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家事(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942 字 2024-03-17

走出早餐鋪,走上鄉村的水泥路,走過牛、貓、狗看護的房屋…走了許久,坎沙仍未能走出瓦汀家的軼事。   他雙手插兜,從高處遠望農田。   那荒蕪的野草上,越野車正在熄火中。坐在越野車頂的主人低著頭看牛羊垂首咀嚼,正如遠道而來的客人俯視著主人一樣自在。   他從沒有和黛麗婭阿姨講過話,每次見麵,都是跟富達爾進出校門,恰好碰到。他的眼睛告訴他,那是位美麗又親切的女士;他的耳朵知會他,那是位慈愛又體貼的母親。至少,他很羨慕富達爾,羨慕鄉下來的小男生有著聰明的頭腦、羨慕內向又易相處的好同學有個能親自來接送其上下學的媽媽。他敢說,被爹媽忽視的塔都斯,也是暗暗嫉妒的——他看得出來,在描述富達爾回家,那種乘在自行車的後座、摟著黛麗婭的腰的場景時,塔都斯的表情,是一種難言的懷疑和自嘲。   假如讓塔都斯選擇,是開著摩托、乘著跑車獨自飛馳,還是由父母阿姨守在校門外、步行來接送,他相信,塔都斯會選擇後者,當一個刻苦學習的乖孩子…   不,想這些有什麼用?有必要思考與他自身無關的問題嗎?   他猛拍頭,走到泥土路上的石塊旁,用手擦走灰,頹廢地坐下。   越想遺忘,越是在乎;越想忽視,越是聚焦。如今,他的腦海裡不是摔成果凍的麻花辮,也不是聲色俱厲的安蘇妮,而是在他一個人立在校門口、莫名流淚的時候,遞來紙巾,幫他抹去眼淚的富達爾。   成績優異的富達爾、相貌討巧的富達爾、母親口中的好孩子富達爾、老師嘴裡的好榜樣富達爾…被多數男同學議論是娘炮、被多數女同學刁難調戲也不發脾氣的富達爾,除了好哥們兒塔都斯、蠢四眼埃爾羅以外,唯一能和他說些交心話,叫他在放學時難得鬆愜的富達爾…   一個他羨慕,他嫉妒,他感謝又不敢深交的好孩子。   為什麼?他為什麼要哭?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清楚,他和富達爾頂多算是同班的朋友,是那種一出高中、連電話和信箱都不會互存的普通同學,是考入大學後、注定走向平凡和成功兩極的陌路人…   為什麼要哭呢?   他拿手指捏走淚滴,放在嘴邊舔走,哈哈大笑——他在幻想,在奢望,在祈求,祈求童年喪父的他能和富達爾一樣,有個雖無學歷知識、心卻關懷備至的媽媽…有個不用為生計擔憂,銀行卡裡有的是存款,又不似塔都斯那般富裕又畸形的家。   可他現在明白了,世上沒有無來由的愛,哪怕是母親對孩子——看似沒有文化的漂亮村婦黛麗婭,興許僅是出於愧疚,才對兒子送出無微不至的嗬護。   要說還有哪裡想不通,坎沙這個兒子,挺想回去問問媽媽,爸爸被貨車碾死的時候,她有沒有產生愧疚、有沒有懊悔對丈夫的責罵與苛難?如果有,為何她的態度是如此嚴酷、語言是如此狠毒?   “媽,你是不是把那些沒對爸撒完的火,都引到我身上了?”   一句長嘆,似笑似哭。嘆完,他把外套一脫,係在腰上,趁著午陽未暖,逆著涼風邁步,仰天咯咯笑,走出誰見了都要感慨獵奇的節奏。   無人矚目的鄉間,他隨便笑,隨便跳,隨便高歌隨便哭。   他要唱,他要誇鄉下好。誰說鄉下不好?這裡沒有人、沒有煩心的吵鬧,沒有叫人閉嘴的鄰居,也沒有擾人清夢的喇叭,如何不好?   雲啊,從藍天漂流吧;牛啊,在草叢裡飽腹吧;狗啊貓啊,到庭院前看著他,聽聽城裡的可憐人是怎麼引吭高歌的吧。   聽個狗屁。   快走到那片瓜地,他立時收口,看猜準了就送瓜的老農在不在屋。