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絕境(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8211 字 2024-03-17

第二天,坎沙遵照約定,在一家甜品店占了座位,等待拿托警官到來。   他叫了兩杯鹹奶茶,給一杯插好吸管後,卻沒敢暢飲,而是警惕地觀察周遭,連掛墻電視都不瞅一眼。沒辦法,他生怕運氣不佳,被達西歐家的人撞了見,唯有萬分謹慎。   很快,他鬆了口氣,因為拿托警官如約而至。嚴肅的警員先生,是坐在他對麵,擋住電視機,頗為感慨地問道:“坎沙,看你疑神疑鬼的,到底是出了什麼情況?那家人又騷擾你了?他們…”   “不,不…拿托先生,是別的事情…達西歐家的事情。”   收買流氓、開槍行兇、勾結格威蘭人,還有逼良為娼…但凡是知道的,他都告訴了拿托警官。然後,他端坐又前傾,滿懷期待地等待拿托警官的回復——這一樁樁惡行,當警察的,總有辦法收拾吧?   可當警察先生露出苦笑,他的心登時涼了半截:“坎沙,你說的這些,其實都不是秘密。”   “不是秘密?”   “是的,不是秘密…倒不如說,在警署內部,這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啊。”   不知不覺間,他的手放回腿上,把褲子的布料抓得變形:“拿托先生…那…你能給我、你能幫我拿些主意、新聞、記者,我上哪…”   “坎沙,你聽我說,有的事情,不是我們能改變的…還記得嗎?你的那位學姐?就是公廁裡…唉,當時,聽到他們逼供你的消息,我就察覺情況不對,尤其是…巴邁·達西歐親自前來,更是佐證了我的猜疑。你從警署離開後,我有查訪過線索,可等我打探到相關的證據,我們的署長一個電話叫我回辦公室,命令我別再追查下去——他說,如果還想保住飯碗,就別牽涉到達西歐家的皮肉生意,尤其是那些顧客,各個是招惹不起的角色。別說人證物證了,他們就是當街行兇,叫囂著他們的大名,我們照樣無可奈何…”   “拿托先生,我明白了…打擾了,再見。”   看他訕笑著起身,警察先生的麵色一凜,在他走出店門前喊到:“等等!坎沙,你誤會了!我雖然幫不到你,但我有方法,興許…”   一句興許,重燃了希望之火,令他坐回原位,抓著警察先生的手,急得快要哭出眼淚:“什麼辦法?拿托先生,請告訴我,請務必告訴我。”   “你會上網嗎?坎沙?”   “會,我會,我有手機…”   “好,你知道就好,我還擔心你們在學校讀傻了,不知道網絡是什麼。”   “拿托先生,你是說?”   “放心吧,坎沙,我會幫你…這身警服,我穿了十幾年,就像套了層皮,被綁在袋子裡,越來越沒個人形…孩子,你回去吧,我有我的主意。相信我,我會盡最大的努力,曝光他們的醜行…”   他聽明白了,拿托先生是要把搜集來的證據發到論壇上,通過網絡來傳播麥格達的醜聞——是啊,他真是傻了,怎麼沒想到借用網絡的便利?想想吧,那些視頻網站的播放量和評論數,是何等誇張的龐大。如果將他知道的寫成文章,發送到…   “別犯傻,坎沙,網絡不是你想的那回事。那些富豪有的是人脈關係,你想靠一段文字和視頻,在門戶網站公布他們的劣跡?不可能的。他們會封殺你的賬戶、追蹤你的地址、和諧所有的關鍵詞,你的消息根本沒法傳播開來。你回去,回家去,這是大人的事,不該牽扯到你們…”   “拿托先生,那你是要…”   “記住,坎沙,北共治區和格威蘭,都是他們的地盤,他們不會放任醜聞傳播,威脅到他們的地位…就像一年多前,有個珀伽的聖職者,留下絕命書自盡,但那份絕命書,是被修修改改,才重新公布,沒有起到半點作用。這就是北共治區啊,關乎格威蘭人的負麵消息,隻會被剔除、封禁。咱們的南邊就不一樣了,南共治區是朝晟的地盤,他們是鞭長莫及。但是那裡太封閉了,你就是跑到聖城,聲淚俱下地哭訴,恐怕也激不起幾朵水花。