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沙的話剛溜出嘴,保鏢手裡的墨鏡就甩了過來。 殺傷力可憐的墨鏡,坎沙可以躲,也可以保持靜坐——反正,一副輕盈的墨鏡甩在他身上,能不能給他留一道紅印子,那都是問題。 但這是測試。躲避和受擊,換誰來不行?就是骨質疏鬆的老頭子,被墨鏡砸一下,恐怕都懶得喊疼。 所以,他的行動目標很明確——要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 墨鏡如飛鏢回旋,即將砸上他的臉。而他則在等,等一個最完美的距離。等到墨鏡的鏡腿正對他的視線,等到墨鏡再旋一圈、就會甩中他的臉頰,他立刻伸手一搭,順勢將墨鏡拿住,替他自己戴上。 迅速且準確的動作,是又酷又有氣勢。連塔都斯都要鼓個掌,誇一句好哥們兒的身手不俗——最好是教教他,怎麼學來這種耍帥的姿勢。 可坎沙是完全開心不起來。因為,當他戴上墨鏡的時候,保鏢的手已然掏向懷裡。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瞬間從裝酷的得意裡清醒——他是著了套,被轉移注意力了。 保鏢掏出來的是一柄手槍,看款式,與想讓坎沙背黑鍋的大胡子警察相仿,是能發射危險彈藥的型號。 而保鏢的槍口,並沒有對準坎沙,反是向在場的另一個人偏移——是的,保鏢想要瞄準的,正是還鼓掌歡呼的塔都斯。 電光火石間,坎沙用那隻空著的手壓住桌麵。接著,他翻身一躍,就像飛躍工地的圍墻,借著手臂與雙腿的力量,將身體如炮彈般射出,撞在保鏢的胳膊上,總算是偏離了槍口,以免滋生意外。 當朋友與保鏢壓斷椅子、雙雙滾落地麵後,塔都斯才發現了保鏢手裡的槍械,在驚懼中拍桌而起:“你想乾什麼?” “很好、很好,雖然經驗欠缺,容易分心…”被坎沙壓製的保鏢,沒有回答塔都斯的問題,而是哈哈大笑,“但反應神速,能在第一時間采取正確的補救措施…孩子,你記住,如果在少爺身邊任職,你的第一要務,永遠是保障他的安全,其他的?通通是次要問題——行啦,是玩具槍,拿去玩吧。” “玩具槍?” 拿走保鏢的手槍後,坎沙立刻讓到一旁,按照那些射擊遊戲裡拆解槍支的指南,成功卸掉了手槍的滑套——嘿,彈匣裡抱的都是塑料小球,不是玩具槍是什麼? “沒見過吧?是氣體動力的玩具…”保鏢是挺身離地,在整理起衣領的同時,意味深長地望了塔都斯一眼,“你瞧,彈匣上還有出氣閥——是嚇唬人的玩意呦。要是拿出去搶劫?不懂行的人,容易被嚇一跳。可遇見了解真槍的人,單是看一眼槍口,就能從沒有膛線的槍管裡看出它的真麵目…應付不來啊。” 頭一次摸到仿真的玩具槍,坎沙是愛不釋手。他恨不得學電影裡的雇傭兵、來一場拆槍重裝的遊戲,全然沒有留意到,好兄弟塔都斯的臉色是多麼難看。 “至少,我的測驗,你圓滿通過了,孩子…”說話間,保鏢走向包廂的門,隻一鞠躬,便笑著退了出去,“少爺,我先行告退?那把仿真槍就留給你的朋友,當成見麵禮吧。” “謝謝叔叔啊…”坎沙連忙招手,送起了別。等保鏢關上門,他對著地毯扣動扳機,把彈匣裡的塑料小球徹底清空,發出了歡快的呼聲,“哥們兒,這東西好玩啊!還有後坐力的——你怎麼了?” 他看到,塔都斯是捂著臉、沮喪地癱在靠背椅上。好半天,他的好兄弟才把手挪開,擺出一副認命的無奈,回答了他的問題:“露餡了。老東西給我示威呢,你看不出來?” “我…” “我估計,是他派了誰來跟蹤我。要不然,就是在房裡安了攝像頭…老混蛋,心機這麼多,不去做他的生意,盯著我乾什麼?” 