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妥協(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8065 字 2024-03-17

當富人與軍人決定了坎沙·杜拉欣的命運時,他們所提防的聖恩者,卻沒有籌謀暗殺之法,而是在聽委托人哭訴——聽得眼皮痙攣、嘴唇如抽筋般顫動。   在了解案情真相後,賽爾找到了死者的父母,經過一番解釋,將事實原貌告知於他們。誰知道,一聽見達西歐家和市政廳的名頭,他們的憤怒和悲哀登時驚走,連眼淚都忘了流;當少年拿出那張儲存卡,他們更是麵如土色,嚇得驚聲尖叫。   看那情形,他們幾乎要滑下沙發、往地上一跪,磕著頭求聖恩者發發慈悲——這樣要人命的東西,實非他們所能保管,還請兩位聖恩者行行好,把這玩意扔進灶臺燒成灰,饒他們一回。   什麼復仇、什麼前行之地、什麼以血還血,他們不想打聽,也不願打聽。他們隻清楚一件事——在麥格達,得罪市政廳和達西歐家的人,定然是淒涼收場。他們已經失去了引以為傲的女兒,被鄰裡親戚挖苦為濫交者的爹娘,人丟盡了、臉丟光了,再叫他們指控達西歐家、投訴市政廳的官員?帝皇在上,他們實在不願意賠上性命,去參加一場注定沒有終點的奔跑。   等少年猶豫著是否要告退,格林小姐卻發出善意的提醒,替他們解釋了“以血還血”的委托項目,表示他們的條件是完美符合。   如果他們有意,身為聖恩者的格林小姐很樂意提供幫助,替他們注冊前行之地的賬戶,教他們發布委托,再接受他們的委托,與少年共同行動,給他們枉死的女兒討回公道。   說真的,有那麼一瞬間,少年的心底生出了不該有的期望——得知女兒的慘痛後,這對父母,怕是沒法拒絕復仇的誘惑,會聽從格林小姐的建議,通過“以血還血”彰顯公道吧?   不會,他們再三哀求,終是求兩位聖恩者走出他們的家,許諾永不來煩擾。   少年看著掌心裡的儲存卡,實在想不懂、實在想不通,實在想不明白他們的反應——他們是冷血的嗎?他們是不在乎女兒的嗎?為什麼明知女兒是無辜的、是受殘害的,他們也無所謂復仇?   不去洗清流言蜚語,不去以命相博,不去抗爭不公…少年很想問,為什麼,他們連嘗試的勇氣和意願都沒有?   見他失神,格林小姐是捏著他的鼻尖,欣賞那茫然的窘迫,告訴他難題的正解——誰說父母一定要愛孩子?誰說人一定有勇氣抗爭?誰說為了復仇、為了傾瀉怒火,人就能舍棄擁有的一切,頭也不回地踏上絕路?   沒有人敢如此斷言。在北共治區,尖銳的仇恨、刻薄的壓榨,每分每秒都在激生,可願意到前行之地發布委托的,又有多少人?說是因為家人,說是因為守法,說是因為膽怯…多少人選擇忍一忍,繼續苦一苦,就遺忘了仇恨與壓榨,活過沉重的一生。   果真是出於膽怯、出於守法、出於家人?不,不…格林小姐告訴少年,揭開那些虛偽的麵紗後,真正的答案是生存。   他們想生存,他們想活下去,他們不想用未來換取一時的快意恩仇,哪怕別人騎在他們頭上,用他們的嘴當馬桶,他們都會默默忍受,在事後解釋這一切都是為了生活。哪怕沒有尊嚴、沒有快樂,如機械和奴隸般運作,他們也要繼續生活。   隻要能活著,再多的苦、再多的罪、再折磨的不公,都在他們的接受範圍之內。   認準了他們的心思,格威蘭的駐軍才敢作威作福——隻要學聰明點,別成片成片地屠殺,哪怕看著同胞被餓死、被淩辱、被虐待,他們也會結出祈禱的手勢,感謝帝皇的幸運眷顧了自己。   除非格威蘭人的拳頭砸在他們身上,他們永遠不會相信…   別人的今時,就是他們的明日。   這對父母亦不能免俗,或者說,他們對女兒愛,戰勝不了生活的欲念。當然,他們也許根本不愛女兒。畢竟,對有的父母而言,孩子隻是一件掙麵子的工具、隻是一種寄托幻想的可能性。可要是你告訴他們,他們根本不愛自己的孩子,他們又會拿出一百種理由辯駁,仿佛他們真是天底下最慈愛的父母——   因為在他們心中,愛就是他們自認的滿足。隻要滿足了自身的需求,他們就是愛孩子、為孩子好。