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抽回握住槍柄的手,低聲詢問戴維有無購買聖巖防身,卻聽他甩手告饒—— 如今聖巖價格飛漲,買來消耗不如存放在保險庫等待升值。再者,自槍戰事件告一段落,各方勢力至多存有蠢蠢欲動的念頭,再無撼動國都的實際行動,不必太過顧慮安全問題,一件軟質防彈衣足以應對突發狀況。 露絲沒好氣地打開他摟在肩頭的手,掐住他的耳朵作勢要擰,借機湊到他耳旁小聲商量對策:“戴維,開銷艱難也不能因貪財置自身於不顧啊。我看,還是通知大家來幫忙吧。” “他們盯上我有段時間了,真想下手的話不會拖到今天。” “那你的意思是放他們跟蹤你回家,監視你怎麼吃飯睡覺然後回黑水上班?你的危機意識不會隨著撫養費一齊送給別人了吧?忘記教官送我們的贈別語了?麻煩永遠是早處理早心安,為了格威蘭、也為了自己。” “我有我的顧慮。等大家閑下來,再安排人手反抓他們的行蹤,更容易得到意外收獲——哦,一家博薩酒店啊,難得在灰都見到博薩風格的精美裝修,我還以為博薩人從不經營中高檔餐飲店呢。” “博薩人的酒店…行吧,今天我請客。” 露絲微妙的表情有何寓意,她與戴維都是心照不宣。自她在阿格萊森的店裡經過一番歷險,她總是懷疑這些笑容滿麵的博薩人都在背地裡弄些見不得光的交易。 鑒於博薩菜品的風味尚佳,她決定尊重戴維的意見,到這家酒店一飽口福。看裝修高檔至此,想必不用擔心阿格萊森的店裡會出現的衛生問題。 酒店的感應門緩緩開啟,四位服務員站在地毯兩旁,躬身歡迎客人光臨。雖然沒有類似於莎薇酒店的專業樂隊演出,但高質量的音響裡播放的博薩流行曲也不乏異域風情。 兩人不擇包廂,而是在角落就餐,陪其他參客共享廳堂裡的火熱氣氛。何況服務員的態度與廚師的手藝遠非路邊小館可比。服務生推著小餐車,為客人榨取新鮮的果蔬原漿,調配以鮮煮的牛奶與蜜餞,或是打為冰沙,或是兌為飲品;廚師負責製備獨門美食,先端來新鮮的蝦湯,再以快刀剝去海蝦蝦殼、削為薄片,配合鮮切的鮑魚片汆燙,交替著叉在木簽上,入口層次多變,綿軟包夾彈牙,蝦香裹挾肉鮮,引得食客嘖嘖稱奇。 “再來一份吧,”露絲看了遍菜單上的海鮮時價,一手持起一簽肉,兩口便吃鼓了腮幫子,津津有味地催著服務員加菜,“正規酒店的食材就是新鮮啊,戴維。多來些犒勞自己吧,我買單。” 有吃白食的機會,戴維樂得把握。他拿餐叉挑起一隻帶尾殼的蝦仁,且嚼且感嘆: “唉,博薩人喜歡吃這些甲殼動物卻不去乾凈殼,我們又把用餐時口吐食材視為冒犯,但有時候,移風易俗才能體驗到原汁原味的菜品特色啊——露絲、露絲,擦擦嘴,湯水都掛到下巴上啦。” “呼——對美味佳肴要保有尊重,我是說…狼吞虎咽是最尊重的最高形式,戴維。康曼城的夥食真好啊,相比之下,王庭的禦廚簡直是…” “嗯?宮廷禦膳不是由最專業的名廚把持操勞嗎?” “戴維,你在灰都見過格威蘭人開的酒店餐廳嗎?至少我沒有。從前我愛找木精靈開辦的酒家解饞,現在才發現…唔,博薩人的海鮮湯也蠻不錯嘛。” “瑟蘭餐廳是不錯,離婚之前我也常去,成為別人的提款機以後?消費不起啦。露絲,在王庭工作的時候,你攢下的積蓄不少吧?” 當然不少。在王庭深宮監護公主殿下可是清閑又高薪的美差,否則露絲的錢包又怎能容許她這麼大方?特別是當知道幫過她的老朋友被前妻和孩子捆死、連頓美食都不便品嘗,她並不介意略微破費,偶爾請朋友開葷。 探員不宜飲酒,他們便用酸奶來解海鮮湯底的鹹鮮,聊起工作方麵的進程。 