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注“以血還血”的,可不止與帝皇使者有關的少年少女。某些做過虧心事,又因地位、權力或巧合接觸過前行之地,並了解其信譽與執行能力的人,是惶惶不可終日。 在這群人中,就職於聖堂的聖職者,定是占了不小的比例。那些好色風流的還好說,可某些愛禍害兒童的,是褲襠一冷,恨不能把那玩意縮進肚子裡,以此證明他們從來沒有對孩子們做過齷齪的劣行。 想歸想,他們又不可能真的剁了自己的寶貝,以此規避將來的風險。且莫談別的,單是前行之地強調的“證據”,就讓狐疑的他們打消了恐懼——哪來的證據呢?單憑人的一張嘴,可沒無法證明他們犯過的罪啊。前行之地總不能派出聖恩者,逐一查證委托人與目標有無撒謊吧? 且不說,那些偵測思想的聖恩者有多罕見,單是查證的準確度和可靠程度,就是個問題——還不如多打兩針致幻劑,聽聽他們的“吐真”管用啊。 當然,擔憂中的混亂,與巴爾托這樣的外來人無關。他可以摸著良心向帝皇起誓,他從未謀害過無辜的人。 至少在共治區沒有。 今天,他又從捐款箱拿了些必要的生活費,謝絕了同事們的邀請,與趕著吃喝嫖賭的人走了相反的方向,在一棟破敗的公寓前駐足。 見有人來訪,栓在公寓門前的猛犬露出了兇牙,不要命地吠叫。那狂野的警告,連喝多酒的醉漢要退讓,畢竟,瘋狗可不是好惹的。 巴爾托卻無視了它,在犬吠裡走近守在公寓門前的老頭子,毫不把那條看門狗當回事,隻是說了句:“智者曾言,有人對你施以棍棒,你該對他還以刀槍。” “用憎恨的血光,回饋野蠻的施暴…”聽清他的話後,老頭子點了根煙,朝齜著牙的狗噓了兩聲,叫它安靜地趴下了,“六樓右手第三間,你知道該說些什麼。” 巴爾托走上樓,敲響那扇生滿銹的老式防盜門,對貓眼那頭的人說出暗號:“神聖是虛像。為自己而存在,忘卻桎梏的枷鎖,掙脫吸血的荊棘。” 門打開了。 整潔的房間內,是一名衣著樸素的年輕人:“智者引領救世的光。歡迎你,新的朋友。” 剛進門,巴爾托便觀察起這裡的環境。見臥室、廚房和廁所的門都是敞開且無人的,他的聲音有那麼些玩味了:“你們是怎麼相中我的?” “這麼多年了,你是唯一一個願意和瘋了的可憐人打交道的聖職者,”年輕人笑著請客人坐下,自己則去接了壺水,燒了起來,“而且沒有沾染聖堂的陋習,很難得。” “有多難得?” “不願放縱,不竊重金,你是珀伽的聖堂裡僅存的乾凈人了。知道嗎?上一個被我們看中的人,本來在中央聖堂工作,知道不少駐軍的內幕消息。可惜,還沒等我們接觸他,他就染上了嫖娼的毛病,還和前行之地的打手牽扯在一起,自殺了事…實在讓人惋惜。” 剛好,水燒開了。蒸騰的熱氣正如年輕人剛才的話一樣,有著燙傷致損的風險,且正處於不可逆的逸散中——巴爾托明白,就是想脫身,現在也沒有機會了。 他接過泡開了黑茶的紙杯,吹走了些許溫度,小嘗一口苦澀的芳香,慨嘆般自嘲:“女人、女人,自從在家鄉吃過女人的虧後,我就明白…對一個想保持理智的人而言,潔身自好是最底線的教條。” “所以,你來到共治區,在被格威蘭人壓榨的土地上追求新的生活,”年輕人那哈哈大笑的模樣,就差拍著客人的肩膀,說他們是相見恨晚了,“多少中洲人向往格威蘭的公正平等,不惜變賣家產,也要翻越邊境線,去你的家鄉謀生。可你,卻從格威蘭逃了過來,多是諷刺啊,懷特先生。” “哪裡都是相似的。