坎沙恍然大悟,立刻想到那位經理。說不準,就是那家夥給巴邁·達西歐報的信。於是,坎沙趕忙跟塔都斯提了句,誰知道,塔都斯是兩手一甩,說那人早被他的姐姐趕了出去,他的父親啊,在酒店還有眼線——他的母親是心知肚明,又不肯管,還說巴邁是擔心他,怕他胡鬧,或者惹了什麼麻煩。 “惹麻煩、惹麻煩…她當我和老流氓一樣,是那種見了女人就眼冒金光的色鬼嗎?!”塔都斯越說越氣,乾脆抓起桌上的紅酒瓶,把瓶頸一砸,將大半瓶紅酒灌進嘴裡,臉紅的像火在燒,“她不信我!這個家裡,就姐姐和阿姨是真心對我…該死的,她怎麼不早點絕孕?生我出來,又不管我,成天嫌棄這嫌棄那…我告訴你,坎沙,她根本不是個媽、根本不是個女人!她不配!她就是個冷血動物、是的,冷血動物!她哪是我媽?滾蛋吧!我操她媽!” 眼見好朋友酒量如此之差,一時間,坎沙不知道是該先奪了他的酒瓶,還是勸他別問候他母親的母親——那可是他親外婆啊。 “對長輩出言不遜,是要屁股開花的啊,兄弟…”坎沙嘆了口氣,拍了拍塔都斯的背,把那瓶紅酒拽走,倒進了高腳杯,也嘗了一口,卻被辣得直吐唾沫,“呸!你們怎麼喝得下去?不嫌喉嚨難受?跟刀割似的!” “是你、孬種,紅酒,才多少度?你喝不了,就給我來…” “行了,你休息會兒吧!再喝,我怕你喝成腦癱!”坎沙把他攙到沙發上,給他拿好靠墊當枕頭後,摸著肚皮坐回了桌上,吃還沒被打翻的甜品,“我說真的,哥們兒,看看你這德行…你也就仗著自己帶把了。你要是個女娃娃啊,成天在外麵鬼混、飆車、喝酒、打遊戲,我要是你爸媽,我不打斷你的腿都是好的了,還給你零花錢?一周幾萬幾萬的隨便你糟蹋?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要是不懂珍惜啊,我可要找個機會,好好教訓教訓你,讓你知道什麼叫窮人家的火氣。” “女娃娃?他媽的,你個心機狗也是一肚子壞水…是不是想著、想著我要是女的,你就英雄救美,趁機、趁機攀關係,到我家入贅、入贅我們家,當上門女婿?哈哈?” “兄弟,你惡心到我了,睡你的好覺吧。對了,我說的事,你跟…” “提過了,提過了,我讓我姐去照顧、照顧阿姨、呃,你媽…都是好兄弟,你還不知、知道我的效率?我告訴你,我做、做事向來…” 嗓音漸低,鼾聲遂起。酒品一般的塔都斯,總算是昏睡過去了。他正要去上廁所,便見這喝醉的人猛地翻了個身,趴著沙發睡覺,剛巧把錢包掉了出來。他撿起質感細膩的真皮錢包,正想感嘆有錢人用來放零用錢的都是好東西,卻在鈔票的底層看到一張相片。 中間的,應該是小時候的塔都斯。右手邊,是他的父親和大哥;左手邊,是他家相框裡的美麗婦人,和相貌與他隱隱相似的少女。如果坎沙沒猜錯,這應該是達西歐家的全家福,攝影於塔都斯的孩提歲月。 “有錢人…能有哪些煩惱?”坎沙小心地塞回相片,把錢包放在塔都斯的身旁,“兄弟啊,你抱怨你爹媽不關心你?我倒覺得,你是有哪些誤會。叔叔他對你很上心啊,雖然上心的方式有些蠻橫…但他是大老板、是大富翁,任性一些,也在情理之中啊;你媽呢,要是不寵你,還會放著你姐姐給你發那麼多錢瞎折騰?我知道,或許對你們家來說,數字後麵帶四五個零,跟一位數沒有區別…但放縱你的任性,可不是疼愛你嘛。別不知足啊,哥們兒,你還有個好阿姨哄你睡覺呢。我媽給我唱兒歌?那都是學前班的事了,你說,你這個不知羞的家夥,有這麼個哄著你的貼心長輩,你還嫌不夠嗎?好,不說話就不說話,你睡吧,睡吧…我把話說在前頭,要是我考砸了沒學上,可就跟你混了。你要是不收留我啊,我就打爛你的腚,叫你一輩子躺不來床,哼哼。” 