那一片片沙地,是爬滿了瓜秧,綠油油的,彷如池塘的水草,是波蕩的色澤。身處綠海裡的老農,背著噴壺,在給瓜苗灑些什麼。   見有人來到,老農擦了擦汗,朝他打了招呼,說他來的太早,這還不是瓜熟的時候,等入夏過來,才有清甜的大瓜供他掂量,好猜猜輕重。   “沒什麼…到時候我來…我來進貨?種瓜掙錢嗎?老伯?”   “哼,掙錢?錢都讓你們城裡人吃了大頭!算上暖棚的,我這麼多地,累乎一年,能掙你們十萬,都算帝皇眷顧,財運滿棚了!”   “曉得,曉得…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聽完老農嘮叨,他借口歇腳,坐回吃過瓜的大石頭上,在樹影下聽鳥雀饒舌。太陽正烈,叢叢樹葉光影婆娑,他又看向忙碌的老農,問在鄉間買塊地要多少錢,卻得到幾聲嗤笑——哪有閑地給人買的?鄉裡鄉外,土地都是最金貴的交易品,買賣務必經過審批,不是收歸市政廳,就是拍給地產商,拿去蓋房修廠。他們這些普通的農夫,地不夠多,沒法學牧場主、農場主,靠高額產貨以盈利,多是留塊兒菜地自耕,其他地用來種水果,好攢些錢,幫外出打拚的子女存些老本,供沒誌氣的孫子輩上學讀書。   對他們來說,命運中最幸運的禮物,無非是帝皇發善心,於冥冥中安排當官的批些新項目,讓地產商騰出巨款買走他們的土地,給他們脫胎換骨的契機。   “怎麼,老伯,你不願意住在這裡嗎?”   “娃娃,瓜的斤兩你都猜得準,人的心思,你咋就看不透?算了算了,我曉得,你們城裡的娃娃莫見過世麵,讀書讀昏頭了——誰願意住這爛地方啊,有錢,哪個不是買城裡的車跟房子,閑了就去住?擱在這兒,電老跳閘,水老燒不熱乎,每天忙死忙活的,還不如去城裡蓋房子掙得多!就是那個幾個地多養牛羊、糧食多得要拿收割機拾掇的,也不想留——盡是堆老東西在過日子,年輕的都沒影了!那茅坑裡的尿、地裡頭的牛糞和羊屎蛋蛋,場子裡的雞屎,聞慣了也犯惡心。但凡賣了地的,誰不是住進城裡享福?有戶人就是,當家的給人買了地,一上頭高興死了,留對婆娘娃娃進城快活,嘿,他家的婆娘可得勁,男娃娃漂亮得像個閨女,我跟你說,多少鄉親…”   “不用了,不用了,不用再講了,老伯。這段我在那邊聽過,在學校門口聽過…”   不待他苦笑,略顯耳熟的尖銳打斷了他的回復:“別閑扯啦!跟誰嘮嗑呢?校裡頭要交錢,我回來拿點!兩百,快給我取去!”   他轉頭一看,在瓜田的邊沿,見到一個打扮精神的小夥。哪怕隔了老遠,他還是能看清那副討厭的嘴臉,以及掌背的刀疤——這家夥,就是去年那堆想打劫他,反被他奪了刀的死混子之一。   老農把噴壺一解,快步走到小夥的身邊,擰著耳朵就開始數落:“錢?少誆我!還沒放學,你咋個能溜出來?他奶奶的,一身煙味!你個小兔崽子,又逃課去網吧了?沒錢,給人踢出來了不是?瞅瞅你的屁股腚子,鞋底印都沒打乾凈!”   小夥一甩手,捂著耳朵,罵罵咧咧地跺腳,眼裡血絲滿布:“他娘的個,咋了?信不過我?錢呢?老子急用,快給我拿!”   “拿拿拿,拿你祖宗!小崽子,你爹媽外麵打工,我這裡種瓜,供你讀書,你曉得那學費多貴不?你不上課、不上課,不上課就罷了,還逃學去玩?網吧是個啥東西,打遊戲的,跟那些彈珠子賭的一樣,喪人誌氣!你咋不學學好,盡學壞?你看看人家瓦汀家的娃,成績多好,好得都進了市裡的高中!你個交錢上學的,還不知道珍重,成天…”   “說說說,老子聽你說他娘個蛋蛋!老子不想讀書,非逼老子去,老子去,是給你長臉,是給你麵子,你還不知足?玩玩咋了?去網吧咋了?老子今個兒偏就去了!咋的,錢你不給是吧?老子自己取!”   “取你個龜慫!”   “媽的個老東西,動手?當我不敢教訓你?”   三言兩語間,這對爺孫便扭打在一起。