而孩子的感受和事實的評判,永遠也無法改變他們的認知。   這些無法拒絕的愛,是完美的自我欺騙。   正因如此,在聽從格林小姐的指示,承接了新的委托後,少年沒有被委托人的眼淚乾擾。他連視界都未曾開啟,便用剪報和警署的通告駁回了委托人的請求:   “嗯,很遺憾,這位先生、這位女士,你們的情況,完全不符合‘以血還血’的標準——請看,你們提供的報紙和新聞鏈接,呃,總之,不論是從警署還是新聞的內容看…不不不,我是說,就算單聽你們的陳述,你們所認定的兇手坎沙·杜拉欣,連過失致人死亡的責任都不用承擔啊…”   這組中年夫妻,一個負責掉眼淚,一個負責批判,可謂是無懈可擊的搭配:“是他害死了我們的孩子!是他!他不嘴賤,我們的孩子哪會一時想不開,乾了傻事…”   “等等,有沒有可能,是你們的女兒先責罵他,他是下意識回擊?我是說,突然受人指責,再怎麼好脾氣的人,都會有些回應啊?尤其是…嗯,這個年紀的學生,壓力通常很大,絕非刻意攻擊——”   “他逼死了我們的女兒啊!他是罪魁禍首!壓力、壓力,我們的孩子也才高三,也有壓力啊!他就不知道留心、不知道避讓嗎?讓女孩子罵兩句又怎麼樣?他一個要成年的男人,連這點氣量都沒有,難道,還不算大大的過錯嗎?”   “請您二位稍等…”再整理一遍資料後,少年拿起紙筆,試著幫他們捋清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事情的起因,是你們的女兒和女同學…嗯,有著戀人的關係,然後,她的戀人與你們鄰居的兒子發生口角,上升到持械鬥毆…這時,坎沙·杜拉欣攔住你們女兒的戀人。再往後,因為學校的風言風語,你們的女兒心情不佳,而按照記者對學生的采訪,坎沙是想去問候她,卻被她嗬斥著滾蛋,便頂了頂嘴,沒想到——”   “什麼叫沒想到?那種小混蛋,看不出我家孩子的心情多低落嗎?他的嘴就是賤,少說兩句話,能憋死他?你看、你看,連報社都寫明白了,是因為他的措辭與態度不佳,刺激到我們的孩子…這還不能證明他有多可恨?”   “請冷靜,麻煩二位冷靜…退一步講,就算按照你們的說法,要他對你們女兒的死負責,那他的責任也是微乎其微啊?先不論別的,單說她心情欠佳這點,究其原因,難道不是旁人的指指點點嗎?而傳開她和同學有戀人關係的,是你們鄰居的孩子與她的戀人吧?再者,你們也清楚她情緒低落,不該暫時申請休學,先確保她的精神狀態,再考慮讀書和考試的問——”   可惜,麵對夫妻二人異口同聲的怒吼,少年的分析被堵回了嗓子眼:“你指責我?你說我們有過錯?帝皇啊,看看這無知的聖恩者吧,他難道是冷血的、沒有同情心的鱷魚嗎?小姑娘,這位小姐,這位尊敬的女士,請別再讓他說下去了,你看他,是多麼苛責、多麼冷酷、多麼地吹毛求疵啊!”   格林小姐與少年相互而望,向委托人回以禮貌的笑顏:“我是他的助手。另外,請二位注意措辭,莫要對聖恩者進行人身攻擊。”   “你、你們…你們是來耍我們開心的嗎?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兜了多少圈子,才打聽到你們的平臺、聯絡上你們的人手!那些警察,都是踢皮球的混蛋,明擺著包庇不要臉的小崽子,就是不肯給我們立案;學校的領導,也是一丘之貉,隻肯給他個休學處分,連開除都不談!還有老師!那頭禿頂的肥豬,也偏袒那小混蛋!我們女兒的成績不差啊!比那那小癟犢子好不少!他竟然半句話都不提;那些、那些報社、記者更惡心,風頭一過,他們就不報導了,再怎麼求都不理!仁慈的帝皇啊,偉大的使者啊,你們的聖恩者、你們的追隨者,是我們最後的指望了呀!求求你們發發慈悲,用你們的智慧和慈愛洗清他們的雙目,指引他們前進吧!”   看著這對在啼哭中相擁的夫妻,少年張大嘴巴,卻發不出絲縷聲音。在那懇求與控訴的悲泣中,他逐漸聽到別的言語——是曾在耳邊浮現過的、勸他逃跑、勸他回家、勸他放棄的言語。然而,今次的言語略有所異,仔細聽、仔細聽,他遂明白,那言語是在勸告、在誘惑、在唆使他發聲。   發出辱罵的、嘲笑的、譏諷的音節。   