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軟肋(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8347 字 2024-03-17

汗水滴答,打濕了鍵盤與指尖。戴維用手擦拭臉上的汗珠,手掌反而越抹越黏。他隻好掏出手巾對著臉一通亂按,再把手巾扔到垃圾桶裡,又盯向垃圾桶,望著那張手巾笑出苦澀的味道,說:   “笑話啊。”   與其相信帝皇使者是朝晟的先鋒,還不如相信帝皇使者會在明天要求全世界臣服在他的力量之下。   至少,戴維想像不出一個真正擁有超凡力量的人何須聽從平凡者的安排。   他會在乎培養皿裡的細菌嗎?不會,除非他還是指望靠這些細菌交作業的高中學生;使者會在乎大地上的凡人嗎?哦,沒人敢說不會。   悠揚的鐘聲解開了戴維的糾結。現在是下班時間,黑水的原則向來是無事不加班,可近年來,由於行政部門出現巨大的人事變動,黑水的探員們不得不激活超長待機的潛能,不分黑夜白晝地辦理那些屍位素餐者堆積的事務。   幸福總是追隨在不幸之後。   將近兩年的辛勞總算在前些時候迎來收束。得益於沸沸揚揚的灰都槍戰事件,幸存的黑水探員終究奪回了失去的勞休時間,再也不需要日復一日地加工熬夜。   但走出辦公室的戴維神情並未鬆懈。他不過是走向廁所小解,與碰麵的同事們打打招呼。見那些有說有笑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口,他的眼色泛起異樣。   就像垃圾桶旁一隻啃骨頭的流浪狗盯著翻到炸雞吃的同伴時,眼裡會有的光彩。   難啃的骨頭能是什麼?答案就在催他出門的電話裡:   “戴維,今天又到了探視的時間,孩子想你了,過來看看他吧。”   格威蘭的婚慶公司會告訴熱戀中的情侶,婚姻是千錘百煉的黃金,能幫人們提煉出永恒的愛情;已婚人士會勸誡頭腦發熱的朋友,婚姻是生活而非愛情,且沒有經歷生活的磨損而不褪色的愛情;某些流浪漢會在接過好心人遞來的麵包或香煙後,支開他們的女伴,悄悄地送出忠告——   朋友,結婚會讓他們走上自己的老路。   戴維把車停在便利店外,買來一包餅乾兩瓶酒,請睡在垃圾桶旁的流浪漢享受陌生的溫暖。而流浪漢則是嚼著餅乾,撫摸著窩在身邊的流浪狗,語出祝福之音:   “願帝皇庇護你與你的善心…”   離婚以後,戴維很樂意為路邊的流浪漢送去一些果腹的酒食。他清楚,如果他不是黑水的探員,而是私人企業的職工,體諒人的法官會把前妻與兒子所需的撫養費裁定出新的高度,讓他在留夠生活必需款後存不住半枚硬幣,一切勞動所得都要交給前妻和兒子。等到他年老體衰被公司辭退,再也付不起撫養費了,法院便會剝奪他最後的價值,奪走他從父母那裡繼承來的遺產用來補貼他的前妻和兒子,讓他永不翻身,唯有扔掉身份證加入流浪漢大軍,成為在灰都街頭乞討的一員。   憂愁總在一瞬間。等戴維踩住剎車,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來到與前妻約好的地點——   灰都最繁華的商業街裡,既有便於兒童玩耍的遊樂設施,也有充斥異國風情的餐館酒店以供成人消費,可謂是最適合探視的場合。   說實在的,假如不是法律規定他這個血緣上的父親必須在兒子成年前每月探視一次,他巴不得吃住都賴在黑水,哪情願在這些無聊的事情上浪費寶貴的時間精力?   他進入一家中洲人經營的餐館,在向陽的位置見到玩著手機的前妻。他剛剛走過去,還沒來得及喚一聲前妻的名諱,便被一個小小的身影攔在身前,隻能傾聽那稚嫩的嗬斥:   “不準靠近媽媽。”   他俯視著擋住自己的兒子,盡力露出親切的笑容,卻從兒子的眼裡看到更厭惡的排斥。在前妻喚兒子到身邊的時候,他拍拍兒子的頭,摸過那張相貌與自己有七分相像的臉蛋,釋然地笑出了聲,如同慈父麵對調皮的孩子般滿不在意,將注意力轉向前妻:   “雅奈爾,近來還好?”   