露絲這邊,阿格萊森已經按照原先策劃的路線接觸到灰都學院的交際圈,等他查探到斐萊·奧洛羅的失蹤案後,以他聖恩者的本領與暗藏的秘密,被無名氏留意到不過是時間問題。 屆時,不論無名氏打算拉攏、收服還是殺他滅口,都容易露出馬腳供黑水偵緝。畢竟,目前灰都之內屬黑水勢力最盛、風評最佳,黑水有信心一舉抓住無名氏的破綻,步步緊逼。 黑水有的是時間和優勢,無名氏可沒有。 戴維這頭,對於舊案的翻查已經接近尾聲。據溫亞德的探員回報,他們在戴蒙德家族的配合下捕獲到一員至關重要的人物,且招攬到一位強大的聖恩者。目前他們已然到達伏韋侖蹲守關鍵目標,相信很快便能有所收獲。 露絲吃得最急,吞掉的食物也最少。她輕拍著脹痛的腹部,叫了杯中洲黑茶來消食,說回阿格萊森的事情: “聖恩者?戴維,說真的,聖恩者之間的分別似乎並不比我們這些普通人的職位差要小啊。尋常聖恩者不過是反應力出眾,隻要裝備精良,我們還有反撲的餘地。但像他那樣的祈信之力,仿佛把身體變成虛影,我們無法攻擊他,他卻能肆意針對我們…最讓人頭疼的是他的異常狀態,此先我從未聽說過能靠這種方式改變祈信之力的人物…” 戴維趁機享用起湯鍋內墊底的扇貝海螺,聽那語氣,確是久違海鮮的芳香: “黑水的密檔就像扇貝的眼睛,能幫我們探視到隱藏最深的秘密。露絲,在應對聖恩者的演習上,教官就強調過,再強大的聖恩者也隻能擁有一種祈信之力…哦,帝皇使者另說。 上峰能相中阿格萊森,大概也是從格拉戈那裡聽說了他的隱秘。對一名強大的聖恩者而言,沒有什麼比擁有兩種祈信之力的聖恩者更有誘惑力了。誰不想攀登祈信之力的更高峰,如帝皇使者般駕馭一方土地呢? 露絲,還記得處理聖恩者的要訣嗎?” “忘不了,保持距離,屏息靜步,時刻瞄準腦袋,爭取一擊斃命——” 一名服務生匆忙趕來,用一封躺在餐盤裡的精美信函打斷了她的陳述。戴維聽著服務員的解釋,不慌不忙地拿起信函,把目光轉向那位送來信函的陌生人。 若要普通人望一眼,他們隻會認為那是一名相貌平平的男士,除去估計他的年齡在三十歲左右外再也猜不出有價值的信息。 但戴維的眼光相當毒辣,僅是遠遠一望,他便從異常發達的胸肌和生繭的手指中看出了男人的身份。 常年持槍的指繭和異常增生的乳腺,都證明男人是陸軍的士兵。戴維先是示意露絲切莫聲張,然後他把信函擺在桌麵,用指尖撫摸信封內裡,檢查起有無異物填塞。 他笑著拆開信函,吹起了歡快的口哨,完全不在乎朋友那幾欲擊斃他的眼神:“安全。小露絲,不是說過別緊張嗎?他們還不至於蠢到把在同一個地方把同一出戲碼演上個兩回,我們不嫌煩,灰都的民眾也要覺得無聊了。” 露絲盡力按捺住踹他一腿的沖動,壓著火氣催促道:“廢話少說,他想談什麼條件?” 在讀完信件的內容後,戴維的瞳孔急劇收縮,語氣似是哭笑不得:“條件?不…他是來找我們談生意的。” “談生意?” “是的,”戴維把信件遞給露絲,一隻手向那位男士作出表達同意的手勢,一隻手給總部發去消息,“他想找我們買人。” 讀完這封信件,露絲瞟向男人的目光裡多了分不可明說的意味。 男人自稱代表某位高級指揮官而來,想用某些特殊的物品交換落進黑水手裡的特別行動隊成員。而他所說的特殊物品,竟然是海軍護衛國王登陸溫亞德時在廢棄的軍事舊港抓到的人。 戴維在等候前輩的指令,而前輩的指令既迅速又簡潔… “他們想談,那就和他們談吧。” 酒店不是適合談話的地方,想要去無人打擾的清凈處所,還是搭乘遊船飄蕩伯度河最為可靠。