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治安(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202 字 2024-03-17

當航班準點抵達城郊的機場,晦暗的聖城迎來了新的遊客。   即便聖城曾是第二帝國的首都,即便聖環殿曾是奇羅卡姆施發政令的中樞,即便這裡曾是以迫害非人種聞名於世的魔窟,從瑟蘭來此旅遊的精靈仍然很多。   崇敬帝皇的他們視聖城為信仰的起始地。看啊,哪怕聖城飽受第二帝國的毒害,發散光芒的黑金炬仍是矗立如常。那純潔的光明勝過太陽,似朝聖者匍匐於山頂而膜拜的朝霞,是退散苦寒的燈火,也是安撫創傷的良藥。   就算是不信帝皇的朝晟旅客,也難免被信徒們的虔誠所打動。他們收回對帝皇信仰好奇又嗤之以鼻的態度,開始稱贊這些信徒的禱文念誦得多麼動人,也開始欣賞帝皇的城池修築得多麼奇偉。   文德爾一家便是朝晟旅客中頗不起眼的團體。與瑟蘭的精靈不同,定居朝晟的他們隻把帝皇當成舊日的神像,而非需要崇拜的偉人。   從朝晟建國至今不過四百年,見證朝晟建立的精靈還尚未被歲月熬走,他們的子孫已然舍棄了故園的精神符號,再不敬畏帝皇。   最古板、最長壽的精靈是出於何種緣由才選擇將祂舍棄?答案或許隻能寫在歷史的暗角,默默被人遺忘。   興許哪天,世上會再出現一個賽爾這樣擁有視界的孩子。可等他無意中觸動自身的力量,進而窺見隱秘的往事後,他還會有揭開真相的勇氣,把塵封的過去暴露在陽光下嗎?   對賽爾而言,著實沒有那等必要。歷史是銘刻於人心的公義,縱然歷經浪打千帆的摧殘,亦不會折損原貌,終將由謹記它們的世人所傳唱。   所以,乖巧的少年做起中洲人的手勢,向一座屹立於道路交匯處的黑金炬祈禱。   假若世上真有帝皇,少年便請求祂維護人們的善良——不再壓迫,不再傷害,不再奴役也不再瘋狂,好讓努力生活的人把握住希望。   待他許下心願,歡快的伊雯再不想耽擱時間,拉著他就往黑金炬上爬。要不是大人們嚴厲嗬斥,伊雯還真想叫弟弟去攀登這古怪的火炬,再摸一摸那流金般的光彩,看看它們是火焰還是熔漿。   攀登嗎?   姐姐的提議,在賽爾心底蕩起陣陣漣漪。據傳神聖的火焰是覲見帝皇的階梯,投身入其中便能實現心底的願望。   那麼,是否攀上黑金炬的頂端再踏入金火,就能麵見消逝的帝皇,請之守衛世人的幸福,蕩平世間的醜惡與不公,讓夢幻般的天國盛世成真呢?   他把手伸向黑金炬的底部,觸碰到難以言說的冰涼。這冰涼不似鋼筋水泥,也不似石灰墻皮,卻像是剛解凍的牛肉,寒濕又粘手,直叫人想掏出刀劃兩道,從而一試帝皇建築的奧妙。   不知何故,在聯想到牛肉的觸感後,少年的心頭猛地抽搭。他立馬縮回手,踉蹌地後退了幾步,險些把轉悠在身後的姐姐撞倒。   因他少有這般失態,母親忙帶著男友趕過來,問他是不是和幾年前一樣發了燒,身體抱恙?他則是拍拍心口,笑出無傷大雅的歉意,隻說自己是失了神有所恍惚,其餘之事閉口不談。   在安撫好母親的情緒後,他借著姐姐饞嘴的話茬主動擔當探店的重任,盡快遠離黑金炬而去。當走出那晦暗又鋥亮的光暈時,他回過頭,先是心有餘悸地眺望纏繞金紋的炬身,又把目光調向掌心,重溫那怪誕的觸感,心中頓生疑難——   這無聲的黑金炬,不會和溫亞德的斷罪之塔同出一轍,都是由血肉築成的吧?   現在思慮這些容易影響用餐的口味,少年還是暫把疑問拋在腦後,打算等夜間獨自散步再一探究竟。   