你會講官話不?”   少年拍拍腦瓜,急得抓耳撓腮,把嗓門扯得老響:“俺聽得懂!但俺說不清!你莫管,你給俺問問,她曉得啥子事就好!”   聽明白了,聽明白了,反正是聽不明白也得裝作聽明白。老行商忙是走到木妖旁邊,扶著椅子盯著她瞧,還沒開口,就見她睜了眼,邊望著自己邊念著什麼,便給嚇得手一滑、腿一軟,整個人墩在地上:“我的老天爺啊,你們、你…你們上哪兒抓的她?”   怕他是關了太久、人糊塗了,不明白當下是何景光,少年捂了木妖的嘴,把近年來的局麵給他解釋了一通,讓他曉得方今天下人人響應官府號召,縱火焚林、狩獵木妖。而這女木妖,是他好容易擒來、帶到縣城的,就為了找人問問,這東西分明落在了他的手上,怎麼敢跟瞅個死人一樣盯著他。   “你、你們不要命了!你們惹上大麻煩了!”聽完,老行商才知道,往日裡獄卒可不是說笑,這幫失心瘋的大老爺,是真的攛掇一群愣頭青去林子裡犯事了,“你可是禦天士!天武大老爺沒跟你托過夢?沒告誡你少開罪他們?”   “托夢?托你娘!夢咋托麼,鬼扯瞎掰,”少年鬆開木妖的嘴,從懷裡掏了個大餅,不耐煩地啃了兩嘴,“你隻管講,她說了啥!”   “說、說…說咱們傻逑!說咱們離死不遠了!”   罵完,老行商是跪在地上,頭磕得像打樁,敲得砰砰響,嘴巴裡念起了怪調調,該是在跟木妖賠罪哩。一時間,少年就是那開了火的大灶似的雲裡霧裡,急得心撓撓。他一把揪著老行商,問木妖怪到底是曉得哪些事,速速告知、切莫隱瞞。   老行商也不拖遝,一張臟臉比來時還苦:“你們是真傻還是假傻呦…這是大寨的千金、主家的信子…等主家的人馬過來了,你們哪夠殺的…”   “主家?啥子是主家?”   主家,主家,當然是說木靈的主家——南嶺這邊的木靈,是從主家分出來,到新地方謀生的。他們是跨海北上,從那遙遠的南陸漂來,把族群分成兩撥,一撥去了西北的林海,一撥到了南方的濕林。在南方的這幫子,沒分到當那些頭頭的主家人,但凡出了禦天士,都要定期往西北去,給主家的人匯報,向之效犬馬之勞。   這正是為何,命比人長、底蘊豐厚的木靈,抵抗不怎麼頑強——因為他們的禦天士,多往西北的林海去了。   但南方的火拖遝再久,也有包不住的時候。照這行商所說,要不了多少日子,主家的禦天士就要從西北邊趕來了,到時候,他們這幫人是吃不了兜著走啊!   “怕甚麼?他們有禦天士,俺們就莫得?”少年聽得煩了,便甩開老行商,接著啃自己的大餅,“鄉裡大縣,各郡各道,湊不出七八十個禦天士,還能怕了他們?”   “七八十?娃娃呦,你可別傻了…”老行商坐在地上,笑得像是要入葬,“人家有五百!北三百,南兩百,統共五百!五百,你懂不懂?比那神宮的禦天士,還多得多!”   “五百?”   不可能,打少年成為禦天士起,他殺過的木妖都沒這麼多。真有五百禦天士,別說他們這幫烏合之眾了,就是官兵見了也是調頭就跑——一交手,連人家的皮都刮不破,不跑,等死嗎?   “西北來的三百,南海來的兩百,可不是五百…”   少年是聽亂了,把老行商拉起來扔到椅子上,可勁兒地晃他肩膀:“講啥子南海?啥子是南海?”   “豬娃啊!咱們的南邊,不就是海?”老行商把桌上的酒壺奪了來,對著嘴猛灌,把臉喝成了猴子腚,手指頭一沾盤子,拿那發黑的菜油,擱桌子上畫了兩道,“跨了海的那邊,是他們的本土、他們的真主家!人家的船,你見過沒?都是鐵木頭做的!還安有炮!炮,你曉不曉得?往筒裡塞了,點把火,炸出去悶死一片的炮啊!現在,你們把人家往死了逼,人家的家裡人要過來了,要給人家出氣了!”   “俺不信!”   “不信?不信你問問她!她是主家的信子,你問啊!”   “問你娘!俺又聽不懂,俺咋曉得?”   少年氣得掰了餅子,扔一塊砸到老行商臉上。泄完氣,他蹲下身子俯在木妖旁邊,見這被自己逼著吃喝拉撒時、恨不得活啃了自己的東西是換了副公雞瞅菜蚜的神情,一顆心登時涼了半截。   他敢賭老行商是沒有誆他,說得是實在的話,遂出了客房,喊店家打了壺酒,給老行商斟了盅:“老爸爸,你說的,保真不?”   “不保真,我跟你姓!”老行商又灌了口酒,拍著心口氣喘如牛,“你這娃娃,怎麼成了禦天士,還要摻和這檔子事…”   “俺鄉裡人太多,俺不帶他們出來混,統統都得餓死嘛…”少年摸著下巴,瞥著木妖的眼睛,心虛得很,“咋辦嘛?跟官老爺說說…”   “說?你敢說,他們就敢跑!信不信,你帶我去縣衙,跟他們把話挑明了,他們馬上拉你到後院去,說是我講假話,叫你別信,快回去野林裡乾活,他們好收拾細軟,往北地跑啊?”   “那咋辦嘛!”   “你…就當啥都不知道,我先幫你問問,這姑娘我認識,收貨的時候,我去過她家寨子,賣我個麵子,該莫問題,”老行商把酒壺一推,走到木妖的身邊蹲著問了幾句,又嚇得爬回桌旁,“你個天殺的!你都乾了啥!你把人家扒光了,還…”   “她不吃飯,俺要喂她啊!扒光了扒光了,她要拉屎撒尿,俺不得給她洗、給她擦?”   “你…你個…罷了,我再問問…”沒心思再罵,老行商又跪了回去,低聲下氣地勸了好一會兒,終是麵露難色,“娃娃呦,她不放過你,她說你殺了好些木妖精、木靈,說你是個…畜生,等事情了了,她不動你,也有的是人尋你麻煩。”   “麻煩麻煩,咋麻煩嘛?罵俺畜生,她不畜生?”喝了兩口酒,少年把酒碗一砸,指著木妖的鼻子使勁兒地罵,“俺饒了你的命,俺還給你喂飯喂水,給你打水洗尻!你曉得不?俺娘死的時候,俺才給她洗過一回澡!你個傻鱉,俺哪裡畜生?你上上下下,俺都看光了,你說說,俺動過你、揩過你油麼?硬要說,你都給俺看透了,不得算俺半個婆娘!俺要是畜生,那你也是畜生的半紮婆娘,好不到哪兒去!”   “哎呀,我的娃娃呦,你可消停了罷…”老行商把他拽開,躲到一旁苦口婆心地勸導,“要我說,你放心,他們木靈啊,講禮數、好麵子,你逮準機會,把她還回去,她的家裡人啊,瞧她是完璧之身…就是黃花閨女、黃花閨女!懂不懂?他們肯定不為難你,事情就過去咯…”   “你是要俺扛她回去?”   “是的呦,娃娃啊,扛人家回去,請罪!”   “俺大字不識一個,你可莫誆俺,”少年是稍加尋思,便將木妖一裹,又背起來了,“你跟俺走,俺給你糧吃,你幫俺通氣,免得遇上他們,他們聽不懂了,就知道亂叫。”   “我還沒講完呢!你急啥!”   “又咋嘞?放屁都要憋半邊,你倒是講啊!”   “我是說,你要是信得過,你找幾個人,跟我送她回去就成…你沒必要親自去哇,你不是禦天士麼,你往北邊跑,去北邊找活乾,去神宮…反正就是好過活。事情我們做,免得你去了,有啥變故…”   “不中,俺手底下多少人,等著跟俺吃飯呢。沒俺領他們,他們又要瞎竄,給官兵撞上了,討不著好!”   話已至此,老行商也不多勸,順了他的意思,叫店家買了些餅饢藥粉,打桶水洗了把臉,還找差人要回了被搶走的錢貨,同他上路了。   臨行前,少年三令五申,叫大家沿大路走,別進林子裡瞎逛,遇上木妖了也別動手,老實避開、莫生沖突,打些野味、摘些野菜和菌子就好。   慢慢悠悠地,他們逆著人流,又往濕林裡去了。趕了十來天,追著少年的人越散越稀,一些人四下嚼舌根,說當家的給木妖迷了心竅,是要回去當上門女婿,再不跟他們吃苦頭了。   聽在耳裡,煩在心裡。行在前頭的少年郎把木妖放在樹蔭下,隨手摘了片野菜喂給她,邊喂邊嘮叨:“你瞧,他們說,俺貪你身子,要入贅你家…他們胡說八道,你長這樣,眼裡頭瞅著像老虎,嚇人得很,哪個人敢娶…”   木妖嚼著菜葉看著他,不再像望一個死人,倒是像望著快癆死的病鬼,可憐得緊,把他望得心裡頭刺撓,火氣又上來了,喊來管事的程老頭,拿了些肉乾來解饞,恨得咬牙:“你甭說,你們木妖怪的肉,有味道的,俺可稀罕了,香!”   程老頭也啃著肉條,幫少年唬起了木妖:“就是,你個得便宜賣乖的慫玩意!再兇,俺把你扔給那幫鰥夫,教你學老實了!”   知道他們是吃著同族的肉,木妖的眼睛又瞇緊了,跟那白日的虎豹般,冷得人發涼。老行商雖在旁陪同,卻不好多說,隻能偷偷告誡少年,可別再惹人家了,這不是置氣的時候,害得他們不便交涉,有命走到寨子,沒命跑脫了。   “不緊要,俺們殺他們,他們殺俺們,兩清的,”少年吃飽了,也不耍木妖玩了,又給她摘了些菜葉子,還舀壺水給她灌了去,“你可說,你們木妖精,不吃肉,隻乾菜,咋養得勁兒大呢?不是跟牛那樣,全仗天生的?”   少年本還想逗她幾句,卻聽外麵的人直嚷嚷,不知跟誰吵起了架,便把她扔給老行商,握著刀,朝鬧騰的地方去了。   剛出林子,他就看到,是一輛散了輪轂的破車架在路上。使車的漢子是濃眉大眼的,正跟他的鄉親們論道。他鬆了刀把,往前踏了一腳,挺起胸喊叫:“莫嚷嚷,莫嚷嚷,啥子事,給俺瞧瞧。”   持刀使棒的人讓開了,全指著駕車的漢子,咋呼呼地罵:“當家的,他個鱉孫差些碾了咱們的人,還怨咱們擋道!”   聽明白了,少年叉著腰走上去,對著那漢子也不討價還價:“大兄弟,你車散了,俺人傷了,咱們兩不相欠,各趕各路,中不?”   “中?哪的話,要俺說,不成嘞,”漢子把韁繩綁在拳頭上,口音是濃鬱的北方話,“小娃子,你不簡單啊,要不要跟俺比劃一遭,誰贏了,誰管事,咋樣?”   “你…”   不等少年回話,漢子踏斷木車,重拳落在少年胸前,把他直愣愣地打飛出去,撞翻了一片人。   “散開!你們莫管!是硬茬!”胸膛雖是火辣辣的疼,少年還是翻了起來,把刀架在胳膊上抹了兩把,蹭得亮膛,“找俺麻煩,你要吃苦頭的!”   “娃娃,你不曉事啊…”漢子把拳頭一鬆,揮著韁繩抽翻了搗亂的人,逼出片空地來,“那玩意,不頂用的啊。”   頂不頂用,要試過才知道。   繩子,抽不過刀。在快刀之前,韁繩斷成幾截,粉成絮亂飄。可刀再快再硬,也勝不過漢子的拳。兩強相對,刃碎刀崩,那破片夾雜寒光,閃得人眼睛花。漢子不由眨眼,少年暗自竊笑——時機,握在他的手上。   他兩指分叉,如虹貫日,直戳漢子的眼眶。若給他得手,那對憨厚的眼睛不瞎也要腫個把月。可漢子是猛開眼,把頭向前一傾,拿額頭截住他的指槍。   莊稼人也曉得,前腦額是渾身最結實的地方,指頭硬戳上去,不折才有鬼了。他才不會中招,連忙把拳一握,就要抽身回退,可漢子哪可能放走他?隻是大手一揚便拿住他的腕,笑嗬嗬地牽住了他:“小娃子,太冒進了,缺些火候哦。”   漢子發力一揮,就把少年甩上天,讓他無從借力,唯有雙腿一蜷、兩臂在胸前,給漢子當鐵餅往天上打。   這一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把他沖飛老遠,臂骨更是酸疼。他剛落地,還沒來得及調整步伐,要命的漢子是緊追不舍,拳腿齊出,逼得他閃躲回擊,厲聲高呼:“尻你娘!俺怕了你不成?”   個頭不如漢子,離遠了,他隻得挨打,非要險行一步,和漢子貼近來,讓這牛高馬大的東西揮不開拳腳,痛快挨他打。   鐵拳如錘,砸中胸膛;鋼指如槍,杵在肚臍上。可漢子的骨頭,比盔甲還硬實;漢子的腹,繃得比城墻還耐撞。他再怎麼發力,也傷不到漢子的要害,反是越趕越累;連那給予力量的天道,也越發的枯竭了。   生死之間,他把拳握緊,把中指的指節一凸,向著漢子的喉嚨,拚了命地揮打過去。要是砸實在了,漢子定會噴一口血咯死當場。可他的拳頭竟在最後關頭被漢子拿下巴一夾,愣是抵在了胸口,落了個空擋。   “娃娃,你玩完咯。”   漢子擒他的胳膊,把他反手一壓,按著他跪在地上。他的鄉親們見勢不妙,也沒有退下,全掄著家夥準備上了。這些人都清楚,禦天士乾起仗勁兒消得可快了,當家的失了力氣,這漢子也好不了多少,拚命乾一場肯定能拿下。   可一縷銀發,一絲幽香,一個女人沖破馬車,把領頭的那幾個不要命的踢飛了老遠,直滾在地上,動彈不能。其他人是傻愣愣地望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麵不止一個硬茬,還有個禦天士等著他們呢。   不止,還不止一個,一個病殃殃的書生,護著個木妖出了馬車,走到被製服的少年跟前指著他,拿鄉民聽不懂的話問:“姐姐,可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