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阿格萊森鉆進新城區的一家裁縫鋪,憑借聖恩特有的敏銳洞察力報出舍麗雅探員的身材數據後,他心疼地交付好訂金,被探員發來的短訊嚇得冷汗直流。 按照黑水的要求,阿格萊森要在一周內排查斐萊·奧洛羅失蹤當日所有出入街道的人,逐個詢問有可能被他們目擊的關鍵證據。 他真想罵黑水是閑到無聊。先不說事發至今已有一整年,路人們哪能記得詳細的情況;就算有人記憶力超群,對一年前經過身邊的混血者仍有印象,條子也早該排查過了,何必叫他去空忙活? 雖然心懷憤懣,但阿格萊森還是遵守契約精神,裝模作樣地走訪了黑水提供的上百名目擊者的住址,以私家偵探的身份把警員們的問題又提了一遍—— 最後一次見到那位混血者時,有沒有看清楚他走進向了什麼方位? 可能是因為被警員訊問過,目擊者們的回答都頗為準確。等阿格萊森走出最後一名目擊者的家門,他的笑容立馬凝固為陰沉的黑。 他敢打包票,黑水是在拿他釣魚上鉤呢。 不過這本來就是黑水雇傭他的理由,他又能埋怨些什麼? 他在黑水的提示下歸納了目擊者的證詞,來到失蹤者最後進入的街道,對照警員的執法記錄來詢問周圍的居民,終於走到一幢貼有封條的獨棟前。 “康曼城大法院查封於6007年12月13日…” 擦掉封條上的灰塵後,阿格萊森繞著這棟三層矮房轉了兩圈,禁不住估算起這棟房產的價值。 在康曼,最難出手的就是這種沒有庭院的別墅。工薪階層的人買不起,有些家產的人住不起,消費能力充沛的人又瞧不起。阿格萊森倒是認為這種房子適合改造成合租屋,沒準還能招攬一些年輕的租客。但他現在更樂意揭開封條,踹開遍爬塵蟎的木門,好好檢查屋內的裝修設計。 不得不說,這棟房的修飾水準不俗,假如清理好灰塵,興許還有幾分年輕人酷愛的潮流。 阿格萊森並不奇怪沒見過世麵的混血者會輕易上當。畢竟他是在軍隊乾過活的保守派,在他這種人眼裡,隻要是瑟蘭來的精靈,甭管是金毛還是黑發,全都是住在森林裡的野猴子… 就像偷渡去共治區的傻瓜一樣,通通是無藥可救的蠢豬。 恍惚中,他掐著虎口,把頭甩成了溜溜球,仔細檢查起屋中的家具排布,試想萬一是他自己跟星探來麵試,會有哪些符合情境的舉動? 試想個屁。 他是殺手不是偵探,哪來的閑情去推理受害者的行為邏輯、還原狗屁的犯罪場景。他隻管東躥西躥,找出這種房屋自帶的地下室。 帝皇的建築總是相似的,這類獨棟都應當配備著地下儲物間,隻是通道的設置各有不同。這座房子的地下室通道則是藏在樓梯櫃裡,拉開蓋板便能進入。 然後線索便斷在了這間地下室。 莫說是頭發,警員們連塊頭皮屑都翻不出來。再說帝皇的建築不可能被損毀,犯罪者要是有挖開墻壁的本事,那阿格萊森隻能建議黑水去聖城請帝皇使者來降服這無名氏了。 無非是用聖巖激活奇跡,或是借助聖恩者的祈信之力… 想到這裡,他猛地立住腳,猶豫片刻後翻出地下室,踏進了洗浴間,盯著排水道來抓耳撓腮。 他似乎明白黑水為何要找他來釣魚了,因為胡特·唐卡拉這個混蛋確實有重大嫌疑——不,他有九成把握同店裡的老夥計們擔保,胡特肯定幫那位無名氏辦過某些見不得光的事。 假若能夠和露絲的上級聊兩句,阿格萊森倒是有些新奇的見解可以闡述——黑水的探員究竟有沒有考慮過無名氏背後的另一重危機?