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住址,這位委托人的住址是在城郊。為了快些趕去,賽爾又舉著手攔了輛的士,請格林小姐坐在後排,他自己則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和司機聊起了目的地的環境。 見他是博薩來的旅客,司機是有一句說一句,告訴他,城郊那邊的住宅區都是由市政廳統一規劃、用來解決住房問題的;而他們要去的那棟公寓,是在前年修繕完畢,才正式有人落戶的。司機是勸他們,說那周圍冷清得很,住的都是在城裡買不起房的人。這個時間段,那些人早去上班了,到了那裡,半天見不到人影,沒什麼好逛的,不如留在城區吃些好的,得空了去遊樂園、博物館看看——莫加厄的博物館裡,可有不少稀罕的文物供人觀瞻。 少年謝過司機的好意,仍舊堅持去那棟公寓,隻說是有事要辦。司機也不多勸,拉著他們跑了半個鐘頭,在一處住宅區放下了他們,收了車費就走。 司機沒說假話。看路邊的車位,差不多全是空的,停著的車不過三五臺,還都落滿了灰,簡直像是扔在舊倉庫、十幾年沒洗過的樣子;人行道後的門麵房,多數沒安玻璃,堆滿了垃圾。隻有那麼一家便利店、兩家餐館在營業,而且見不著有客光臨;住宅區的保安亭,更是無人值班,柵欄門還敞開著,誰想進去?隨意。 找不到這裡的工作人員,少年隻好聯係委托人,在偌大的住宅區裡左右騰挪,可算是找到了要去的那棟樓。 公寓的門鈴與通話器是壞的,但也無關緊要,因為公寓門就沒安裝。他們直登電梯,在頂層的一間住房和委托人碰了麵,依據平臺的條例,前來審核其資質。 接了三樁委托,賽爾還是第一次見到這般與眾不同的委托人。看相貌,他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性,五官端正,標準的中洲人長相;看氣質,他有文員的做派,那方正的金邊眼鏡、中等偏瘦的身材、慢吞吞的步伐、低沉的嗓音,無不透露著好相處的脾氣;看習慣,他家裡的鞋都是男款,鞋架上沒有女鞋和兒童鞋,衣架上沒有女裝和運動衫,客廳也沒有挎包和女士錢夾…這些,足夠證明他是個單身漢。 當然,最令少年詫異的,還是他的態度——見著兩位太過年輕的訪客,他連絲毫的意外也沒有,隻是核對了訂單的信息,便相信了聖恩者的身份,請二位到客廳候著,等他泡壺熱茶再來談話。 蒸騰的熱氣從紙杯裡升起,少年吹吹風,輕啄了一口,發現這味道和火車上的廉價茶別無二致,看來,這位委托人很是儉省…或者,清貧。 泡完茶,委托人拿來了好些證件文檔,交由格林小姐檢查。當然,賽爾也跟著看了看,將諸如身份證件、關係證明、稅務清單、犯罪記錄之類的拍照留存,且上傳給平臺核對,確認了委托人是位守法公民,沒有偷稅漏稅、嫖娼賭博的不良記錄,也沒有背負欠款,更沒有鬥毆、盜竊等犯罪歷史… “在簽訂最終協議前,請細心閱讀前行之地的條款…”核對完成後,格林小姐讓委托人掏出手機,履行最後一道程序,“在簽署協議後,你的生命即刻抵押至前行之地,由帝皇使者擁有。這意味著,如果在前行之地要求你履行某些義務時,你選擇拒絕,會有聖恩者前來收回你的生命,當然,並不一定是我們;並且,請注意,如果在履約過程中發生意外,有諸如軍警的第三方勢力介入並將你逮捕,我們概不負責。” 委托人平靜地點點頭,把手指放在了[確認]的按鈕上方:“我接受。另外,你們保證能夠殺死他,哦,還有他的家人,對吧?” 聽上去,格林小姐似乎欣賞他的態度:“是的,對聖恩者而言,那並不困難。” 