笑他們,羞辱他們,變著法地挖苦他們…若是再強詞奪理,靠轉移話題來狡辯、靠涕泗縱橫來博取同情,就伸出手,對著他們的嘴抽兩抽。最好多使些力氣,最好動用本源、動用祈信之力,扇爛兩張蠻橫的嘴,扇飛兩條不明所以的舌頭…這樣,他們再也不敢、再也不能來無理取鬧。   不不不。少年猛搖頭,驅散那恐怖的勸誘,拉著格林小姐便往門外走。他就當是耳朵漏風了,聽不見那些吵嚷和詛咒。總之,盡快脫離這是非之地,方為上策。   直到格林小姐的喘息漸漸急促,他才剎住腳步。   他停在昏暗的街道上,紅著臉道過歉,買來紙巾和礦泉水,請格林小姐休息。   格林小姐的體能不甚健康,隻一兩分鐘的路程,就跑得麵頰如早晨的玫瑰,氤氳了細密的雨露。她休緩了好久,才背靠著路燈,喝著水,向那星空的殘月,嘆出美滿的雲霞:“文德爾小弟弟,是生氣了?”   少年也靠著路燈,與她背對背地站立,垂頭喪氣地說:“我不知道、伊利亞姐姐,我…我想…”   “與強詞奪理者置氣,於身心無益。豁達些,文德爾,人就是這樣,常吃虧、常受氣的人啊,一旦成為受害者、弱勢者、不幸者,更容易陷入愚昧的傲慢,總要強勢的人為他們負責,哪怕他們占不到分毫道理、哪怕他們才是過錯的一方…就像今天的委托人啊,怎麼樣,文德爾,足夠新奇嗎?”   少年無法回答,隻有苦笑以對。不過,他望著的非是夜空,而是通明的燈火,是不知香甜還是苦辣的千家萬戶。來北共治區一年有餘,他承接了多少件委托,認識了多少情態各異的委托人,可今日的這兩位,著實是超出想象,唬得他措手不及。   看來,麥格達的風氣,遠非珀伽與莫加厄能企及。在這裡挑選委托,甄別真偽條例,實在過於艱難,費神而不討好。還是盡快處理正事,再跟班布先生談一談,辦妥格林小姐的麻煩再說吧。   “伊利亞姐姐,明天…嗯,後天?我們去找那名女孩、對,海芙蕾拉·奧莉菲蕾爾,我們去找她,怎麼樣?等她的父母親接她回家,我們就離開麥格達,籌劃新的行程吧…”   “樂意之至,文德爾。”   在他們定好送女孩回家的日期時,一個電話打進了酒樓的座機,給憂心忡忡的女孩送來安定。   是坎沙。回到家的坎沙,撥通了酒店的號碼,指明了他要與海芙通話。卡麥爾自然不會刁難他,任這對相識近一年的朋友,在屈辱與折磨前,享受最後的溫馨與友誼。   “海芙嗎?你還好嗎?他們沒欺負你吧?”   “沒有,哥,哪來的事,他們對我客氣著嘞,沒…”   “海芙,對不起…我,我打不過他們,我勸不…”   “沒、沒啥,哥,你別哭,我、我都曉得…”   “你曉得?你怎麼知道…”   “他們,他們都跟我講了。我、我曉得,白皮、不,不是,那格威蘭的人,都不是好惹的主,哥,你放開心,別哭喇喇的了,多難聽啊,不就是睡個覺、滾一滾嘛!咱倆剛見的時候,我不是還…哎呀,都過去了,莫得啥好提的了,他們也說了,會給咱們、咱們些錢,以後…反正有錢了,我就搬出去、我就能走了,我、我回家,給爹媽看,叫他們知道我、我掙了、掙了…”   他沒有說話,也不再哽咽,因為他聽到,海芙在哭泣。好久啊,好久啊,她不哭了,她笑著撚走鼻涕,說得是吭哧哧的,像個孩子般,口齒不清:   “哥,我、我要是不回家了,回不了家了,我能上你那湊活不?湊活著住幾年,我讀書、我報課外班,我去、我去買遊戲機和大電視,咱倆在你家,閑了打電動,該學習了你教我,你成績好,你懂得多,有你訓,我不怕走歪路…”   “行,行,海芙,你到我家、你來我家,你要是不喜歡這裡,不想待在麥格達了,我和我媽說明白,咱們搬走,去別的地方好好過活…”   “嗯,嗯…哥,謝謝哥…”   “不,海芙,謝謝你…謝謝你…”   他扔開電話,捂著頭,放肆地大笑,笑得比一年前還狂妄,那噴灑的眼淚和鼻涕,比高一迄今流得都多。   從母親送給他那枚戒指,並向他道歉後,他還以為再也不會這麼痛哭流涕了。誰知道,還不到一年,他又是這麼想笑、又是這麼想哭,以至於響徹老舊的樓房,壓過了樓下人家的吵鬧。   他真想拉開窗戶,對著黑夜吼兩句,吼樓下的人又在吵什麼玩意?不是全家和解,不是父母醒悟,不是女兒回頭了嗎?還吵、還吵?朝什麼吵?吵什麼吵?