記住,再遇到這種事,你千萬千萬別自作主張,來找我,我會聯係瑟蘭和博薩的記者、網民,靠他們散播消息,盡量擴大事態,既保證你的安全,又增強影響力…當然,到最後,還是得看運氣。用那些記者的話說,希望我的爆料算得上威猛…哼,算得上猛料吧。”   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坎沙的嘴唇是囁嚅著。最後,他實在無言以表感激之情,便起身鞠躬,卻被警察先生按回座位上,隻能通過點頭來表達心意:“謝謝,拿托先生,謝謝…”   “謝什麼?我該謝謝你啊,孩子,你替我下定了決心…”說著,警察先生拍拍他的肩膀,釋然地走到櫃臺前,挑起麵包與小蛋糕,交由店員打包,“麥格達啊,共治區啊,太容易讓人妥協了。妥協來,妥協去,我都要忘了,當年報考警校的誌願是什麼…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現在的我回到過去,還會對那些罪犯緊追不舍嗎?他們也不是天生的惡賊,多少有自己的苦衷…缺錢,缺錢,想要更好的生活,可在這裡,在我們的麥格達啊,錢與美好的生活,是靠正途來獲得,是難以企及啊…回去吧,坎沙,這些事不該由你這個年齡的孩子來麵對,我們這些愛妥協的大人,是要學習你們的幼稚,莽足勁兒拚一回了。回去吧,坎沙,回去吧…休學半年,功課不能落下了,書終歸是要讀的,讀的好,你就能靠自己離開麥格達和共治區,想去哪去哪,多自由啊…”   “拿托先生,謝謝…我,我想再歇一會兒…”   “好吧,那我先告辭。”   “拿托先生,你買這些蛋糕,是準備?”   “哈哈,記得那個小家夥嗎?他又偷人東西,被抓進警署關禁閉了,”警察先生按壓著前額,笑得苦澀又落寞,“這回,還加入了街頭的幫派,給他們偷違禁藥品…坎沙,我有些後悔啊。他恨我,他瞧不起我,我幫不到他,我不知道該怎麼幫他…這次,他要送去青少年矯治中心,沒個三四年,怕是出不來了。希望他能放下過去,開啟新的人生吧…這些零食,就當是餞別禮,帝皇在上——願他知錯悔改,悔改啊,哈哈。”   “我相信他會的,拿托先生,”終於,坎沙喝光了自己的那杯鹹奶茶。他慌忙起身,將還沒開封的那杯飲料端給警察先生,笑容逐漸融入陽光裡,“來,解解渴,增添點兒動力…”   “你們年輕人啊,少喝些這類飲料哦!熱量太高,對健康不好…”話雖如此,警察先生還是接過鹹奶茶,插上吸管品嘗,感嘆道,“我們讀書那會兒,都喜歡喝汽水,冰鎮的,不論冬夏…現在想嘗嘗,胃不行了,扛不住啊…這東西好,以前,我家裡也會熬奶茶,加些糖,再放些海鹽,能撐一上午不餓,你回家自己試試,這東西,真好做,不難。”   “不難不難,比數學和物理課簡單?”   “哈哈,是的,那肯定簡單多啦!你歇息吧,我回去忙…不會耽誤多久,應該很快。”   “我知道,我明白…謝謝拿托先生,再見。”   “好,再見——下次見。”   笑嗬嗬地道別後,警察先生拎著一袋麵包,喝著鹹奶茶,走出了甜品店。坎沙則走向座位,打算再休息休息——若非他不信聖堂,他簡直要學著母親的樣,念兩句“感恩帝皇,贊美帝皇”了。   “你?”   店門口的呼聲,停住他的步伐,引他轉身回看,見到拿托警官呆立在門口、呆立在槍口前…   呆立在被他抓過的孩子前。   臟兮兮的男孩,雙手握著手槍,對準拿托的胸口,扣動扳機。   一聲,兩聲,三聲…短短兩秒鐘,便清空了彈匣,讓麵包袋和鹹奶茶摔落在店門口,讓紮澤·拿托在混雜飲料的血泊裡抽搐。   男孩伸出腿,對著躺倒在地的警察猛踹,朝那張難以置信的臉上吐口水、吐濃痰,然後捧腹大笑,笑得涕泗橫流。接著,他看到店裡的坎沙,立馬掏向褲兜,摸出新的彈匣,笨拙地換彈,在顧客的躲避和行人的尖叫中,再度舉槍瞄準。   閃躲,沖刺,避開瞄準線。坎沙的靈能爆發到頂點,動作迅猛如雷挺。在第二個彈匣被清空前,他抓起餐盤丟出,砸落了危險的手槍。