帝皇使者…不介意我這麼稱呼他吧?” “無妨,我們也很樂意稱他為帝皇使者。您想想,宣傳冊裡,不是照舊尊稱神聖的帝皇嗎?” “哼,帝皇…你們願意接觸我的原因,恐怕也是確定,格威蘭人不怎麼信仰帝皇吧?” “當然,懷特先生。不僅是格威蘭人,方今的共治區,有些頭腦的人,都不會把帝皇當真…就是真的空虛到要找尋精神的寄托,他們也隻會崇拜親愛的使者啊。” “親愛?依照你們的說法,明明是暴戾才對吧?” 年輕人的用語,簡直逗得巴爾托要忍不住暢笑了。要知道,在真理教的宣傳冊裡,對神聖帝皇的批判都無處不在,遑論以帝皇使者自居的常青武神了。編寫宣傳冊的人,可是列數帝皇使者的罪孽,將北共治區的社會風氣與治安問題全歸在帝皇使者頭上,就差寫幾句辱罵的直言,說裝神弄鬼的帝皇使者是千年不出的邪惡罪人了。 “這要看你怎麼理解了,懷特先生,”喝完茶水後,年輕人沒有添新水,而是取了根牙簽,將茶葉撥進嘴裡,細細地嚼了起來,“使者的高壓手腕,給了你的同胞底氣去橫行霸道,讓他們能夠放心大膽地盤剝北共治區,不用擔心做得過火——再過火的奸辱與掠奪,也沒有使者的刑罰可怕,不是嗎?” 使者的刑罰?嘿,巴爾托是一個激靈,幾乎捏癟了手裡的紙杯。在目睹溫亞德的血肉之塔前,他還以為南共治區的傳聞是胡編亂造。但,經歷過雷霆與奇跡交加的眩暈後,他敢說,帝皇使者是有能耐推行那些苛刻的法律的—— 誰不遵從,必然慘淡收場啊。 “不計身份地位,不論財富智力,”吞掉茶葉後,年輕人挑彎了眉毛,仿佛吃的不是茶,而是美味的迷藥,飄忽到了天國上,“都隻有兩次機會…兩次犯罪的機會。觸犯了兩次法律的人,會被扔進監獄裡,辛辛苦苦地忙碌一生,被抽乾血液、挖空內臟,榨乾一具身體能提供的全部價值。沒有人敢違抗,沒有人敢指責,因為使者恪守公平,平等地對所有人施行同一標準的懲罰。如你所說,使者是暴戾的,巴爾托先生,可他同樣是可親的…是公平的。” “你們渴望公平?” “誰不渴望公平?巴爾托先生,你不渴望嗎?假如有那麼一天,隻要犯了錯,不管一個人的才能有多高、家境有多殷實、關係有多牢靠,都要實實在在地遵守法律的條款,而不是憑借金錢、律師和膚色換取無罪、減刑與豁免,該受多少苦就受多少苦,該償多少罪就償多少罪。不會有奸淫擄掠,不會有誆騙盜娼;沒有父母的孩子,能在正規的機構等候領養,而不是給一些聖職者和有錢人拿去玩弄,或是流落街頭、不讀書不識字,成了流氓匪盜…你不渴望嗎?” 巴爾托笑著回答:“我隻渴望,等到了那天,執法者能夠不追究往日的罪責,讓走錯路的人有機會重獲新生啊。” “很好,懷特先生,你是聰明人,和你兜圈子隻會耽誤時間,”他的答案,讓年輕人滿意地豎起大拇指,煞有其事地褒揚,“你是格威蘭人,是在家鄉有過案底的人,也是知道悔改的人,更是個聰明細心的人。如果你加入我們,幫我們做些實事,我們會全力幫助你,讓你收獲與付出相當的地位與利益,我們可以保證,你的生活,不會比在家鄉的時候差,甚至會更好——更好得多,更好得多啊。” “要我忙些什麼呢?這樣一張豐厚的空頭支票,可不能靠我的一句許諾就白白換來吧?” 當然不是。年輕人的條件,是讓需要巴爾托發揮他獨到的身份,去和他的那些同胞搭線——和格威蘭的駐軍洽談。 “謔,我一個身份經不起推敲的外地人,哪能和直屬王庭的軍方人士接洽?”