中洲人的餐飲風格,他已經在北共治區品味良多。今日,他自告奮勇,替家人搭配好膳食種類,可謂是有葷有素,甜鹹皆具,清膩平衡。等享用完正餐,他還點了份沙蝗作為零食。   服務生可是誇下海口,說聖城蝗蟲都來自附近的沙漠,而店裡挑的可都是抱卵的成蟲,尤其肥美。果然,他的伊雯姐姐方嚼碎一隻,便直誇味道不輸河裡的小蝦,吃得是不亦樂乎。他則是細心品嘗蛋白質變性的芳香,問服務生聖城有哪些景點值得一看。   服務生不加思索地吐出數個聖城地標——聖環殿、處刑場、藏書館與博物宮。他還開玩笑,說如果不考慮孩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處刑場和下水道是聖城必逛的景區。   當然,玩笑隻是玩笑,處刑場這種地方實在不是小孩子能鑒賞的。就算伊雯使出渾身解數,甚至賴在爸爸身上撒嬌,也無法和弟弟一探處刑場的奇觀。她氣得扭過頭,不理父母的調笑跟訓斥,擺明著非去不可。   幸好,賽爾同樣對處刑場感到好奇,便幫著姐姐勸說起大人們,試圖同往那裡觀望。他的論據相當合理——這都是什麼時代了,哪會有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公開處刑呢?所謂處刑場,大概是帝國時期的老舊地標,僅是作為歷史遺跡向世人開放吧。   在外甥的遊說下,穆法征得了妻子的眼神許可,勉為其難地同意了女兒的提議。伊雯急忙跑到路邊,擺著手攔下一輛的士,蹦蹦跳跳地闖進副駕駛的位置,叫弟弟陪她先行探路。   聽清精靈小姐所說的目的地後,司機的瞳孔聚聚張張。他表情微妙卻一言不發,隻管打開計程表趕路,等收好車費便踩著油門開溜,連攔車的客人都顧不得載。   賽爾暗叫不妙,順著指示牌打量起所謂的處刑場。這裡的遊人雖不稀疏,情態卻甚為古怪。他們不是縮著脖子就是四下張望,仿佛是科幻電影裡被外星人監視的小白鼠,陷入了神經兮兮的窘異狀況。   按梁人的話說,活像是白日撞鬼,害得人魔怔了起來。   “賽爾!賽爾!快過來!中洲字母我看不懂啦。”   他正沉思,伊雯已經立到一座石碑前,手舞足蹈地喚他來翻譯碑文。   他跑到姐姐身邊,依著姐姐的指示逐句講解碑文的含義。這段碑文是說,忤逆不孝的罪人做出弒父殺母之惡行,被使者楔定於此,以達警示之效。   詳細的情況亦有刻錄。某年某月,某位不願工作的懶漢向父親索取錢財無果,惱羞成怒之下毆打父親,致使父親死亡。他的母親試圖撥打急救電話,卻受他推搡而摔倒,因腦出血搶救無效而死亡。在斷定他的罪名後,使者把他嵌入這塊石碑之內,判他永世遭受齒輪碎骨之刑…   翻譯到此處,賽爾瞥向原本興致勃勃的姐姐,見她已是啞然失色。即使心有不詳的預感,伊雯仍舊催促弟弟翻譯剩餘的段落,並依照文字的提示將手摸上石碑側方的一處輪盤,稍加力氣便讓輪盤旋轉,開啟了石碑的機關。   這方石碑猶如精妙的鐘表,在機械齒輪的轉動中緩緩展開,把內藏的聯動機構表露在外。在那復雜的齒輪滑槽與杠桿間,包裹著不可名狀的固體潤滑劑。這些潤滑劑的顏色多為血紅與蒼白,細看之下還包藏著動脈與靜脈,流淌著生命的血液。   石碑變形完畢,轉為一座解剖圖般標致的人形浮雕。姐弟倆哪裡見過這場麵,不由捂著嘴退步,可退得越遠,他們看得越明白——   這座蘊藏著精巧機關的石碑,確實束縛著活生生的人。   哪怕這個人再不是人類的模樣,還失去了語言的能力,也無法用神態表達情感,但抽搐的肌肉仍舊體現著他的活力,證明他是沉浸在痛苦中的人。   