坎沙就在他們的對麵看著,膝蓋方起,又老實坐住——還是聽媽媽的話吧。   別人的家事,他最好別管,尤其是跟他打過架的小流氓的家事。萬一人火氣上來,又動刀子,他還能當著老農的麵,再給人一刀撂倒嗎?   “鱉孫,我拍死你!”   被推倒在地後,老農追著孫子進屋,在他摸錢袋的時候,舉著鐵盆,把他敲了出門。有物件在手,當孫子的難以招架,被砸得節節後退,退到墻沿,退到洗手池。終於,被逼向墻沿的他大吼一聲,順手抄起洗手池旁的砍刀,劈中不及躲閃的老農。   這會兒,坎沙可算明白,這種小流氓是怎麼弄到那些刀具的——合著,就是西瓜刀啊。   “你個…”   “閉嘴吧!”   他踢開鐵盆,扔掉西瓜刀,從地上撿起錢袋,興奮地抽出一疊疊紙鈔。他正要把皺巴巴的錢塞進口袋裡,卻被一隻手握住胳膊,疼得麵色發青,怒而扭頭,看是誰多管閑事:“哪個不長眼的——”   “差不多得了,”坎沙直視他眼裡的兇狠,用冰冷破滅那狂妄,“你聽著,我今天心情不好——你要是再蹦躂,這次我不砍你的手,我砍你的頭,嗯,砍你的脖子,明白嗎?”   呆愣了幾秒鐘後,他可算認出麵前的人是在哪裡見過,手便一鬆,任錢袋落在染血的鐵盆上,連爬帶滾地飛奔而逃。   “咋…咋的…”   胸口挨了一刀的老農,是目瞪口呆,還未明白發生了什麼。   “他想搶我的錢,我教訓過他,嗯…老伯,電話呢?我叫個救護車?”   “不用、不用…太費錢了,電話在床頭,你打這個號碼…是鄉裡的大夫,會縫針,馬上能到…”   “行。”   沒多久,鄉醫騎著電動三輪車,急匆匆地趕到了。在架好老農後,鄉醫問要不要叫他兒子回來收拾這小混蛋,老農點頭贊同。而後,他們謝過坎沙,在轟烈的馬達聲裡,駕著煙塵隱去了。   見房門沒鎖,坎沙走入屋中。他踩著沒貼磚的水泥地,摸著幾近脫落的墻皮,端詳起架在床頭上的合影,撫過打了補丁的床單,又抬高手,觸動靠電線掛著的燈泡,無聲地笑了。   農戶的家,農戶的生活,比他還糟糕、還無望。沒什麼好羨慕、沒什麼好停留的…   回去吧。哭也哭了、笑也笑了,該不該明白的,統統都清楚了。回家,管他是睡覺還是看書,回家裡享他人艷羨的福,總比留在這裡給人看門好。   “像個傻瓜…”   走之前,他掩上門,最後施舍了一回好心。他走啊走,走過田野走過學校,走入站臺走上公交,走進餐館吃了份沒肉的羊油炒飯,走回家等母親回來,繼續受指責,繼續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裡生活,度過高中的最後一個長假。   剛進門,他便聽到手機振動的嗡鳴。他趕去臥室,見手機都快響空電了,正奇怪是誰這麼急,一看號碼,卻是陌生的,連塔都斯的通訊錄都未曾記錄。   “你好?是誰?我剛回家…”   “是坎沙嗎?現在、立刻、馬上下樓,有人接你,務必到酒店來一趟,你知道地方,十萬火急…這是達西歐先生的要事,絕不能耽誤,請立刻趕來,立刻——”   他記得,這聲音屬於那位保鏢,正想問巴邁叔叔是要他辦哪些事,電話唐突掛斷。看著通話記錄裡一百多個未接來電,他心頭一顫,似乎被無形的手探進胸腔,捏癟了肺葉,怎麼也吸不上氣。   他奔向廚房,用冷水澆過臉,奪回了呼吸的控製權,又透過紗窗望向樓下,果然見到一輛黑到雅致的越野車——那漆黑的反光,是璀璨的深邃。他不懂,為什麼最低調的黑色,反而能用最高調的方式,在低矮的老居民樓裡彰顯格格不入的檔次?   不好推脫,不敢推脫,他看著通訊錄裡塔都斯的號碼,還是沒有打電話求朋友幫助——要真是巴邁·達西歐的意思,塔都斯也幫不了他。   不論他多麼信賴塔都斯,他都清楚,巴邁才是那無可爭議的一家之主。   開車的司機,他並不認識。