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小姐的態度,是一切由文德爾小朋友定奪。 當少年在網絡論壇裡搜尋新聞稿件、嘗試著從中找出大胡子警員的信息時,她輕啄杯沿的茶溫,撓有興致地審視專注的少年,仿佛一個病態的飼主在欣賞籠裡的小兔子。 不知下一秒,她是會將寵物撫摸,還是將之扔在地板上,一腳踏成渲染了紅白的皮草。 在少年查閱完資料、向她回首致謝時,黑暗在眸裡隱去。她的眼中飽含的,又是優雅、親昵卻生疏的墨綠——她貼心地問了句,問少年可否需要協助、需要她的攜手同行。 “謝謝伊利亞姐姐關心,但我一個人能行——不是多麼復雜的問題,我相信,我還是可以解決的。請休息吧,這個時間,伊利亞姐姐應該有倦意了,煩請睡個好覺!等查出線索,明天我們再…” “恭敬不如從命,文德爾。請留意時間,切莫夜不歸宿哦?麥格達的治安,可是聲名遠播,在安全隱患的方麵,漂亮的男孩子,要多當心啊?” 紅著臉退出門後,少年算是卸了條扁擔,真真鬆了口氣。有時候,格林小姐的玩笑很是過分,某些話,雖不如故鄉的朋友說得那樣露骨,但論起糟糕的意味,似乎還要更多幾絲。 誠然,對現在的他來說,與其思慮這些無關痛癢的調侃,不如趕緊買份地圖,找明白警署的位置,繼而弄到大胡子警員的住址信息。 夜晚的報刊亭早就打烊歇火。買不到實體地圖,少年便在搜索引擎裡檢索,果然找到一張清晰的麥格達市區全圖。然後,他仰望昏暗的星月,靈機一動,連攀帶躍地登上旅館的天臺,那動作,比躥騰在藤枝間的靈貓還迅捷。 他是在聽,聽那個洋溢著誘惑的聲音—— 爬吧,跳吧,切勿壓抑本源,追隨本源的指引,去飛躍、去奔跑。 他不知道,那個聲音是在蠱惑、還是在勸告,他隻確信,今夜,搭乘出租不如用雙腿趕路——去吧,去憑本源的力量奔跑,去追逐那陌生卻熟悉的沖動,去化身月光下的清風吧。 沖刺、前翻又跳躍,他翻身搖過換氣扇,他低頭躲過晾衣繩,他邁過相隔數十米的大廈,他登臨高低不齊的居民樓。 是本源啊,本源。本源在推動,本源在鼓舞,本源讓城市的建築收縮,淪落為鄉間孩童的遊戲——跳房子、跳格子。 看啊,千百米的距離,三五步足可接近,隻要本源在運轉,隻要他隨心而行,他就能盡情地奔跑、盡情地遠去。 逃吧,跑吧,走吧,別管城府莫測的伊利亞·格林,別理會恩威難料的帝皇使者,使用本源的力量,走出麥格達,走出共治區,走過博薩公國,走回林海的家。 不,不行。 他拒絕了那個聲音,落在警署旁的住宅樓頂,將黑夜的寒涼吸入胸肺,學著故鄉的孩童,不論是嘗了甜頭還是跌了跟頭、不論是沮喪還是雀躍,隻要在田野裡奔跑過,再對著天空高呼,所有的過往都會散入白雲間。 “哪家的熊娃子?大半夜的,鬼吼鬼叫,要不要人睡覺了?我兒子高三了,還在復習哪!” 不適宜的吶喊,容易成為乾擾他人的噪音。在此起彼伏的指責中,少年羞紅了臉,向四周鞠起了躬,而後往樓下一跳,溜之大吉。 少年避開攝像頭的視野,悄悄摸進警署,正憑視界回顧了大胡子警員的經歷,便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在將身為報案人的坎沙·杜拉欣帶回警署後,他竟然打了通電話,在警署外約見犯案的兇手,且於一陣交流後,不屑地說著什麼,放兇手走脫。 之後,他帶著一位年輕的警員,試圖對坎沙玩出刑訊逼供的戲碼,差點兒被坎沙撕掉了下巴。幸而某位大人物火急火燎地趕來,還了坎沙自由,再將他好好教訓了一通。 而後,他的身影再不曾於此復現。