齒輪碾壓著致密的骨骼,滑槽拉扯著柔軟的神經,杠桿敲擊著肥碩的內臟…   機械與血肉譜寫出一曲交響樂,在機關歸位的奏鳴曲裡把石碑復為原貌。   伊雯拍起胸口,竭力咽回湧入喉頭的胃液,在弟弟麵前維護姐姐應有的威嚴。但賽爾卻跑向了別處,如那些著了魔的遊客一樣查看起別的石碑。   不,不僅是石碑,還有薄如蟬翼的皮鼓。每當遊人伸手敲擊鼓麵,鼓中就會傳出聲似象群的悲鳴,彷如異次元的怪獸藏匿在鼓中,被戰勝它們的偉大使者煎熬折磨。   皮鼓上寫有細密的文字,同樣講述者受刑者的罪孽。這位被使者扭轉為鼓皮的罪人是一位靠皮肉生意玩弄男人,進而破壞他們家庭的惡女。使者裁定她敗壞社會風氣,便將她壓縮為兩張鼓皮,將為她拋妻棄子的蠢貨包在鼓內,讓他們的血肉永遠親昵在一起,痛苦無垠。   賽爾不顧姐姐的呼喊,自顧自地狂奔起來。他跑遍處刑場的每一個角落,看到了數不清的奇觀。帝皇使者貌似熱衷於將罪孽深重的犯人製作為藝術品,用過目難忘的形式來懲戒這些人的罪過,不容討饒。   石碑與皮鼓已經是較為仁慈的刑罰,那些結合了電力、化學與物理學的“展品”最是令人窒息。   最為殘酷的,便是一具具隔離在展櫃裡的人體。這些人被腐爛的畸形所充斥,又在腐爛到喪失生機後重獲生命力,繼續著腐爛的過程。他們要麼呻吟著痛苦,要麼在麻木中抽搐,就像電影裡的活屍,令人不寒而栗。   這些倒黴蛋是某場核泄露事故的負責人。他們在知曉核電站故障後拖延時間,隱瞞不報達數年之久,導致數百萬的居民被輻射塵埃毒害。當勇敢的記者檢舉了他們的愚蠢行徑後,帝皇使者消去了無辜者所受的輻射,繼而剝奪這些人的行動能力,再把他們囚禁在隔離輻射的展櫃裡,用強度適中的輻射源持續照射他們,讓他們清醒地體會肉身腐爛、意識模糊的痛苦,且永世不得死亡。   展櫃外,還有不少學生平淡地拍照保存寶貴的輻射病程記錄。他們還感激使者的偉力,若沒有使者,他們上哪去研究如此稀少的病例呢?   賽爾不用想也明白,這該算是最痛苦的刑罰。比起這類眼睜睜目睹軀體腐爛而不能解脫的酷刑,還有一堆獨特的展覽品陳列在不顯眼的地方,正受著學生們的鑒賞與議論。   這些展覽品都是個頭矮小的骨架標本。在南方,年齡低幼不僅不是免死金牌,反而要罪加一等,皆由帝皇使者親自裁決。而被判決為死刑的少年犯,就能真切地體驗到帝皇使者的仁慈之心。   使者不會放他們永世沉淪痛苦之中,他們如何害了人,使者便以相同的方式處死他們,然後剝離他們的血肉,把他們的骨架標本集中擺放。接著,使者會安排記者來報導、隨機抽選高中及以下的學校來遊覽他們的罪行與死亡時的醜態,用來警示學生莫要在校園內乾違法犯罪或欺淩他人的勾當——   一旦落入使者的審判庭,不知敬畏法律與道德者便會落得慘淡收場。   在姐姐的哭喊聲中,賽爾總算回過神。他拚命奔向姐姐,護著姐姐逃出這座少兒不宜的處刑場——不,這哪裡是處刑場,這分明是帝皇使者獨創的犯罪者警示基地,是獨一無二的酷刑博物館。   遲到的大人們還沒來得及踏入處刑場邊緣,就給兩個驚恐萬分的孩子拉回車上。文德爾一家硬是六個人擠進一輛出租,催著憨笑的司機師傅載他們去博物宮遊歷。   半路上,司機談起了博物宮的傳說。   教歷史的老師都說聖城的博物宮曾是奎睿達家族的宮殿。這個奎睿達家族可不簡單,早在帝皇治世的第一帝國時代,奎睿達家族已經獨占武神的殊榮,把武神的傳承壟斷在他們家的血脈之間。帝皇消逝以後,他們更是成為足以與聖堂並駕齊驅的勢力,統治著相當於如今共治區百分之四十的領地。   直到奇羅卡姆·拜因·亞瓦伯在聖堂的斡旋下登臨大元帥之外,采用雷霆手段打壓異己、拉攏盟友,奎睿達家族的氣焰才日漸消退。