他隻是老實地受其審視,等核對好身份,便低垂頭,十指交叉,在雙膝之間局促地撥弄。   想知道他是被邀請去做什麼,就需要將時間拉回上午。   準確地說,是早晨。   在坎沙被安蘇妮教訓的時候,達西歐家的酒店內,款待貴賓的宴會廳是一片狼藉。最珍貴的紅酒、最稀罕的珍饈、最精致的餐具,悉數躺倒在格威蘭風格的地毯、沙發與長桌上,破碎為貴族們追捧的金紅與墨黑,譏笑著主持宴會的東道主是多麼的鋪張浪費。   順著那些踩染酒水的腳印,追上電梯門前的足跡,不難發現,該是有幾位客人受踩著高跟鞋的女郎所攙扶,在三十三樓離了電梯。   如果仔細辨認,很快就能找到那最穩健的足跡。假如追進足跡所沒入房間裡,就能直擊夾在兩位女郎間的上校,且從那白花花的短須裡,看到心滿意足的高翹——是比山羊的胡子翹得更高的得意。   香肩半露,水眸誘人。兩位年輕的女郎甘當乖巧的小白兔,用纖指去撫平交雜皺紋的老年斑,用嬌柔的臉蛋去輕剮堅硬的汗毛,用卑微的討好去誇贊上校的凜凜雄風。   上校笑著捏住她們的臉頰,仿佛在說她們的侍奉堪稱完美,仿佛在誇她們的身體是無可挑剔的傑作——   “我不滿意。”   話從口出,錯愕席卷她們的腦海。上校猛地起身,抓著她們的脖子,將她們的頭當成沙袋,死死地撞在一起。不顧她們哭,不顧她們求饒,一個勁兒地碰撞,一個勁兒地奸笑,痛快得像是餓死鬼啃到一隻活著的老鼠,比享受盛宴更為滿足。   等房門打開,塔都斯的哥哥、巴邁的長子呆在臥室的門前。他被血跡象和赤身裸體的男人嚇得手抖,險些忘了招呼人過去把還在呻吟的女郎送去醫治。   聽聞異動,巴爾托·懷特皺著眉趕來。他先是安撫好東道主的情緒,再催促管事的人帶傷者退下去,最後,替上校拿來睡袍,詢問大發脾氣的貴客是哪裡不滿意。   “滿意,我很滿意…不然,我還要再寵愛她們幾次,釣起她們的胃口,再享受最巔峰的快感…”   巴爾托口頭訕笑,心裡卻是鄙夷——什麼快感,無非是毆打沒能耐還手的小孩和女人,真有本事,怎麼不去聖城,當著帝皇使者的麵發出挑釁?   但這種快感他倒是能理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像黑幫的打手在貧民窟橫行、欺負沒交保護費的窮鬼時,那種歡快的笑容一般,是身為同類同族,卻能高高在上的權力。   請客的主人強忍恐慌,扶正眼鏡,壯著膽子請教:“那麼,您…”   “麥格達的人真不懂事啊。客人不惜千裡迢迢,遠道而來,連幾隻雛鷹都舍不得拿來款待?你說,懷特先生,中洲人馴鷹的時候,會挑被人馴服的老鷹回去嗎?”   “不會,煎熬雛鷹,方有成就感…”   主人恍然大悟,登時換回笑臉,躬身致意:“是我招待不周,欠缺思量,請寬裕些時間,我馬上…”   “去吧,唔,越快越好。”   塔都斯的哥哥走出客房,不由鬆了口氣。可等他喚來經理和領班,得到的回復卻是惶恐的無助。   沒了。   因為某次意外,他的母親狠狠整治了酒店的管理人員,現在來乾活的姑娘都是自願的,壓根兒沒有雛。除非拿錢去學校問,或者托人看看哪家漂亮女孩缺錢,花些大價錢買來辦事。   “不牢靠的東西!你們是怎麼安排的?動動你們的豬腦子,現在找,來得及嗎?!”   在這種時候,繼承自父親的血脈被激活,讓他的怒斥更多三分威儀,嚇得經理腿一軟,磕磕巴巴地說:“好像、好像有,上個管事的被開除前,跟我們說過、是的,是的,塔都斯少爺的朋友,在這裡養了個…小情人?小女友?還沒碰過,應該是還沒碰過,說是…”   不願再聽人囉嗦,他命令現任經理打通前任經理的電話,問問情況是否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