但是,在委托人點擊確認前,一隻小手握住了他的腕部,將那根快要觸碰到屏幕的食指拉遠了開。 是賽爾。他急急忙忙地阻止了委托人,正聲嗬問:“等等!這位…先生!你真的——” 格林小姐也不阻攔,笑著喝起了茶:“文德爾,這未免有失禮數。” “伊利亞姐姐,我是說…”少年把眼睛一眨,嘴巴咬得老深,眉毛擰得老皺,看著可愛極了。但他的聲音,又是實在的急慮;他盯向委托人的眼光,也是深切的不解,“先生,你這樣…” “嗯,小朋友,你是聖恩者,”委托人注視著動彈不得的手腕,神色仍未有變化,“還是效命於前行之地的聖恩者。我想,你應該冷靜,有什麼問題,坐下來慢慢談,用不著動手。” “我是說,先生,你——” “這是我的私事。況且,我在發布委托時已經寫明了緣由,他開除我,害我丟了工作,所以我要報復他。”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委托人勾勾手指,示意驚愕的少年把他鬆開,拿起手機解鎖後,重新去點擊確認鍵,“大人的世界,不一定復雜,小朋友——” 他的手機,給少年奪了去。見少年的神情是不依不饒,他無奈地扭動手腕,把視線投向觀望中的少女:“這位小姐,或許,可以勸勸你的同伴?你們雖然是聖恩者,但是依據前行之地的條款,在簽訂協議時,你們不應該逾越規章,給客戶難堪吧?” “理應如此。但是,先生,我是他的助手,並非他的搭檔。因此,如有需求,煩請講述於他。” 擠滿紋路的額頭,皺出了委托人第一次驚訝:“是我判斷失誤。那麼,小朋友,請問你為什麼要給我添麻煩?” 還能是什麼?少年邊把手機交還給他,邊說明了自身的想法——丟失工作這種事,用不著讓別人拿命來賠吧?再說,他的命就不是命嗎?他知不知道,將生命抵押給前行之地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前行之地的聖恩者,隨時有權收回他的生命,把他誅殺。哪怕前行之地遺忘了他,等受害者的親友報了警,警方排查嫌疑人,懷疑到他的頭上,給他定個買兇殺人的罪名,前行之地可不會插手。 “小朋友,我可以告訴你,警察抓到我的概率趨近零,”委托人扶了扶眼鏡,就如幼兒園的老師講授基礎的算術,頗具耐心地解釋起來,“郊區的監控非常少,就是安裝好的,也沒有幾處通了電,隻有抓拍違章的攝像頭在開著,而出租車司機喜歡超速,會特意避開那些道路。當你們回到城區,到公司裡殺了他…嗯,或是在他的家裡蹲著,送他們全家一起去天國?反正,不論你們想怎樣回到城區,都很難留下你們到過我家的記錄。何況,他開除的人多了去了,我又不是唯一一個,早就有被他開掉的人在公司門口潑油漆,叫囂著要教訓他——明白吧?就是懷疑,警察也懷疑不到我身上。” “萬一呢?萬一呢?!” “沒有萬一,小朋友。如果你是擔心,他的親友會想方設法來追查,我隻能說,你太多慮了。這次,我是請你們去殺光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妻子與上大學的孩子,這四個人,是他僅有的關係良好的親屬,殺了他們後,別的親屬隻會想著怎麼分他的財產,給他報仇?他最好的朋友,是被他開除後去下水道掏垃圾的前下屬,你覺得,會有人硬著頭皮替他查明真相?” “先生!你明不明白啊?你是、是要我們去殺人!殺人!因為丟失工作,去殺害一個活生生的人!還要殺、殺他的父母妻兒!先生,你的良知跑到哪裡去了?如果你真的憎恨他,也不必——” “不必禍及他的家人?