前妻摟著氣鼓鼓的兒子,笑容寵溺非常,眼裡全無戴維的蹤影:“承蒙照顧,戴維,我還是喜歡你像從前那樣叫我雅拉…”   戴維接過服務員捧來的菜單,也不過問前妻與兒子的意見,便劃好菜品囑咐服務員盛菜:“對於沒有婚姻關係的人來說,昵稱還是太過親近了,再說弗拉維他也不喜歡我這麼稱呼你,不是嗎?”   當戴維喊出兒子的名字時,那種抵觸的情緒又浮現在男孩的臉孔上。他依然滿不在乎,象征性地問了問前妻還想嘗嘗哪些甜品,卻從雅奈爾要求服務員加菜的話語中聽出別樣的意味…   今天,還有客人前來。   果然,在幾聲咳嗽後,一位瞧起來有幾分麵熟的男士從戴維身後趕了過來。男人徑直走向雅奈爾,在弗拉維的歡呼中坐到他的另一旁,幸福的氣息洋溢四方,儼然是三口之家的模樣。   在新客人禮貌的微笑中,戴維倒了杯熱茶,吹涼後獨自飲用,恍悟般搓起下巴:“哦,這位是…我以前的鄰居?”   雅奈爾握住男人的手,像是初戀的女孩般羞澀,支支吾吾地說不明白話:“我們以前的鄰居莫森·雷斯特,現在是我的…我的朋友,他很照顧我和孩子,經常…”   “嗯,明白了,男朋友。你是在我和雅奈爾離婚之前就去家裡照顧她和孩子的嗎?”   弗拉維靠在媽媽的懷裡,如同向玩伴們展示收藏的玩具般跟父親炫耀道:“家裡的機器恐龍就是莫森叔叔給我買的!去超市的時候,我隻是說了一回,莫森叔叔就叫櫃員打包了!”   “是嗎?”戴維喝完茶,欣賞著無所顧忌的童言與神色尷尬的先生女士,不知是在感慨還是在調侃,“我還以為是雅奈爾送你的幼兒園畢業禮物,原來是鄰居的心意啊。雷斯特先生,感謝你出錢實現孩子的願望。在他心底,你肯定比我這個訓斥他買玩具要有節製的人更配得上父親的身份吧?”   莫森何嘗聽不出他話裡的意味,便正色回復:“不敢,赫斯廷先生,我是在超市購物時與雅奈爾和弗拉維認識的。我很喜歡弗拉維這個孩子,熱情、純真又好客,不過買些禮物聊表心意…”   “雷斯特先生,你用的錢是自己出的呢,還是雅奈爾給你的呢?”   剎那間,三個大人鴉雀無聲。不諳事的弗拉維還吸著服務員拿來的酸奶,在母親的示意中跑到兒童區和別的孩子玩耍。等孩子離開,雅奈爾的臉色登時難堪起來,她不顧莫森的勸阻,用嚴厲的辭色指責前夫的口無遮攔:   “戴維!你怎麼能在孩子麵前說這些話?”   “哦?你要我怎樣?學著電影裡的好好先生,對你和雷斯特先生送上祝福,祝你早日變成雷斯特太太,祝弗拉維早日變成弗拉維·雷斯特?   而我任勞任怨地工作,定時探視你們的幸福之家,哦,那是我在父母的幫助下全款購買的房產,真是令人感慨,誰能想到父母送我的禮物,到頭來會成為陌生人的婚房?我倒成了慷慨的紳士,要遵照法官的公正裁判起立鼓掌,祝你們家庭美滿了嗎?”   莫森攔住想發難的雅奈爾,試著用嚴肅的語氣奪回主動權:“赫斯廷先生,對女人撒脾氣是懦夫行徑。”   戴維不屑地搖頭,說:   “誰規定的?神聖帝皇嗎?雷斯特先生,當一個小偷趁著主人不在家潛入屋中,把錢財據為己有還不罷休,更聲稱這套房子也是自己神聖而不可侵犯的財產以後,他就沒有資格從道德的角度批判別人了,尤其是麵對房屋的原主。”   雅奈爾推開莫森的手,近乎詛咒地聲斥起前夫來:“戴維·赫斯廷!你簡直是條冷血的毒蛇!你不懂體貼,永遠隻會用惡毒的語言狡辯,與你在一起,我從沒有感受過快樂!帝皇在上,你哪裡是人,分明是埋藏屍體的冰窖!待在你身邊,得到的隻有寒冷與陰森!”   莫森把雅奈爾抱在懷裡,怒容滿目地盯著戴維,又好言安慰道:“雅拉,別和他這種人計較。赫斯廷先生,我感謝你不加掩飾的冷酷,正因你的冷漠,雅拉才會…”   “才會投入你的懷抱?用得著把出軌上床說得這樣委婉嗎?雷斯特先生?”   戴維站起身俯瞰著他們,舉手喊來服務生,表示稍後請找這兩位情侶結賬。   而後,戴維叫服務生去招待別的客人,他自己則是看向前妻,眼裡竟流露出些許憐憫的悲哀。   