倒是那位參與逼供的年輕警員,還留在警署工作—— 少年在警署裡找到他,一手刀將之敲暈,再拖他到廁所裡用涼水沖醒,繼而捏著嗓子表明身份,很快便仗著聖恩者的蠻力嚇破他的膽,不僅問出大胡子警員的住址,還收獲了意外的情報——那位跋扈的大人物,是麥格達最豪橫的地產商巴邁·達西歐;他的兒子,則是坎沙·杜拉欣的好朋友、塔都斯·達西歐;他家的某座酒樓,“雇傭”了不少招待貴賓的姑娘,頗負盛名… 這下,少年無需找當地人詢問,借著不可靠的語言描述去尋找海芙所在的酒店了。 他又一次打暈年輕的警員,直奔大胡子的住房。看建築的風格與方位,顯然是警署統一規劃的職員住宅樓。 見大胡子的家在最高樓,他心生疑惑——在共治區行走一年多,他聽格林小姐講過,對購買房屋的人而言,這種頂樓是最廉價、最無奈的選擇,容易漏水不說,還冬冷夏熱,就是空調和暖氣全功率運作,也無法中和那難受的溫度。 從視界裡,他看到大胡子是多麼可恨的黑警,照理說,應該和莫加厄的神探一樣,有很多積攢來的昧良心錢,再落魄,也不至於買這種便宜不討好的房子住吧? 先前,聽年輕警員的意思,大胡子是有一對兒女在讀書,配偶還是個麻煩的全職太太——這些人,哪裡花得了錢?看看莫加厄的神探,養了個情婦,還能送父母妻兒外逃,嘴裡都是千百萬的賠償。 莫非,麥格達的執法者都是黑心的混蛋,沒法靠逼供獲取職位和金錢嗎? 考慮再三,他沒有擰掉大胡子家的門把手,而是按響門鈴,等主人來開門。 當不耐煩的大胡子推開門時,他清了清嗓子,用最誠實的大白話表明來意:“你好,我是前行之地的聖恩者,有事情想…” 在大胡子甩上門的一瞬間,他用手指別住門縫,硬生生將防盜門拉開。接著,他沖進屋中,將大胡子摔倒在地,捏住那紮手的下巴,有模有樣地恐嚇道: “安靜!先生!我不是來…料理你的!我聽說你是某樁案件的知情人,找你問明白些緣由就走不會刁難你!噓——” 沒等他說完,一個穿著睡衣的孩子走出書房,邊揉眼眶,邊哭喪著臉:“爸爸,奧數題好難啊,教我解啊…這?” 在孩子發出尖叫前,少年適時鬆手,讓大胡子重獲講話的權力: “回去,回去,回臥室找媽媽去!告訴她別出來,千萬別出來——也別打電話!去,快去!” 見父親被一個博薩人模樣的少年摁在地上,孩子露出了困惑的笑容,沒有選擇聽父親的話,而是向他們走來,問他們在鬧什麼惡作劇。 “回臥室,告訴媽媽,聖恩者來了。” 這次,大胡子的語氣再無和藹可言,而是命令般的嗬斥、恐懼般的請求。在孩子駐足的同時,臥室的門開了,睡眼惺忪的婦人走了出來,而聽到丈夫所說的“聖恩者”,那對迷糊的眼睛險些瞪成了燈泡。不消再勸,她立馬抱起孩子躲進臥室,在一聲聲“別打電話”的嗬責中應聲,恢復了沉默。 少年將大胡子扶起來,引其在餐桌入座,盡量控製嗓音,好讓質問顯得嚴肅:“好的,謝謝你,先生。現在,請告訴我,一年前你經手過的那樁刑事案件,真相究竟…” 可縮著腦袋的大胡子,反而講出一個讓他毫無頭緒的問題:“你們聖恩者,都是長不大的孩子?” “啊?何出…此言?” “我在書上看過,說是某些聖恩者青春永駐…” “未曾聽…請不要岔開話題,先生,回答我的疑問。” “明白,明白,我隻是好奇、呸,想不通…被摔在地上的時候,我還以為死定了,你們聖恩者都是銅皮鐵骨,指頭都夾不斷啊,來麥格達旅遊嗎?風景不錯吧?麥格達的鄉間可是有不少農場、牧場,想吃水果嗎?我去切——” “先生,你不用再瞟廚房的冰箱了。我想,你是在冰箱後藏了把武器?嗯,那應該是起不到作用的,你還是喝些水,平復平復心情吧。有茶嗎?我替你沏。” “哦、謝謝,謝謝…” 開水沖茶,濾完再兌冰水。大胡子接過茶杯的手,止不住地顫抖。不過,在灌完半壺黑茶後,寒冷的刺激抑製了肌肉的抽搐,理智重導了語言的邏輯,幫其再度開口:“有什麼可以幫忙的,請講,請講…我一定傾力相助…” “先生,你還記得嗎?