小朋友,你實在是…天真啊,”一聲長嘆後,委托人的麵目,終於嚴肅了些,“看來,聖恩者和傳說中不大一樣,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如此看來,請兒童當殺手,確實過分了些?這樣,這位小姐,這位孩子,我會提交申請,要求平臺派遣新的聖恩者來接手…” 這一講,少年又和他爭辯了起來,還說了好些情真意切的話,譬如害人性命是良心無法逾越的惡行、他的思想太過偏激,還有建議他不要被一時的憤怒蒙蔽理智,最好等冷靜後看看心理醫生之類的。 可他是搖著頭,去臥室取了一遝信紙一支鋼筆,要少年先平和心氣,聽他給少年算一筆賬—— 二十四歲的時候,他來到這家公司,在技術部門就職。彼時的頂頭上司,正是如今他要殺害的部門主管。當時,招募他的上司許諾過,公司會替他們繳納共治區最重要的稅款與四項保險金——收入稅、保障稅、醫療保險、養老保險、失業保險與生育保險。在他們達到入職時規定的退休年齡後,隻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住房,公司還會按月發放退休金,保證他們的生活。 不幸的是,他是個獨身主義者,沒有結婚的打算,父母也是早亡,買房相對要困難一些。不過恰好,莫加厄的市政廳推出了價格相對低廉的房區,好讓買不起城區房子的本地人能在郊區有個住處。他是興沖沖地去銀行貸了款,背了一筆九十萬迪歐的債,買下一間七十平米的、剛打好地基的廉價公寓。 按照他的計劃和公司的許諾,五年後,他的工資會從月薪六千漲到一萬,隻需要再辛苦個五年,他就能還完貸款,攢下一筆養老的錢,等退休了輕鬆享樂。 可厄運總埋伏在不經意間。 先是公寓,說好了兩年內可以入住的房子,跑了五次開發商,直到七年前才接通水電,六年前才允許他們這些倒黴蛋搬進來住。從買房到入住,他等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的時間裡,他隻能在城區租房子住,浪費了好大一筆錢。 禍不單行,最要命的,是他的工資漲幅——說好的五年內,月薪會升上一萬,他是天天熬夜加班,要不是公司不允許,他恨不得買張鋪蓋睡在辦公室,還能省好多房租。可事與願違,直到他被開除的前一年,他的月薪才過了九千,而那時候,共治區的物價都快漲了兩倍,中途耗費的房租、飯錢更是不計其數。這還沒完,還有貸款沒計呢!如果不按時還貸,房子被沒收不說,銀行還要從償還的貸款裡扣三成的違約金。沒辦法,他咬著牙,硬撐著在三年前還完了貸款,盤算著等老了再賣了房子,換些錢去旅行。 但主管把他開除了。 理由是他精力下滑,辦事效率低——這不是廢話麼!在公司拚了命熬了十九年,體力和腦力哪能和年輕的時候比?不論他如何爭辯,主管都是傲慢地擺著臉,就差翻起鼻孔對著他,告訴他公司不養閑人,沒有能力,就老實走人,別因為他的狀態惡化影響了公司的前途。 被開除後,他在家裡思索了好幾天。在公司賣了十九年命,他獲得的,是一張存款不到六位數的銀行卡,以及一間有價無市、買賣需要市政廳過手抽稅的“廉價”房。 至於早年的納稅與保險項目?統統都是陷阱!收入稅,是白繳的;保障稅,是按年算的,敢不給,稅務局的人就該上門了;醫療保險,也是按年算的,但根據之前被開除的同事的說法,那些醫療保險公司,會搬出各種各樣的律師,抓著合約、法律的漏洞,不給他們報銷;養老的保險更是個大坑,隻要一年不買,以前的累積統統清零,他這個失業的人,非得再買二十年的保險,可他能撐到那時候嗎?哦,還有失業保險——得了吧,按規定,擁有一套價值不菲的房屋,他就是失業了,也不能獲賠。