如果無名氏僅是為個人私利促成這一係列悲劇,事情姑且算是好處理,因為王庭這套老舊的電路係統起碼還有賢者這道保險絲,能夠溫度異常的時候及時中斷電流,避免火災把格威蘭這間安全壽命過期的房屋燒成廢墟;如果無名氏的背後是現任國王或者整個奧蘭德家族,那黑水的探員想過該如何善後嗎?總不能以公開證據為要挾來逼迫國王退位,扶持新的君主登基吧?他們有考慮過國王請求賢者平息事端的可能性嗎?總不能求助於帝皇使者,請那位精神狀態不怎麼穩定的老東西再幫格威蘭一回吧? 萬一事態真的走到那個地步,阿格萊森就得思考跑去哪個國家定居了——格威蘭若是淪為南共治區那種高壓地帶,他還不如去遍地野獸的戎洲,和生有皮毛的獸族廝混在一起,圖一個無拘無束。 可惜無法證實的胡思亂想隻能空添煩惱。阿格萊森還不如想些辦法打通胡特的電話,或許還能夠從狐朋狗友的驚懼中分析出無名氏的具體身份,而不是被黑水的人當槍使。 當暮色統治溫亞德,伊利亞·格林在海風中走上沙灘。她穿過了躍動青春的篝火晚會,別開了煙火飄香的露天餐廳;她側身躲過沖撞打鬧的孩子,她正眼勸退了意欲搭訕的男人。 最終,她蹲坐在無人逼近的陰影裡,閉目聆聽斷罪之塔的呻吟。那既是求饒的卑微,也是爭辯的傲慢;那既是痛苦的哭喊,也是幸福的嘶鳴。這時候,她的耳邊響起軟物墜落的反彈聲,緊隨其來的便是啃咬與涎水的異響。 她睜眼看去,隻見一群流浪狗在分食從塔上跌落的血肉。這些血肉並非自然掉落,而是被好事者用氣槍射擊,在罪人的哀嚎中變作流浪狗的食物,在幫助槍手發泄脾氣的同時發揮其應有的物質價值,好笑又可憐。 在巡警與遊客的勸告中,幾位射擊者意猶未盡地收起氣槍,相約等到狩獵季去叢林裡打幾頭野豬或馴鹿。失去他們的大度施舍,本來還不相打擾的流浪犬很快搶奪起剩餘的血肉。 等混合熱血的沙粒被舔光,流浪狗的目光便投向觀望的人。由於害怕被扣上獵殺犬隻的帽子,沒有警察敢處理這些流浪犬,致使它們聚集在海灘,被罪人的血肉喂出了野性、被食欲和兇悍喚醒了獸性,已然變成危害遊客安全的不穩定因素之一。 可狗到底是狗,哪敢貿然襲擊人類呢? 一頭毛色油亮的狗慢慢靠近她,亮出發黃的尖牙,示威般吠叫。她把手伸向這隻狗,輕輕地勾了勾指頭,發出無聲的呼喚。流浪狗小心地湊過來,將鼻頭貼在她的指尖,嗅起這位陌生人的氣味。 她耐心地笑著,既不害怕跳蚤蹦上衣服,也不害怕血腥沾染肌膚。流浪狗貌似是接受了她的氣味,不再用牙齒和吠叫示威,而是學著寵物犬的乖巧姿態,貼著她的手蹭來蹭去,還不時兩腿起立,站得高高的長長的,拚命甩著尾巴討好她。她放心地摸著流浪狗的毛,掐起兩隻藏在毛發間的跳蚤,把流浪狗舒服得躺到地上打起滾、嗚嗚哇哇地哼叫。 不多時,流浪狗重新站起來,繞著她轉來轉去,叫聲急促又討好,透著股饑餓的渴望。她卻是一言不發,依然撫摸著流浪狗的皮毛,沒有從口袋裡掏出狗糧或火腿腸,依然是撫摸、撫摸又微笑。 狗叫聲越來越急促,她卻仍舊無心驅逐,不曾喊出最起碼的嗬斥。可沒有吃飽的狗越吠越著急,越吠越兇猛,尾巴不搖了、肚皮不露了、前爪也不離地了。 狗不再像一隻通人性的寵物犬,而是化身為饑腸轆轆的狼,張開血盆大口咬穿了她的手掌。 跟在她身後的胡特嚇得邁步沖上前,正要一腳踢飛這頭瘋狗,又在她的示意中不解地退下,提心吊膽地看著這位任由野狗撕咬手掌的姑娘。 “想吃嗎?吃吧,吃吧…吃得飽飽的,做回乖寶寶吧。” 胡特聽出來,她是在吟唱著哪首民謠的曲調;胡特看得到,一道寒光劃過她的手腕,把那隻手從胳膊上切斷。 