聽完,巴爾托嗆了一嘴茶,連連告饒,“您不會以為格威蘭人講究什麼平等公正吧?要是真有平等公正,目前…也就局限於王庭的主人,與我這種平民無關啊,先生。” “我們當然明白你的難處,懷特先生,而我們也不是那些開空頭支票的政客,想方設法地騙你白忙活。這麼說吧,為了幫你和駐軍接觸,我們會讓你進入中央聖堂——別驚訝,他們剛剛空出了一個職位,不是嗎?” “請說下去。” “同樣的,為了保障你的安全,我們會替你準備一份沒有破綻的履歷,嗯…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也可以將重寫履歷的事宜交由你本人負責。再怎麼說,你才是土生土長的格威蘭人,由你親自書寫的履歷,相信會更為安全好用,不至於因為核對不上而被識破。” “好主意…這算是檢驗我的個人能力嗎?” “不不不,我們是誠心邀你加入的,懷特先生…”年輕人的神情,是意味深長的平靜。巴爾托明白,隻有信心十足的人才會有這樣自若的笑容,便耐心聽他的要求是什麼,“但你說的,正是我們所要考慮的重要環節。你要理解我們,很多時候,誠心的人是可信的,老實的人是可用的,但聰明的人才是最可靠的,對吧?” 對,很對。要辦些艱難的事,光有滿腔熱血和誠信之心可不夠,假如缺乏隨機應變的機警和明析利害的眼光,一旦走漏了口風,會讓指揮者比腦袋塞了鋼釘更為頭痛啊。 “請注意!任何涉及真理教的委托,前行之地概不通過審核,如有不知情者…最終解釋權歸本組織所有,謹記使者的訓導…”莫加厄的一家餐廳內,文德爾小朋友念著前行之地的新公告,不解地吸了口奶茶,被這鹹乎乎的飲料刺得吐起舌頭,“伊利亞姐姐,解釋權是指?” 鹹口味的奶茶,格林小姐是如常飲用。聽那溫嫻的語氣,除了早先的昆蟲美食外,她似乎沒有什麼不習慣的。哪怕是少年喝不動的飲料,她也能包容地享受了,還有閑情去解答疑難:“簡單來說,就是告訴委托人們,不管任務完成得如何,前行之地的處理,都沒有不當的失誤。如果有意外的責任,請委托人自行承擔。” 少年埋下頭,尷尬地捏了捏褲子,請忙碌的服務生拿來些白糖,好加進奶茶裡調味,免得產生浪費。 到了莫加厄,食物的風格明顯與珀伽差異明顯。這裡的人口味偏重,比珀伽人更喜好鹽與香料。而且,他們對一些調味用的蔬菜,更是開發出了令人大跌眼鏡的用法——就拿菜單上的飲品來說吧,單是少年看到的,就有芹汁牛奶、大蒜咖啡和茅香奶茶這些聞所未聞的名字。 以前,他還聽過班布先生的教導,連他自身也堅信,不同的風俗文化自然有其存在的緣由,要去嘗試、去接納。可遇見了搭配古怪的食物,他隻能苦笑著服輸,不品不嘗,以免受不住這裡的口味,吃不慣、白白倒了。 飲料這麼稀奇,主餐卻好很多。這家店最有名氣的菜品有三道,一是把整羊切割,分為大小適宜的均塊,加入甜椒、土豆、芹菜與迷迭香,裹好秘製的紅色醬料,包進整隻羊肚裡,吊入燒紅的地爐裡燜烤,飽滿多汁;二是挑選肥碩的大鵝,在淘洗乾凈後內外醃製,給內裡塞進備好的羊肝、牛肝、鵝肝與蔬菜,在表皮刷上蜂糖調製的水料,從鵝屁股封住切口,烤製完全後,皮脆肉香;三是用牛骨與土豆泥煲出濃湯,加好辣椒、滴入青檸,將大塊的鮮牛肉燜熟,咬一口,酸辣開胃的同時,還能嘗到最濃鬱的牛肉原漿,不得不拍手稱奇。 少年能看得如此清楚,全是因那安設在中間的開放式廚房。但凡來這家店的客人,隻要感興趣,都能去欣賞廚師的技藝,在美餐上桌前打發時光。 