在前妻的錯愕中,他兩手一攤,如老師教誨學生般諄諄告誡道:   “雅奈爾,你要明白,我願意和你交談的前提,是我將你視為一個健全、獨立的人,而不是一頭沒有分辨對錯的能力與討論反思的邏輯的寵物。無論是愛情、友情、禮貌、尊重還是爭吵,都是人與人之間方能存在的要素。   你會對一頭漂亮的貴賓犬、優雅的金絲貓動怒,或是吵架辯論嗎?至少我不會。   我能勸你的隻剩這兩句了。當然,以你的思維模式與思辨能力,我不奢望你能理解,但我還是要表明自己的態度——   我不會打擾你們的恩愛,也沒興趣乾涉你們的三口之家,因為我不在乎。我和你之間的聯係僅有法院裁定的撫養費而已,我沒空、更沒心思陪你惆悵往事,我隻是提醒你…   想知道愛情可不可靠?那就去結婚吧。到那時,我用不著再付撫養費,你與弗拉維的生活資金便要靠雷斯特先生傾力支付了。   你願意成為她的丈夫,與她白頭偕老嗎?雷斯特先生?而你,你願意成為他夫人,為他忠貞不渝嗎?可憐的雅奈爾?   還是說,你們甘願承認自己分別是奸夫淫婦,圖的就是我手裡的錢?哦,那可太令人遺憾了,我恐怕要大笑兩聲以表敬意——”   戴維正轉身離開,卻見弗拉維站在身後,一雙稚嫩的眼睛閃爍著憤怒與懷疑的光彩。他咧嘴微笑,手掌拍在兒子頭頂,祥和又不失落寞地忠告道:   “孩子啊,孩子,愚蠢的孩子,貪心的孩子,不懂事的孩子…弗拉維,我不知道你是沒有繼承我的理性,還是沒到明悟智慧的年紀,總之,我祝你在莫森叔叔的嗬護下買夠你想要的玩具,在雅奈爾媽媽的陪伴下享受你應得的寵愛…   祝你不會多添位妹妹或弟弟吧。   哈哈,是我多嘴啦。說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畢竟我隻是個賺錢的工具,實在擔當不起父親的責任,沒本事顧全工作與家庭。   反正啊,孩子,身為父親,我真心祝福你——千萬別遺傳我的黴運,日後陷入與我相仿的窘境。   這是我最衷心的教育,希望你認真銘記。另外,假如你遇見麻煩了,記住,你沒有一個在黑水工作的父親。我們是陌生人,我提供的不過是你能順利從產房誕生的載體,我來見你不過是法律的強製規定。除了血緣以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   和你一樣,戴維·赫斯廷並不期待與你再會,弗拉維。”   看見生父遠走的背影,弗拉維拿著從兒童區帶出來的小玩具,心裡忽然空落落的難受。在他的印象裡,戴維更像是一個定時回家休息的陌生人,永遠把工作放到優先位置,天天早出晚歸,不能像別的家長那樣陪他去遊樂園玩旋轉木馬,更沒空陪他在庭院後的沙堆上堆疊城堡,即便休假在家也是悶在書房敲擊電腦鍵盤,還嚴禁推門打擾。   在弗拉維記憶裡最深刻的一幕,就是在最寶貴的周末時間,母親好容易說動戴維陪著他去商場買玩具,戴維卻嚴格規定資金上限與玩具數量,還用上個月已經買過玩具的借口來回絕,遠不如莫森叔叔和母親慷慨大方,吝嗇得要命。   每當戴維檢查幼兒園布置的作業,總是以最嚴苛的標準要求他改正;每當母親備好飯菜,戴維總是打電話回家讓他們先吃,似乎不想花費時間陪他們聚餐;每當幼兒園的孩子們手牽手走在父母中間,他隻能在母親的接送中回家。   幼兒園的朋友甚至問他,他的母親是不是寡婦?而他的回答是冷哼——他那忙碌到不曾露麵的父親,與離世的死人又有什麼分別?   因此,在莫森叔叔出入家中時,他選擇幫母親隱瞞,不向生父透露絲毫口風。等到母親提出離婚協議後,在麵對法庭調查員的詢問時,他果斷選擇了陪伴自己的母親——   戴維·赫斯廷?他真不熟,他甚至不知道戴維的生日在哪天、更不清楚戴維在哪裡工作。   當日,他看著戴維收拾書房與臥室的行李,沒有半分不舍的心痛;今天,他直麵戴維的笑容與背影,不知為何竟如丟了魂似的惴恐,好比坐著過山車倒懸在高空,喊不出一句指責或挽留的話語。   