大約一年前…” 聽完少年的描述,大胡子頓感輕鬆,急忙替少年傾了杯茶,話裡話外,都是討好似的誠實: “感情您是問這檔子事啊,您、哎,不對,聖恩者,你看我這張臭嘴啊,你這麼年輕,不該用敬稱,是吧?你聽我說,這個事呢,全是我的過錯,我當時急著結案,想、想…你明白吧?就是,我們這些擔當公職的,想靠辦案升遷,總得走些野路子,但你可以相信我,我真沒走過幾回,都是急著沖業績、成績、呸,功績!迫不得已、迫不得已。我也是倒黴的,你不曉得,報案的是個硬茬子,他——” “我知道,先生,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你和兇手是熟人,熟到敢在案發後,到警署碰麵,不是嗎?” 喋喋不休的大胡子立時啞然。片刻後,他的關節又開始震顫,他的眼裡泛起新的色澤——是種被活剝皮毛的牲畜,暴露在空氣裡的色澤… 一種赤裸裸的揭露,一種沒有秘密可藏的驚恐。 “請不要撒謊,也不要隱瞞,先生。請將事實情況,原原本本地告知於我。” 再回答,大胡子好比直麵上司的菜鳥,嘴裡盡是老實的驚惶: “是、是…我交代,我願意徹底交代。” 原來,早在坎沙·杜拉欣報案前,兇手就撥通了大胡子的電話,將行兇的緣由講了明白——不怕死的臭婆娘,偷偷拍攝了市政廳的大人物到達西歐家的酒店享樂、甚至是皮肉交易的視頻,萬一曝光,這些大人物有沒有事另說,包括他在內,所有牽涉其中的小角色,怕是難逃市政廳與達西歐家的鐵拳,不死也要脫層皮。 大胡子果斷行動,準備抓了報案的人頂包,再找回死者拍攝的證據,向達西歐家獻殷勤——至於兇手的死活?他才懶得關心,有機會傍上大腿,才是改變命運的關鍵點。 他讓兇手找到東西再來復命,他自己則去對付報案的倒黴鬼。誰知道,他不但沒有抱住達西歐家的大腿,還扒掉了達西歐家的內褲——他怎麼也想不到,進入警署後,就沒跟達西歐家的少爺說過幾句話的坎沙·杜拉欣,竟然是人家的好朋友,且身手比《搏擊全明星》裡的參賽者更為狠辣,差點兒掰走了他的下巴。 感謝帝皇,冒失的兇手找到了那臺袖珍相機與儲存卡,並將之交給他——趁著還沒被警署除名,他以賠罪為名,動用最後的人脈關係,讓自以為脫罪的兇手寫了認罪書、到警署前“自盡”,給案件辦了一個好的收尾,避免了被長官以得罪達西歐家為名、整到家破人亡的噩運。 “那張儲存卡?在哪裡?” “那種東西,誰敢留著,早就…” “先生,非要我點明它藏在哪裡,你才肯甘心嗎?” 拿到存儲卡,插入手機確認完畢,少年躬身告辭,還警官先生一個清凈。他得承認,對付這些不老實的人,模仿格林小姐的語態和話術是挺有用的—— 無需用視界觀察,單靠語言,就能唬住這些人的小聰明,騙得他們自露馬腳。 拿到證據後,少年聯絡上委托人,說明前後的因果,得到了失落的回答—— 達西歐家和市政廳的官員,不是他惹得起的。既然真相查明,還請聖恩者代為轉告死者的父母,讓他們知道,他們的女兒真不是新聞裡嘲諷的蕩婦。 要去傳達嗎? 不待少年思量,委托已然結束。資金到賬的通知,表示他再也無法聯係到不願透露信息的委托人。想問委托人為何不找死者的親屬說明,想問委托人和死者的關係到底有多親密…皆是泡影。 清楚了死者的冤屈,又不曾考慮“以血還血”…他猜,委托人和死者,並不是摯愛,或許,能算是朋友?而現在,他要去找死者的父母,將真相轉告嗎? 用不著谘詢格林小姐的建議,他也明白,但凡是正常的、有血性、愛孩子的父母,在聽完他的講述後,都會千方百計地注冊為前行之地的用戶,通過“以血還血”,向那些傷害過子女的兇徒施加酷刑,作為報復。 以血還血,以血還血…在北共治區,在受格威蘭人羈縻的土地,這是聲張正義的唯一途徑。 “唔,正義…懷特先生,請別講幼稚的笑話。