說著,坎沙場熟睡的塔都斯抓了個雞窩頭,笑著退出包廂,拿鑰匙卡打開了樓上的一間客房。剛進門,滿桌的零食袋和飲料瓶就奪足了他的目光,害得他差點兒沒看見了在沙發上四仰八叉的女孩。 “幾點了,還睡覺?什麼懶豬?” 頭疼的聲音,成功喚醒了還在滴哈喇子的海芙。等她抓起枕頭擋在身前,罵一聲流氓後,才看清是誰在收拾垃圾,立馬躺平了,對著空氣亂蹬,嘴噘得老不開心:“懶豬懶豬…哥,今兒是自然醒的好日子哎!說,你是不是瞅咱瞌睡,趕好了,弄那些見不得光的…” “我說你個小鬼頭,不要開黃腔好不好?”沒好氣地收拾完垃圾後,坎沙徑直賞了海芙兩個腦瓜崩,“你真當你是站街的?自重!” “哼,哥,你欺負人!” 在海芙抱著頭打哭腔的時候,坎沙打開了電視和遊戲機,把手柄遞了過去:“欺負你?我在教育你!來吧,今天多玩幾局,往後啊,我可能過不來了…” 他沒想到,隻是隨口感慨一下,海芙忽然瘋了似的扔掉手柄,抱著他的胳膊,哭得淚眼汪汪: “哥,你、你、你不要咱了?我、我不搗亂、開你玩笑了,你說啥我就改,我…” 突兀的擁抱,險些讓他語塞。他隻能拍著海芙的頭,像學校裡的女生喂貓貓狗狗,輕輕地撫摸那柔軟的頭發,解釋道: “想啥呢你…我還有半年考試、上大學!再打遊戲,是命都不要咯。” 海芙先是一呆,而後紅著臉,露出一口兇兇的銀牙,作勢要咬他的胳膊:“我不管!反正周末要來陪我耍!” “沒大沒小的,知不知道考試多要緊?決定一生的命運啊!”他才不會慣著海芙,又給那腦袋瓜邦邦敲了兩下,從而抽出胳膊,免得給女孩賴上了,“上次跟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 說回這茬,海芙的精神氣立馬蔫吧了。她就和撞了墻的倔驢那般把頭別開,一句話也不肯搭。 坎沙是想勸她和父母道歉,趁早回家的。可她就是不肯、就是不聽話。在老師和家長的說法裡,這叫孩子獨有的叛逆期;在坎沙的眼裡,這叫傻瓜特有的犟骨頭,除了招罪受,半點兒好也討不著。 雖然沒經歷過叛逆期,但坎沙清楚,對付這種小朋友,千萬不能來硬的——你的手段越強硬,他們的叛逆心越嚴重。鬧到最後,容易吵掰不說,沒準還要動手打架。 還不如好言相勸,來些軟招最好。 坎沙摸向懷中,取出那枚安蘇妮買給他的戒指,在海芙的眼前晃了晃:“瞧瞧啊,看看啊,笨腦瓜、笨腦瓜,看清楚,這是什麼啊?” “你才笨!你家裡頭都是笨瓜瓜!”海芙的嘴上雖是埋怨,視線卻被那抹金黃陡然緊抓,捂嘴驚呼,“好漂亮!哥,這是、這是…你是要…” “我媽送我的成年禮物,羨慕吧?” 罕有的,坎沙自豪了那麼片刻,氣得海芙小臉一耷拉,又不理他了。可他不著急,是慢慢把玩那枚金戒指,仿佛在觸碰獨一無二的珍寶。他舉起戒指,用戒指圈住吊燈的光,輕聲說道: “海芙,我和我媽的關係,並不好。從我上初中開始,她的工作就特別多,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要是回到家了吧,一見我,她就是一肚子火,變著法地罵我、教訓我,就差直言我是個不上進的廢物、是個沒良心的垃圾…嘿,你不信?你和你爸媽的關係,沒有這麼糟吧?” “哼,他們才懶得理我嘞。” “那就沒怎麼責罵過你?還是罵得沒這麼難聽?罷了、罷了,都一樣啊,海芙,都一樣啊…我媽她啊,其實是很疼我的,比方說,小時候、上幼兒園的時候,更早的時候,反正是讀書之前的時候,你有過類似的經歷嗎?就是你想要什麼好看的機器人玩具、嘿,換成女生,應該是布偶啊、洋娃娃…反正啊,當你看見一樣特別喜歡、實在舍不得放手,非要摟著它們睡覺,才能心安的寶貝,但是那價格很高昂。 