即使如此,奎睿達家族仍在奇羅卡姆執政的第二帝國裡占據一席之地,是唯一一方能以私人身份推舉帝國元帥並掌握一整支神聖軍團的勢力。   在帝皇使者行走大地並摧毀第二帝國之後,奎睿達家族更是理智地向格威蘭人投降,既替帝國保留了唯一一支神聖軍團,也替他們自己贏取了最後的利益。   畢竟執行戰爭的指揮者不算戰犯,就算他們的士兵在交戰區殺戮平民、侮辱婦女,公正的軍事法庭也會通告全世界,說那都是士兵的過錯,與他們這些無辜的指揮者無關。   在司機的嘲諷中,文德爾一家來到了聖城的博物宮。這是一眾典雅的圓頂建築群,點綴著聖職者方有資格使用的金色紋路。博物宮的門票雖不貴,卻不太舍得為兒童優惠。氣鼓鼓的伊雯因為要買成人票與售票員爭吵了好久,非要弟弟哄她才肯進館參觀。等真正走進博物宮,她立馬被金燦燦的珠寶服飾吸引得挪不開眼睛。   奎睿達家族的藏品相當奢華。拿某代武神愛妻所著的婚裙來說吧,這件婚裙由黑天鵝的羽毛編織出主體,輔以金絲交織出骨架,掛上白珍珠與紫寶石增添色彩,造價不可估量;再看武神後代使用的家具,無不用上等的檀木,裝飾以黃金、琥珀與黑水晶,也不怕半夜點亮油燈時被晃花了眼,跌個頭破血流。   賽爾的興趣與伊雯不同,他更願意欣賞奎睿達家族收藏的武器。優雅的彎刀與硬朗的鋼戟是侍衛的搭配,宮殿的主人偏好華美的藝術品。他們熱愛異種精鋼堆疊鍛造出的花紋,鐘情於扭轉鋼鐵時形成的圖案,設計出了圖形繁雜如宗教畫作的美麗刀劍。   其中,以末代武神的先輩最具大師氣派。這位鍛造天才是奎睿達家族倒數第二位武神,按照他生平傳記裡的記述,他並不是個熱衷祈信之力的戰士,僅是因為父親斥責他沉迷無聊的鋼鐵鍛造,他才前去挑戰身為武神的曾祖父。在擊敗曾祖父後,他不得不遵守帝皇的訓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親手殺死曾祖父並奪走武神的名號。   那以後,他雖為自己贏取了武神的榮譽,且無需再擔憂父親的訓誡,但他始終為殺死親人所自責。於是他沉溺在鍛造技術的鉆研中,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名鐵匠,直到他的子孫中誕生出一位新的挑戰者,在正麵對決中擊敗了他。   他本應在決鬥敗北後死於新任武神的劍下,但他懇求後代滿足他的願望——他要為打敗他、解脫他的英雄鑄造一座銅像,他想鍛造出形似帝皇利刃與神聖之鉞的陪葬品,他想在歸往天國後繼續精研金屬之道。   新的武神容許了他的請求,等他完成願望方才賜他死亡。這位寬容的武神正是末代武神,一名被抹去名字的叛逆者,一名深入遺忘之地的罪人——   當少年望見兩柄由武神仿造的聖器時,他看到了兩位武神交戰的過往。他們受金芒覆體,拚鬥到祈信之力枯竭,威勢足以分割大地與天空。等他們決出勝負,落敗的前輩會心一笑,對勝利的後輩送上一句難以理解的忠告……   愛上外來者的代價是折磨,我的子孫。   少年看見了,勝利者的身邊站著一位灰發灰眸的女性。她不卑不亢地祝賀著新任武神的誕生,對舊武神投以飽含憐憫的目光…   不,不對。   這位灰發的女士相貌太過親切了…這不正是元老的愛人茉亞嗎?不,不…少年敢確定她們並非同一人,她們雖有著吻合的外表,眉眼間的神態卻是天差地別…   想要明白她們之間究竟有著怎麼樣的故事,少年唯有借助視界去探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