不知道他是高三的學生,不知道他討厭這吵架的噪音,不知道他聽不到噪音睡不著覺,聽到了噪音睡不好覺嗎?!   “你們是聾子!是啞巴!他媽的傻瓜,你們聽不聽得到啊?!”   這咆哮夾雜笑音,不似發自頂樓,而是源於山巔,嘹亮地回蕩著,令這棟樓的鄰居、這座小區的住戶、這片街道的過客都噤聲不言。   聽上去,就像一個被鐵鎖拘束的病人,且笑且高歌,咒罵給他吃藥的醫生是外星人假扮的,在用藥物控製他的精神,令人不寒而栗。   毛骨悚然、毛骨悚然,沒有人敢拉開窗戶回懟一句,因為失心瘋的人仿佛在說,哪個不長眼的來頂嘴,他就會登門拜訪,把頂嘴的人全家殺個精光,連墻縫裡的蟑螂都不放過。   安靜了,都安靜了…樓下的那家人再也不吵了,再也不敢影響他的睡眠了。果然,野蠻是恐懼的領導者,而恐懼是沉默之弓的引弦人。   咆哮完畢,他把窗戶拉出悲鳴,繼而翻滾在床,捶打著床墊,拚命征服彈簧的彈力,哭笑個不停。   難過什麼?有什麼好難過的?即將發生的悲劇,又不是因他而起,他何必過度苛責?他何必念叨著紊亂的語句,詛咒他自己?   他能詛咒什麼?詛咒塔都斯,詛咒塔都斯是個沒有話語權的公子哥,在關鍵時刻幫不了他半回?不不不,塔都斯盡力了,塔都斯已經全力幫他脫身了,是他不知死活,不聽塔都斯的勸,要是他當個色鬼,當個流氓,當個心思不純的壞小子,早些把海芙拿下,哪還有如今的鬧劇?   算了,算了,詛咒吧,詛咒他自己吧。沒用,廢物,人見人嫌,隻會打架、隻會闖禍,沒情商、沒情欲,聽老師的話、聽母親的話,當個遠離女生、生怕摸一次手就丟失貞潔、影響到學習的傻瓜吧!   傻瓜,傻瓜啊,世上哪還有這樣惹人發笑的傻瓜?哦,他拍床而起,翻到地上撿起手機,搜索《搏擊全明星》的新冠軍、斯提亞諾的新聞。   果然,傍晚的頭條沒有讓他失望。斯提亞諾的妻子索菲拉,公然爆料斯提亞諾的用藥史,證明她的丈夫才是《搏擊全明星》裡最熱衷藥物的作弊者。不僅如此,她還指出,在藥物的影響下,斯提亞諾早就不是個正常的男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因此,結婚十來年,他們仍未孕育出愛情的結晶。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斯提亞諾的冠軍之榮,是靠著逼迫她去和那位熱門的新人王共度蜜夜,才險險交換來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索菲拉的曝光,把斯提亞諾苦心經營的空中樓閣一擊轟塌。特別是退役的前任冠軍、已經榮獲最佳搏擊手之頭銜的亞羅巴布,更是遺憾地表示,從未想過老對手是這樣私德敗壞的人。而他的粉絲也開始還擊,在各大視頻網站與論壇裡更新消息,勢要將斯提亞諾的醜事一件件扒出來,樂此不疲。   “好啊!好啊!他媽的,我的眼光就沒錯過!你個爛慫玩意,比老子更他媽的小醜!更他媽的小醜…”坎沙笑得翻來覆去,要捂住肚皮,才能止住鼻涕隨眼淚飛飆,“你們這群賤人!蠢人!嘿嘿,嘿嘿他娘的蛋,都他奶奶的刷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刷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去你們祖奶奶的,你們是各個生活美滿,從來不煩心?你們知不知道,這些都是他們叫你們看的,你們隻能看到這些!你們能不能看看身邊,能不能看看別人,能不能看看周圍啊…能不能來吼兩句…吼兩句…”   哭夠了,笑夠了,他累了。在沒有熱度的燈光中,他聽見家門被開啟,那是母親的鑰匙獨有的扭動聲。   安蘇妮走到臥室門前,擔憂地問:“兒啊,媽知道你心情不好,媽請了假,明天…明天媽陪你,帶你出去走走,找些地方逛一逛,盡量忘了那些事…再不用煩心了,答應媽,好嗎?”   他的回答,是不明的濁音: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