你想耍性子,哭一哭,鬧一鬧,或者說撒個嬌,求爸爸媽媽幫忙買下它…很丟臉,很無賴,很任性,是吧?但是,怎麼說他們都不同意,你隻能哭腫眼睛,在被窩裡生悶氣。可誰想到,夜半時分,爸爸媽媽敲開了你的門,將不知何時買來的寶貝交到你的手上,說…希望你原諒他們的儉省,也希望你學會體貼,諒解他們的難處。 你遇到過嗎?海芙,你的爸爸媽媽有沒有跟你說過這樣的話?” 女孩沉默了。沉默就是許可,許可就是贊同——是啊,她的父母,也曾這樣寵愛過她。 於是,坎沙收回戒指,耐心地告訴她: “海芙,大人的世界,比學校艱難太多了。他們要工作,要加班,要為房費、水電費和我們的生活費操心… 一個月三十天,能有二十五天在忙,僅有的五天節假日,還要埋在書房、客廳乾活。累了這麼久,他們能掙來的錢,等開支完,剩不了多少。咱們啊,在學校裡挨罵,和同學說一說,怒火就消了;可他們在公司裡,不管上司給他們多少窩囊氣,他們都得笑臉相迎,照單全收。回了家,還得考慮怎麼給咱們安排飯,怎麼聽老師教訓咱們…他們不容易啊。 他們不是想拋開我們,也不是想跟我們發脾氣,他們是在外麵受了太多罪,回到家裡,總有控製不住的時候,難免發泄一下,你可別怪他們…就跟咱們在學校挨了批評,在外麵受了人欺負,回到家,想的不就是跟爸爸媽媽哭一哭,求他們來安慰嗎?他們也是一樣的。不過,我想,他們成了大人以後,麵子薄,又不知道怎麼跟我們這種小孩子溝通,語言難免偏激了些,容易傷人。 你別記恨他們,有空了,陪他們談談,說說心裡話,比什麼都好。” 海芙不說話,隻是抱著膝,坐在他的身旁,用腳趾摳著沙發,大眼睛雖然空洞洞的,看不到視線的焦點,卻沒有絲毫的迷茫。 良久,女孩偷偷瞥向他,說: “哥,你是要我回去?” “我想勸你回去。海芙,待在這裡,不是個事啊…麥格達,很糟、很亂,也很差,回珀伽去,不論是讀書還是打工,都比這裡好。” “我想、我不!回去了,沒人疼我。” “忘了?你爸媽…” “他們又不是天天在家…一個人回屋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好無聊。” “你的朋友呢?你不是說過——” “那些開機車的?哼,男的都是色鬼,毛手毛腳,想占我便宜;女的都是煙酒嗓,難聽死了…不是要去遊戲廳,誰願意跟他們跑啊。” “同學呢?” “同學?同學都怕我了,說我是壞女孩、大姐頭,早就不跟我一起耍了。” “沒事,慢慢來,隻要你肯改變,先讀讀書,把性子養好,不去那些遊戲廳啊、網吧啊,要打,就買了遊戲機,在家裡玩嘛。” “哥…你去過網吧沒?” “我?我去過…”坎沙把嘴一擋,故作神秘地說,“你千萬別告訴別人,是朋友拉著我去,我受不了煙味,就…借口鬧肚子,在廁所蹲了三回,鍵盤都沒敲亮。” “嗨,哥,你這人還怪機靈嘞,”海芙也不難受了,轉而拿起手柄,啟動遊戲,要坎沙來一起玩耍,“來,打兩局嘛,哥,來兩把!別不要嘛,我讓你半管血,行不行?” “你說的哦,來。” 當坎沙第一次操縱著遊戲裡的人物,打倒了不可一世的海芙後,他笑得比考試進步了一百名還要歡快。 他該高興,該放開去笑。他的人生雖有過挫折與不忿,前路卻是一片坦蕩。 在高三第二學期的前一天,坎沙·杜拉欣的命運之路上有無數的岔道。 他相信,這些道路都通向光明,不論怎麼走,都能走到成功的遠方。 最少,他相信那是成功的遠方… 而不是一個成功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