身為格威蘭人,身為戰勝者,騎在中洲人的頭上,是我們理應享受的權力——連聖城的使者都欣然接受,我們又何必自作多情,拿正義批判自己?” 夜晚的酒宴,是初臨麥格達的上校演講的場地。作為合作人的巴爾托·懷特,唯有虛心傾聽,隨聲附和,贊美軍隊歷練出的智慧遠非他能夠企及。 “過分自謙是一種自負,懷特先生,”上校的目光流連於酒會的賓客之間,仿佛在欣賞那些艷麗的女郎。可巴爾托看得出,有種難言的失望藏在他的視線之中,“你的提案極具價值…看啊,我們幾乎要忘了,美味的不僅僅是羊羔,看護羊羔的牧羊犬,也是膘肥體壯,滋味絕不比牛羊遜色,乃至更勝一籌。” “唔,道理雖如此,但…貴方真舍得對他們動手?” “哦,懷特先生,你是想問,我們有哪些難以取舍的憂慮之處?” 巴爾托很想說,和打著一口紳士腔調的人溝通,簡直比聽混小子們在街頭對罵還頭疼,不過他的發言,還是盡可能地保持住了禮貌:“是的,還望指教。” 上校收回那遴選女郎們的目光,舉著高腳杯輕搖:“說說看,懷特先生。” “在我的故鄉,獵戶們對獵犬與牧羊犬,好似對自己的孩子一般親昵。即使狗折斷了腿、老掉了牙,不能再捕獵看家,他們也不會將之烹飪,反而會悉心照顧,當作是寵物,飼養至自然死亡。” “那是他們的心腸太軟,懷特先生。參報格威蘭陸軍的第一場訓練,我們這些人所學來的,就是萬萬不能手軟——不管槍口下的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嬰兒,為確保安全,都應該扣動扳機,送他們上天國。” “您的意思是說…我們的首要目的,是確保自身的利益無損?” “當然,懷特先生。我們不是富足平安的牧場主,沒有養寵物的閑情逸致。再者,前行之地的聖恩者,已經敢對我們的士兵動手,要不了多久,他們的手就會摸到我們頭上,一擰,一摘——嗚呼,連著脊椎拔出脖子,拿去領賞啊。” “聖恩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相當可怕…我們的聖恩者呢?他們不來擔任…您的安保?您可是上校,怎麼說也…” “他們自身難保。華特先生,你不了解軍隊的聖恩者,特別是在共治區的這幫人,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惹是生非。當街淩辱婦女兒童,鬧市行兇…全是不好擺平的大麻煩。沒有我們暗中保護,記者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們了。這堆人啊,手握超凡的力量,既不把我們放在眼裡,還不當中洲人是人…哼,畜生,家畜,禽畜,隨便糟蹋,不加掩蓋、光天化日之下去糟蹋,替他們善後,難辦的是我們啊。” “真沒有應對聖恩者的秘方?” “有、有、有,奇跡護身,狙擊手隨行…聽說過嗎,懷特先生?軍用的半自動狙擊炮?專為聖恩者而生。熾熱的化學彈頭,會殺死他們的身體組織,防止祈信之力持續強化那可怕的肉體,從而鉆入他們的腦殼,把瘋了的大腦燒出焦香——就像伏韋倫人啃食牛羊的腦袋,多美味啊,不是嗎?” “軍方的消息,當真靈通,猶如神聖帝皇的耳與目,無所不知啊——” 上校將紅酒淋在鵝肝上,享受地品味酒與脂肪融合的芳香,示意巴爾托去找酒會的東道主來——看著艷麗多姿的女郎,他著實忍不住寂寞了。 “哈哈,別緊張,懷特先生,去吧,告訴達西歐先生的好兒子,鄙人不勝歲月的煎熬,總要有青春年少的美人相伴,方能感受失去的活力,重振激昂的心臟啊…要是連這種小事都辦不好,我可要跟達西歐先生談談,說說他這個兒子的待客之道,是多麼不周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