跟著,他飛躍而去,一腳跺爛了那隻想撿槍的手,順勢將男孩摔在地上、摔在拿托的旁邊。   “為…為…”   他聽到,血泊裡的拿托在說些什麼。他先看向拿托,又看向男孩,卻被一口唾沫吐糊了眼睛。於是,他撚走惡臭的口水,掐著男孩的脖子,幫拿托問:“為什麼?”   男孩的回答是一口新的唾沫。他不避不躲,任之噴上臉龐,兩眼毫無眨動,死死地盯著男孩。從男孩的臉上,他看到一種喜悅、一種傲慢——一種大仇得報的喜悅,一種自以為大仇得報的傲慢。   他盯著男孩,視線逐漸冰冷,神情逐漸扭曲——笑啊,他開始笑了。聞著血腥味,聞著奶茶的香,他真的不想笑、不願笑、沒有心情笑,可他還是笑了。   笑啊,笑啊。他發現,無聲的笑容才持續了幾秒,男孩的喜悅和傲慢便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驚惶與恐懼,是掙紮與嘶喊的聲音。   他收緊十指,掐得男孩臉色紫紅,自顧自地問:“為什麼?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男孩在咳嗽,在辱罵,在叫嚷,在求救…最後,開始哭泣。他懂了,他明白了。他鬆開手,讓男孩重新喘息。他看著想爬走的男孩,又看著停止痙攣的拿托,合上那空洞無光的眼,站起身,走向還在努力爬行的男孩,說:   “為什麼…為什麼?哈哈,為什麼呢?因為你知道他不會傷害你,所以你放心地來傷害他,對嗎?”   男孩翻過身,被他的笑容嚇到發抖,褲襠一熱,流出一股尿騷氣。他則是踩著那灘尿,單膝跪在男孩身旁,摸著男孩的臉,大笑了三兩聲,笑出了絕望的淚花,笑紅了無望的雙眼,說:“是的,是的,沒錯…違法亂紀的孩子最該死…最該死…拿托先生,你看到了嗎?最該死啊…”   他用手掌壓著那張求饒的嘴,用五指蓋著骯臟的腦殼,將那該死的頭顱按向水泥地麵,不斷地增大靈能,不斷地加強力氣。   在如玻璃破碎的美妙音節中,他壓爛了那顆愚蠢、得意又傲慢膽怯的頭顱…   就像砸開一顆瓜,輕鬆又寫意。   兩輪槍擊,驚走了過往的行人。大街上空蕩蕩的,隻有他一個人在奔跑、在悲鳴。他沖進一間公廁,洗凈沾染的血液和腦漿,滑坐在洗手臺下,抱頭痛哭,哭得像一個畫家失去了眼睛…   再無色彩與光明。   不多時,電話響了。他掏出手機,在陌生的號碼中,聽到熟悉的聲音——   卡麥爾·達西歐的嗓音,難掩挖苦與舒適之意:“坎沙·杜拉欣,我的提醒,你收到了嗎?”   提醒,提醒…他笑了,他知道了,拿托警官的死,隻是一個提醒。   “你個王八蛋…”   “怎麼罵,隨便你啦,塔都斯的好朋友。我隻是想警告你,賭約是神聖的,最好不要耍弄你的小聰明。做人,最難的就是誠實守信,別讓我失望啊,坎沙·杜拉欣。”   “我不會放過你…”   “很遺憾,坎沙,你錯過僅存的機會了——如果想要挾我,想殺了我,昨天,你就該動手。即日起,我相父親學習,用聖巖的奇跡來保障安全。至於你的威脅?醒醒吧,你還不明白嗎?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中。你的手機,你家裡的座機,公廁外的監控攝像,會記錄你的位置,會把你的行蹤實時報備,會讓你無所遁形。”   “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你忘了那位好警察的忠告了?在北共治區,在麥格達,網絡與通訊,本來就是我們的玩具。坎沙,老實回家吧,找你的好媽媽,聊聊錢的問題…”   “混賬…混賬…你這個混賬,你早就知道那是行不通的,你早就知道…”   “哈哈哈,我有說過嗎?何況,即使我知道,那也是我的本事,是我聰明,是我先你一步,把你當猴子戲耍啊,坎沙·杜拉欣?如果你放棄,願賭服輸,就回到酒店來,勸勸你的好小妹,我們的客人,急需侍奉啊?我可拖延不了太久,這周內,給我答復吧?塔都斯的好朋友?