是因為戴維剛剛說過的那些話嗎?是哪一句呢?弗拉維哪怕絞盡腦汁,也無法正麵那個由生父挑明的答案…   如果他擁有更完備的表達能力,他極可能指著戴維的背影,用母親說過的詞匯詛咒生父的冷血無情…   但他不會知道,冷血無情的不是人,而是人對事實的闡述而已。   這稍縱即逝的感悟,是孩子敲開理性之箱的覺醒石。可惜,當弗拉維順著生父的背影看向店外的街邊,復雜的心緒卻在一個身影前被驚愕沖擊,轉變為不可言說的空蒙,甚至有那麼些怒火…   他看見,一位比母親還年輕的女性正一手撥開卷發、一手拿著冰淇淋,好奇地舔著美味的奶油,沿著生父的視線望向他和他的叔叔與母親。片刻的凝望後,那名女性作出豁然開朗的神情,伸手挽入生父的臂彎,還在經過落地玻璃時調皮地眨眨眼,對他與他的母親送上笑容。   那模樣,俏皮又幽默,可憎極了。   待生父與可憎的女人消失在玻璃窗外,他才有空回頭欣賞莫森叔叔和母親的表情。   雅奈爾的臉色陰晴不定,仿若雷陣雨前的烏雲;莫森的眼光則是躲躲閃閃,盡說些寬慰人的老話,好歹把雅奈爾的好心情哄回去。   在這一瞬間,徹骨的冰冷鉆入弗拉維的毛孔。他不明白該怎麼形容眼前的場麵,他隻記得戴維曾在指導他識字時講過一個詞語…   虛偽,是虛偽。   在虛偽的恐懼下,他仿佛被生父的意念所支配,把不敢直麵的答案當成問題拋給母親和叔叔…   媽媽,你們還會要新的孩子嗎?   “戴維,對親生兒子說這些會不會有些殘忍?”   拐過十字路口後,露絲立馬抽回自己的胳膊,在問明戴維與前妻、兒子的交流內容後如是感嘆。   戴維卻是豎起手指,漫不經心地晃了晃:   “陳述事實矛盾,哪裡算是殘忍?瞞著他不說,哄著他不講,期望他當個傻乎乎的乖寶寶,那才是殘忍啊。”   露絲咬碎手裡的甜筒,略顯鄙視地搖搖頭:“戴維,你是在幫他提前蛻變為大人啊。”   “越早長大越能抵抗傷痛,不然啊,就要像某個深入王庭的笨腦瓜那樣,直到走出幽禁佳人的宮殿才能長大咯。”   “戴維,我剛幫你在前女友麵前爭回些薄麵,你就這麼揶揄我?你是欠收拾了?”   “不敢,不敢,再者,孩子都這麼大了,哪算是前女友,是前妻啊。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露絲把手勢比作槍,恐嚇般地對著戴維發射空氣子彈。在路過垃圾桶時,她扔掉甜筒的包裝紙,頗有興致地問道:   “你和她是怎麼認識的?她可不像是在悶在黑水的呆子能在工作時段接觸到的人啊。”   “老家的舊相識…嗯,說直白些,就是我父母介紹的。我們在同一所學校讀的中學,在課間打過招呼,算是有一麵之緣?據我父母調查,她家教良好,個人品行端正,便在我回鄉探親時安排我們碰麵,硬是害得我把灰都的小庭院都賠出去作補償啦。”   “哼,她是家庭主婦吧?沒有自己的工作、事業和交際圈,成日窩在家中,遲早鬧出麻煩啊。我看過康曼城的婚姻調查報告,離婚率最高的就是這種全職太太把持的家庭,哦,有富豪丈夫的除外。”   “是的,全職太太啊…養不起,我養不起,就算父親掏空家底幫我吃些銀行利息,我也養不起啊。她想要踢開我,就和踢開垃圾袋一樣隨意——孩子是她帶大的,隻親她認她,法官隻會判她奪得撫養權,分走我的房產和存款咯。”   “感謝帝皇使者吧,他改善了法院的偏袒…嗯,起碼勝過從前。”   “是嗎?哈哈哈,使者真應該早些來,多嵌些法官、律師到肉塔裡示眾…”談笑之間,戴維自然地伸出手臂勾在露絲肩頭,輕聲警告道,“有人跟蹤我們,七點鐘方向。”   露絲摸向衣服內袋,頭也不回地問:“嗯,早發現了,動手嗎?”   戴維撓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稍等吧,稍等…盡量避免暴露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