流著涎水的狗嘴叼走了她的手,幾隻跟過來的狗撕裂了每根指頭,把她舍棄的血肉肉吞食一空。 在胡特的凝望中,金火自她的手腕燃燒,焚燒掉傷口、生長出新的手掌。然後,她又一次伸出手摸上流浪狗的頭,還捏住一隻撲朔的耳朵,仿佛是在挑逗嘗到甜頭的野獸來繼續攻擊她。 如她所願,流浪狗再度張開嘴咬向她的手,看那貪婪的兇光,是恨不得將整條胳膊拽走。可這回,狗忽然往後一躲,四條腿顫顫發抖,像是聞見了獅虎的氣息般驚恐嚎叫,轉過身飛奔而逃。 其餘的狗也是有樣學樣,在慘淡的月光下四散開來,讓淒厲的犬吠回蕩在沙灘上,嚇得遊人和巡警毛骨悚然,紛紛向斷罪之塔眺望。 胡特大概猜出了犬群奔逃的原因。他借助靈能賦予的反應力看清了微不可查的細節——在重新生出手掌後,躥到格林女士身上的跳蚤都被金色的火苗燒成了灰燼。 剛剛那條流浪狗果真再咬第二口,恐怕也會是一個下場。 伊利亞站起身,笑容略有自輕之色:“唐卡拉先生,感化野獸是件考驗忍耐力的工作,我還是缺乏寬厚的性情,沒有一顆足夠包容的善良之心…哦,金色的火焰暫且算是我們共享的秘密,唐卡拉先生?倘使你有療愈創傷的需求,我很樂意提供醫治方麵的幫助。” “實在感謝您的體貼…不過格林女士,不是我自吹自捧,隻是常規的物理攻擊很難傷害到我,我想我大概是無緣體驗那股…火焰?” “唐卡拉先生,我記得你的祈信之力是改變人體的彈性?不僅限於你自己?” “正是。” “這好像不太符合祈信之力的應用規則。” “唔,格林女士,你是指最常見的強化能力嗎?那些門外漢編撰的科普讀物是有謬誤的—— 最多見的祈信之力並不是強化身體,我就認識一個能強化身體的聖恩者,不僅能鼓舞他自己,也可以給予別人蠻力。普通人口中的夯進或強化,應該是指…增強聖恩者的‘自身’,不止身體強度,還有反應力、耐受力。 拿我來說,我不止一次幻想,若我覺醒的祈信之力單純是針對我本身,那麼我理解的‘彈性’也許會更加靈活,沒準連我的靈魂也能夠收縮自如?哈哈。” “感謝你的傾囊相授。唐卡拉先生,我們是時候忙些正事了。” 語畢,伊利亞輸入密碼,打開圍墻上的暗門,走上了斷罪之塔的基座。胡特急忙跟過去,一腳踩在這彈性十足的基底上。奇怪的踩踏感引他往下一瞥,險些嚇得腳底打滑——不知帝皇使者是出於惡趣味還是純粹的警示之用,斷罪之塔的基底是由一張張失去嘴巴的人臉拚接出來的。 他總算明白從共治區回來的聖恩者為什麼愛吹噓關於南方的流言了——說真的,帝皇使者的刑罰著實太過獵奇。別說那些心裡有鬼的罪犯,就是他這種老實乾活、又迫於形勢做些昧良心事的優秀市民,怕是也容易給嚇出心臟病來。 走得越近,築成高塔的罪人吼得越激動。他們極盡討巧哀求之能,請兩位好心人賞他們一個痛快。這聲聲哭訴重疊在一起,好似恐怖片裡幽靈發出的回音。 若不是看到格林女士笑靨如常,胡特幾乎要哆嗦著膝蓋翻墻逃跑了。他發誓,這堆蠕動的血肉要比任何獵奇恐怖影片的特效跟化妝更為驚悚——假若帝皇使者入主影視行業,想來全世界的特效化妝師都要卷鋪蓋回家了。 “給予他們彈性吧,唐卡拉先生。” 當他的神經緊繃到極限時,伊利亞如是忠告。 在他的預備中,伊利亞指向斷罪之塔的頂端,讓一道激射金火的鋒芒割斷塔頂的肉坨、沿著塔壁飛速墜落。 他趕忙立在肉球即將砸落的位置,及時接住慘叫的肉球,給這堆血肉注入祈信之力,免得這玩意摔成麵條專用的肉醬。 與此同時,金火消去了肉球的傷口,免得團成肉球的人失血而亡——他們可是位於格威蘭頂端的元兇首惡,對康曼城的醜聞必然了如指掌。 