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少年在盤算著,等回到了朝晟、回到了林海,他是不是可以借著從格威蘭與共治區學來的飲食搭配,開一家主打異國風情的餐館呢? 在他專心地睜大眼睛,生怕錯過半分料理的手法時,格林小姐催他回來了:“文德爾,該就餐了。” 風風火火的服務生,總算是把他們的菜品端來了。明明是後來的客,卻能優先享用出爐的鵝與羊,少年不得不承認,在北共治區,格林小姐的膚色是一種特權——別扭,卻被所有中洲人默許的特權。 客人、服務生乃至老板,都沒有發表異議,自覺謙讓、招待與陪笑。傻瓜都看得出來,格威蘭人定是在北共治區做過些無人敢提及的“好事”,才能讓中洲人這般馴服…這般忍讓。 “好奇嗎?文德爾,”在格林小姐的綠眸前,他的小心思全然瞞不過去,那些好奇與困惑,都明擺擺地展現了出來,任之剖析,“二十年戰爭後,北共治區是嚴禁建設軍事組織與兵工廠的,除了警署的警員外,他們沒有一個能握著武器、參與治安管理的部門。從戰爭結束迄今的一世紀內,他們舉行過無數次的暴動與遊行,結果無一例外,盡是被格威蘭的駐軍鎮壓。再有熱血、再負激情,赤手空拳地遭受暴力的碾壓,惹人憐憫的勇氣,也早早被磨平了吧。” 帶皮的鵝肉咬在嘴裡,比夾了麵包的薯片還爽脆軟糯。可聆聽著中洲人的傷痛,連少年覺得嘴裡的美食不那麼香了。他的視線壓在桌麵上,沒有去麵對格林小姐的玩味,也沒有去窺探當地人的麻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很想知道,為什麼格威蘭人要如此壓迫北共治區。是因為戰爭、因為信仰?還是為了更直白的需求、更純粹的利益? 越是簡單的利益,越難以分層剝析。格威蘭人,到底是用了何種手段,既壓抑了中洲人的氣焰,又不至生亂?總不能是向班布先生學習,把一切的問題交由武力解決吧? 在憂心這些事之前,他還有好多難題要處理。比如,繼續與格林小姐拉近關係,以便交流開導;又比如,先找件不大棘手的任務,做好了賺些錢來,攢著還班布先生的債… “嗯,這件委托不錯呢,”等他卷乾凈餐盤,格林小姐手一伸,便接來了他的手機,查看起發布在當地的任務清單,“莫加厄第一樁‘以血還血’的委托,文德爾,有興趣嗎?”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沒興趣也得有興趣。少年乖乖地結完賬,跟著格林小姐瀏覽委托人的訴求。 看完,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隻不過是一個被公司開除的人,請人代他殺了頂頭上司、部門主管的全家。 少年不能說是驚詫難言,隻能說是目瞪口呆——丟了工作,再找一件不就行了?真的需要找前行之地,拿自家的性命抵押,去殺死不過是開除了他的人? 丟失工作的仇恨,真的有這麼誇張? “想知道嗎?想知道的話,我們就去拜訪他吧,”格林小姐拿濕巾拭光了唇,動聽的聲音裡,也是難以理喻的感嘆,“去見識這位委托人,到底是給怒火焚燒了理智,還是單純的失心瘋?” “嗯,伊利亞姐姐…我們出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