作為東道主,男人的出手相當闊綽,徑直把兩張當晚的遊輪頭等艙交給戴維與露絲手裡。 見到船票上印刷的風景照,露絲可謂是娥眉錦簇。這標誌性的風景她再熟悉不過了,落座於夜空下的瞭望塔與城墻沿河而去,不是禁錮烏塔維婭殿下的孤塔還能是哪裡?想到要去傷心地重遊,她難得愁眉不展,頭一回軟著性子與戴維商議: “嗨,能換個搭檔陪你嗎?” “關鍵時刻,還是盡量別讓慷慨的客人起疑吧?”戴維婉拒了她的請求,玩笑般地交代起注意事項,“穿戴最好的護具,從行動處拿一盒特製的水底子彈,免得他們潛泳?” “潛泳?我看,真出了事,當蛙人的也是我們…” 抱怨是無用的。露絲回到總部的第一件事,便是和戴維領取裝備與藥品,做好完全的準備。當然,監聽的設施也在行動物資之列,但傻瓜都猜得到軍隊的人不是蠢驢,哪會放任他們監聽錄音? 果然,在通過遊輪安檢時,安檢員用嫻熟的手法撚走了兩人藏在內襯裡的竊聽器,微笑著幫他們登船並送行。 這艘遊輪航速適中,繞伯度河行駛一個來回大概要消耗掉一整天的時間。那個偽裝成安檢員的軍人雖然拿走了他們的竊聽器,卻並未沒收他們的通訊設備,想來是通過警告的方式表達誠意。 戴維站在甲板上打量伯度河的沿岸風光。他戴著太陽鏡,興奮地像個孩子,又吹口哨又連勝高呼,吵得同伴捂起臉不願理會他的話語: “他們是誠意十足,隻是叫我們別動歪心思…嘿,露絲,你瞧到了嗎?那艘遊輪?有玻璃穹頂的那艘遊輪?” 露絲順著他的手勢望過去,果然發現一艘熟悉的船,不由撇著嘴說:“以前經常見,怎麼了,有什麼稀奇的?” “哼,那可是帝皇使者送給陛下的影視合集裡最知名的取景地啊。想想吧,在距離王庭最近的瞭望塔外,一群視法律道德若無物的貴族和富豪在日月的光輝下聚眾宣淫,簡直是在挑釁王庭的權威。露絲,你說是挑釁權威的快樂誘惑他們那樣做,還是…” “他們之所以那樣做,是因為他們有能力那樣做。” “說的在理。露絲,你的理論知識是從哪裡學的?在訓練營的時候,教官可從不教我們這些,永遠隻會重復一句老話——忠於格威蘭就是忠於王庭。” “王庭內部有海量藏書,宮廷教師也樂意分享秘史…算了,別提她,那都是過去式了。” “露絲,走出訓練營後,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教官隻告訴我們忠於格威蘭就是忠於王庭,可從沒教過我們忠於王庭就未必忠於格威蘭了。任職初期,我為王庭恪守不渝,總是懷抱希望勞心勞力,贏來的卻是破碎的婚姻和滑稽的家庭關係。我時常思考,明明我們學來的道理是格威蘭於優先王庭,但等我們開始工作,繼而接觸到社會各階層的人物後,所有人都在提醒我們格威蘭隻有一條鐵律,那就是王庭的利益優於一切。 我們背負著監察、執法的雙重特權,獨立在監察和司法機構外,我們是懸在這些管理民眾者之上的利刃,我們是在威懾他們的不軌之心、敦促他們履行各自的義務,治理好格威蘭。 但盯梢盯久了,我便明白,我們不是在警告他們忠於格威蘭,而是在威脅他們忠於王庭。他們很精明,他們清楚隻要不去破壞王庭的利益,再怎麼侵害公民的權益也無妨。我們盯得越緊,我們抓得越狠,他們便愈發狡猾,愈發維護王庭的地位,愈發向民眾索求他們所需的東西… 到頭來,他們從不曾認為自己有錯,隻是懊悔自己還不夠精明,落進我們手裡,肥了奧蘭德家族的王庭而已。” 他語速漸低,眼底的辛酸難以言喻。露絲不懂朋友的悵惘,隻覺清爽的河風頓時一變,成了蕭瑟的秋風。