可當他們聽清楚伊利亞的問題後,竟無一人呻吟痛苦,而是沉默以對。 因為伊利亞·格林笑著說:“請坦白吧——有關帝皇使者包庇的貴人,你們知道多少?” 他們不開口不叫痛,不出聲不作答。是啊,他們本就位於眾目睽睽之下,是萬人唾罵的罪魁禍首,在帝皇使者的懲罰中飽嘗痛苦的滋味,深知尋常的聖恩者無能挽救他們,他們又豈會斷送僅有的希望,出賣唯一有可能解脫他們的貴人呢? 沉默顯然不是完美的答案。伊利亞嘆著氣,苦惱又滿懷歉意地看向旁觀的胡特,說: “唐卡拉先生,你擰過毛巾嗎?” 短暫的思考後,胡特禁不住汗毛聳立。因為他大概明白格林女士要采取哪些措施來逼問真相了。 伊利亞擰住肉球上的一張臉,借助胡特賦予肉球的彈性,去將這張臉捆在圍墻旁的鐵絲網上。然後,她抓著肉球的另一端,退開了好遠好遠,直到把肉球拉成一條長長的肉柱,她才囑咐胡特減弱祈信之力的作用,繼而宣告道: “扭轉吧,無知者。” 恍若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在從旁協助,用擰毛巾的方式將肉柱扭成一條粗麻繩,爆出清脆的粉碎聲。是肉球裡的骨骼在粉碎、神經在牽拉、肌肉在撕裂。有胡特的默契配合與金火的恢復效果,再加上伊利亞強製的命令,團成肉球的人在自身的肌肉力量中扭曲至變形,發出生不如死的慘叫,在折磨的恐懼中選擇了屈服於人的道路。 那張捏在伊利亞手裡的臉擠出些微的聲音:“緹潔雅…緹潔雅…緹潔雅·奧蘭德!” “嗯?” 那些被擰轉波板糖的臉也趕忙告饒:“奧蘭德…奧蘭德…緹潔雅…奧蘭德…” “哦。” 見她不太滿意,有張臉慌亂地補充道:“奧蘭德!緹潔雅…在灰都包養情夫…情夫…諾克·懷特…遊船…他說過他的家族…邊境的工業舊城… 高琴科索山下的… 伏韋侖!伏韋侖!” 很好,這才是伊利亞·格林需要的回答。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些誠實的麵孔目露哀求,但願她心懷慈悲之念,別再用如此恐怖的刑罰來贈予痛苦。 所以她鬆開手,向汗流滿麵的胡特笑出欣然之色:“解除祈信之力吧,唐卡拉先生。” 在祈信之力的效果消失的一瞬間,被擰成一股繩的人體組織再無維持彈性的本領,乾脆利落地炸裂成無數血沫,漫空飛舞。 鬼魅的火焰飄出她的身軀,以屏障的形態維護她二人的衣物整潔。胡特·唐卡拉抬起頭,透過紛飛的血雨望向塔頂,頓時不寒而栗—— 被伊利亞·格林切割下來審訊的那部分血肉果然重生了。不過瞧那十幾張嘴臉的悲苦神情,他們應該是沒有經歷擰捆之刑的記憶,隻是在享受帝皇使者的噬骨之刑罷了。 在胡特走神的時候,伊利亞已經和維萊通完電話,平靜地下達通知:“唐卡拉先生,我們該去伏韋侖了。” “哦哦…喔,喔。” “唐卡拉先生莫不是在思考存在的哲理?別了,那是窮盡一生也得不到的答案,是逐日之星永遠無法觸碰的烈陽… 他們是帝皇使者的囚徒,僅此而已。” “嗬嗬,謝謝格林女士答憂解難…” “所以啊,唐卡拉先生,你一定要遵從我的指令。否則,你所悲憫的苦難,興許會成為卸不掉的包袱,永遠垂在你的肩頭哦?” 胡特猛吞口水,不敢再揣測伊利亞·格林與帝皇使者之間的關係。他隻求神聖帝皇寬恕他這個小人物的協同之罪,盡早幫他逃出這位變態瘋婆娘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