再見啦,願帝皇賜你幸運啊?午安。”   電話尚未掛斷,他便高舉手機,似是要將這討厭的電子產品摔成零件。   可他終究摔不下去。   他看著亮晶晶的電子屏,打開通訊錄,找到塔都斯的號碼,手指懸在撥通鍵上,遲遲不肯按落。   他又笑了。這次,是有氣無力的嘲笑——   “你的電話也會被監聽啊,兄弟。”   達西歐家的酒店內,上校吸吮著美味的炸羊脂,向剛結束通話的卡麥爾豎起大拇指,贊嘆道:“年輕人,我收回先前的話——對你的的成見影響了我的判斷力,你是位相當出色的導演,給我這個寂寞的客人上演了如此精彩的戲劇。”   卡麥爾輕拍手,喚侍者來替客人斟酌美酒:“戲劇?是喜劇還是悲劇?”   “有區別嗎?他人的悲劇,不就是我們的喜劇?我得說,這兩天的節目,比我在珀伽的見聞更精彩。”   “願聞其詳。”   “嗯,就餐不便發言,懷特先生?可代為陳述嗎?”   巴爾托忍著打哈欠的沖動,將聖堂的齷齪事又講了一回。   卡麥爾是連連鼓掌,感嘆聖職者頗有創新之能,且提出新的建議:“尊敬的上校,你看,這樣如何?等我們的勇士回來,勸他的公主陪惡龍歡度春宵,我們可以綁著他,讓他欣賞公主梨花帶雨的醜態。我想,這樣的話,惡龍的愉悅會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吧?”   “年輕人,你的建議,我可以理解為一種譏諷嗎?”   “不敢,不敢。”   “哪有不敢?你的膽量,可真叫人欽佩。出於尊敬與好奇,我接納你的建議——懷特先生,你說呢?”   巴爾托喝了口紅酒,始終保持微笑:“兩位自有巧思,請饒恕我吧——我這種門外漢,還能有什麼意見呢?”   “我們的懷特先生,是個潔身自好的滑頭鬼啊,”上校舉杯相邀,請在座的所有人起立,“市長閣下,懷特先生,我們的東道主、年輕而富有創意的卡麥爾·達西歐,請飲這杯美酒,交融我們的心境吧。”   乾杯後,大腹便便的市長率先搶問,笑得諂媚至極:“尊敬的上校,關於安保…”   “不必這麼客氣,市長閣下,我們是老朋友了,不是嗎?如此客套,未免顯得生分,不合時宜,不合時宜啊。”   “是是是,您說的是…”   “安保方麵,我自然不會拖延。放心吧,聖恩者有他們的極限,他們並非無所不能的神,依舊是血肉之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會痛、會怕、會死,也會權衡利弊。”   巴爾托眉頭一皺,手裡的高腳杯險些摔落在桌:“聖恩者?”   “是啊,聖恩者。懷特先生,別緊張,不過是前行之地的聖恩者,來翻達西歐先生的舊賬罷了,沒什麼可擔心的。”   “哦,是我多慮了…”巴爾托歉然一笑,與上校隔空碰杯,“聖恩者而已,算不得問題。”   酒過三巡,巴爾托借方便之機,在廁所的隔間掏出專用的手機,撥通某個號碼,將事情的進展如實報告。   他的報告,讓電話那頭的人很是滿意:“不錯,懷特先生。是時候脫身了,回珀伽來,暫且休息——別慌張,新的任務在等著你。沒必要和他們糾纏了,目前的態勢,已臻完美,不需要我們再添柴加薪,他們也會在狂妄中引火自焚。”   “你們早就料到有聖恩者要來?”   “料到?必然的意外,哪用得著預料呢?何況,有沒有前行之地、有沒有聖恩者都不要緊,他們對自家的狗動手不成、反被脅迫,才是最關鍵的轉折點啊。不過,懷特先生,連我都開始好奇,假如前行之地的聖恩者探明他們的交易,會不會成為催化劑,加速他們之間的化學反應?唔,就像酸與堿中和,兩者同歸於盡的反應——懷特先生,你的猜想如何?”   “我沒有猜想,”穿好褲子後,巴爾托不屑地扶了把頭發,思量起脫身的借口,“硬要我說一句?那我得說,他們是徹底瘋了。”   “是的,瘋了,瘋了啊…就讓你的同胞在滅亡的絕境前,享受瘋狂的餘韻吧,懷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