她背靠著欄桿,看康曼城逆著河流遠去,不願直麵那略為殘酷的事實: “戴維,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這裡沒有外人。” 戴維撐著護欄,笑了又笑,醞釀了多少措辭都無法宣泄。那些泛在喉頭的苦澀終究縮回肚子裡,憋成一句不堪的自嘲: “我們是幫兇啊,露絲。” “別這麼說,戴維。但凡替王庭辦事的人,有誰不曾受到蒙蔽,有誰能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質,有誰能洗脫幫兇的罪名。所有人都有羞於啟齒的過去,沒什麼好自責的,掀開那一頁,撕掉那一頁,把它投入火中焚為灰燼。執著往事沒有意義,譜寫尚未落筆的新篇章才是正途啊。” “征途未卜,且看命運吧。” “哼…願帝皇安撫你的良心。” “安撫?嗯,多來幾頓美食盛宴,撫慰我罪孽的靈魂吧。” “做夢。指望傍著我天天蹭飯?戴維,你是吃白食的嗎?” “言重啦,我看天色不早了,待會兒就去宴會廳,若有花銷,就勞煩小露絲破費啦?喂喂喂,別甩臉,等上了岸,周末我請你到莎薇酒店來頓好的,酒菜任你挑選,我保證買單。” “謔,那我還要感謝你有心了?”露絲剛剛笑著對戴維的肩膀揮出一拳,就警惕地望向不遠處。看見姍姍來遲的邀請人,她立刻端正身形,換上辦公專用的冷峻臉孔,“誰請客誰買單,準備敞開胃吃光免費的晚餐吧,餓死鬼。” 戴維搖著頭如是說:“免費?世間哪有真正免費的東西呢?” 約他們來此會麵的男人不置可否,僅是按照禮數邀請他們赴宴。三人剛來到宴會廳,露絲便從最密集的人堆裡認出了幾位演員與名媛的身影。她禁不住感嘆帝皇使者的足跡還未消去,灰都的人們便恢復了往日的娛樂活動。 戴維還不及發聲,作為邀請者的男人便抓起一把摘好的葡萄,粗魯地塞進嘴裡,不吐皮核地吞入腹中。這狂野的吃相招得路人躲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人們極快為他讓出一片空地,生怕被他打擾到雅興。 他卻是麵帶鄙夷之色,目光一掃而光,猶如屠夫審視禽畜,嚇得輕聲批評他的人收起輕蔑的態度,遠遠避開了去。如此,他才放心地張開嘴,笑出一口煙熏色的黃牙,說: “人一旦慣縱太過,就容易拎不清自己的斤兩。他們都忘了,沒有我們這些人在外麵打殺拚命,他們哪能騎在棕皮的頭上作威作福?” 戴維倒也不矜持,用牙簽叉起一塊魚排便嚼。他咬著食物的嘴巴講得雖含糊,譏諷的語氣卻是分毫不減: “說得好。你不如搬出陸軍百年前的榮耀,告訴沉溺享福的人——聽著,若是沒有我們打退邪惡的帝國,你們早就淪落到中洲人的境地,在牲畜不如的‘格威蘭區’當牛做馬啦。” “行了,黑水來的赫斯廷先生,我們不是到這裡吵嘴皮子的,”男人端起一碟水果花盤,不耐煩地拉過一把椅子做下去,翹著腿吃了起來,“栽在你們手上,我們的精銳輸得心服。不管你們信不信,我還是要告訴你們,軍方對他們的調動並不知情。不過呢,我們有辦法幫你們查出幕後的主使者是誰。你們也不會相信自家的部長蠢到拉我們的人到灰都討你們的命吧?” “說下去。” “護送某人到溫亞德的時候,我的上級撈到些有趣的活口…一些是受人指使的黑幫,一些是沒來得及被蛇頭處理的可憐人。折騰這些人的家夥可是受灰都的某位大人物指使,在交談中泄露過不少消息。 用這些人換回我們的戰士,貴方願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