還有那生育保險——要不是公司強製購買,他寧願省下來攢卡裡。 “你看,小朋友,我在公司辛苦了十九年,今年四十三歲,可我的頭發,和那些六十多歲的人一樣白,”委托人抓起花白的頭發,揪掉一根,擺在了少年麵前,“我想了很多很多,想過是有哪些人坑了我、害了我,讓我淪落到這步田地。我最先想到的,是那些卷款潛逃的地產商和無能的官員——要不是這些人的貪婪和虛偽,我就能省下一大筆房租,即使被開除了,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無助。可我仔細一想,這好像也說不過去,再怎麼講,他們也是前後接力,好歹把房子蓋了起來,沒讓我賠光本金,對吧?” 賽爾沒有發言,格林小姐卻微笑著贊同:“有道理,請繼續。” “看,小朋友,你的助手可要通情達理得多啊,”男人鼓鼓掌,勾彎的嘴角滿是精明,“言歸正傳,既然他們不是罪魁禍首,那,誰該是呢?我很快把注意力放回了公司——哦,是前公司上。從入職開始,公司的管理人員,尤其是我的上司,成日給我們鼓舞,讓我們把公司當成家,隻有努力拚搏,讓這個家蓬勃向上,我們才能分得更多的獎賞。公司裡多少人是拚命地乾啊,為了趕業績、為了討好顧客、為了多接單,哪個不是熬夜加班?可加班費?嘿,上司會說這是自願的,我們不乾,有的是人願意來,還指著那些卷鋪蓋走人的老員工,說他們就是最差的榜樣。當時,我還笑話他們不夠努力,認為自己肯定不會變成他們,可如今想來,他們入職的時候,沒準和我的感想大差不差吧? 總之,我算了又算,推了又推,發現我為公司勞累了十九年,身體垮了、找不到新工作不說,薪水的漲幅趕不上物價增長度的一半也不說,還被公司強製著買了一堆毫無用處的保險,浪費了大筆的錢。如果公司能遵守承諾,提高我的薪水,我也不會像今天這樣窘迫——最可恨的,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是他們承諾的退休金,從一開始就是個騙局。除了那些高層的管理人員,就像我的上司那樣的部門主管,其他人?根本沒有人能撐到退休的年齡,不是被他們找借口開除,就是被他們各種羞辱,連一毛錢都拿不到地自行辭職。而且,買房才能享受退休金的規矩,還是他們定的。我是想明白了,他們是賭準有了房子和家室的人不敢鬧事,撐死了潑潑糞水油漆,才會蠱惑入職的去買房子。可他們算漏了一點,那就是我這個不婚主義者——我又沒有老婆孩子,父母也走得早,更沒什麼關係密切的親戚,比起他們,我才是有恃無恐的那個。 所以,我想到了報復。我是買了把獵槍,準備趁管理層開會的時候上去來個清洗,可買完槍,我又想著他們不會那麼笨。他們的年薪那麼高,得罪的人那麼多,肯定有錢買些昂貴的聖巖來護身,槍,不一定管用。於是我翻出了高中的化學課本,又在網絡書店淘了幾本戰時手冊,找到了用農藥製造炸彈的妙招。可帶著炸彈闖進公司,難度又太高了,大概率是在一樓、甚至門口就報銷掉。那些保安和職員,也是領工資辦事,不過是和我年輕時一樣死腦筋、沒開竅罷了,和我無冤無仇,我害他們做什麼?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偉大的帝皇使者在溫亞德展現了雷霆手腕,讓我留意到他的前行之地…贊美帝皇,我這個不信帝皇的人,最終還是要靠祂的使者來報復啊。 哎呀,不知不覺,就說了這麼多。小朋友,你看,你是接受我的委托,還是帶著你的助理離開,好讓我聯絡新的聖恩者來幫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