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界又一次擺脫他的控製,將他拉入通向往事的時光隧道。他像是墜入無底的晶石洞窟,在重力加速中失控。即便他抓住一方凸起的晶石,那晶石也會融化成絢麗的油彩,不能延緩他的墜落。 一剎那,油彩的絢麗與晶石的閃光攪拌在一點,匯聚為純粹的黑。 不,這黑暗並不純粹。黑暗的海洋裡有著無盡熒光,這些光芒閃爍著悲怮,仿佛在譜寫一曲長歌,為邁向死亡的勇士壯行。光芒漸隱去,清晰的球體浮現在不遠方,它們或是形如熔漿,或是冷如藍冰,或是纏繞著圓環,或是包裹於陰暗… 它們是教科書裡的天體,唯有衛星與天文望遠鏡方能查勘。視界到底是跟隨誰在宇宙裡飛行,竟然能清楚地穿越天體的軌道,直奔那顆蔚藍的星球? 星球的大氣層被一顆流星擊穿,卻沒有燃起應有的火焰。這顆流星雖自天空墜來,卻是以近乎靜止的姿態平穩落地。流星降落的地方是一片蒼茫的草原,旱獺在掘地求生,羊群在躲避孤狼,狐貍在尋覓野兔,牧人在馴化犬馬。 當流星落地後,動物們紛紛停止捕獵與逃亡,癡癡地眺望流星的方向。身穿獸皮的牧人則是高歌歡唱,跳起了豪邁的舞蹈。歌舞告落後,他們沖回帳篷裡,請部落的巫師去解讀天降的神石。最終,年邁的巫師塗抹上神秘的顏料,拿著法器引領眾人前往流星落地之處,親眼目睹了神石的全貌。 神石漆黑至極,似乎吸收了所有的光,不論從哪個角度觀望都像是張扁平的圓形圖畫。巫師用手撫摸神石,繞著它行走一周,方才確認它是真切的球體。 巫師掏出懷裡的藥瓶,將一些粉末吸入鼻腔,而後殺死用來獻祭的牛羊,把鮮血塗抹在衣袍上。他念誦著繁復的禱文,邁出奇異的舞步,用掛滿骨鈴的權杖搖出怪響,最終接過一碗熱血,潑在從天而降的神石上。 鮮血本該是漆彩,理應遮擋神石的黑暗。但鮮血方落神石便隱入其中,激不起絲毫波瀾。 巫師啞然。在少許的遲疑中,他再度觸及神石。這一回,他僅是稍加施力,就把手指推入神石之中,難以自拔。 驚懼交雜喜悅,歡呼容納尖叫,巫師就這樣在無助的掙紮中被神石吸入。無論巫師如何哀嚎,牧民都隻是跪地膜拜,全不在意神明吞噬了他們的祭司,難道獻祭祭司也是祭祀的一環? 吞噬巫師之後,神石忽然褪去無光的暗淡,普照出黑色的光輝,引起了牧民的歡慶。散發黑光的神石有如星空的巨眼,不管窺探它的人是從何處觀察,都會望到黑暗中心那明亮的瞳孔。 牧民的祈禱尚未結束,神石的光便消散不見了。正當他們討論是否該再挑出祭品來換取神明的回應時,神石已經替他們崇拜的神明作出回答… 神石驟然融化。漆黑的液體流淌在青草與土地上,所過之處盡成黑色的汪洋。牧民還未有反應便被流體淹沒,在驚叫中化為相似的溶液,繼而吞沒其餘的同胞。 黑暗吞噬的不僅是人類,還有青草、土地與牛羊。任何生命與無機物都是黑暗的食糧,凡被觸碰便為之同化。黑暗以匪夷所思的速度蔓延開來,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席卷這顆蔚藍的星球,把富有生機的天體變為星空裡的黑暗。若是黑暗持續擴散,它必將吞噬天體所屬的星河,乃至星河所屬的宇宙,直至萬籟俱寂。 黑暗逞兇之時,光明自遠方來。這縷光自大地而起,破開烏雲直指黑暗,在天空上構成璀璨的神像,製定了不容挑釁的戒律… 光容許黑暗生活在大地上,卻不容許黑暗侵害光所福澤的子民。 光芒歸去,黑暗靜滯。黑暗的流體冒出萬千觸須,發出無聲的悲鳴,似在控訴光芒的愚昧。可黑暗終究無法戰勝光芒,唯有遵照光芒的旨意去形變。 黑暗的流體先是凝聚為青草野兔與牛羊野馬,再是塑造成巫師牧民。可光芒仍不滿意它的退讓,仍舊敦促它去改變,訓斥它變作生命所不容的樣貌。 於是黑暗的流體構成奇形怪狀的生物,形似人類卻生有鱗片,貌似野獸卻雙足行走。它們中的小部分組成了結合牧民圖騰與野獸特點的龐然大物,生出偉岸的肌腱與遮天蔽日的翅膀,冒出獠牙犄角與吞食萬物的血口,而後向天空咆哮,揮舞巨翼挑戰太陽,卻不能冒犯那道無情的光芒。 它們正是神話裡的巨龍與魔鬼,自天而來,於地而生,無懼烈陽的輻射,卻懼怕神明的輝煌。 巨龍盤旋在天際,魔鬼橫行在陸地。它們的禁區是神的國度,那些無神明庇護的文明難以逃脫它們的魔爪。幸而諸多覺醒力量的勇者挺身而出,將它們驅逐到已成荒原的北土。它們拋卻玩弄獵物的把戲,轉而嚴陣以待,成功鎮壓了勇者們的抵抗。 它們勢將消滅神之國度以外的生命,但神明的慈悲阻止了它們的暴行。神明不允許它們侵害大地的原住民,把它們限製在北土,把它們的戰場與食槽錨定在大地中央。幸免於難的文明統治者們對神明感激涕零,約定逐年派出軍隊前往中央戰場,名為清剿惡魔,實則以人作為惡魔的飼料。 惡魔與巨龍不甘止步於此,又不敢違抗神明的威嚴,隻得在戰場縱情殺戮。它們用機械的動作屠殺士兵,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知是在宣泄怒火還是在達成目標。 末日不達,救贖終至。絕倫之惡誕生於殺戮戰場,天命之人降臨在絕望天堂。祂為黑金所籠罩,若人們望向祂,那黑金便會化作人們最愛的形象。 無人能知曉祂的真貌,但世人皆知—— 祂比惡魔更為憎惡,祂比巨龍更為雄壯;祂踏出一步,天地為之震顫。祂目送一視,勇氣為之雪藏;祂的威儀,勝過往日所有覺醒者相合。祂的權能,超越惡魔與巨龍所能想象。 祂比獸族更悍勇,祂比人類更狡黠,祂比精靈更長壽,祂比神明更… 強大。 祂踏陷殺戮戰場,開辟山原為海洋;祂抹去惡魔的意誌,賦予巨龍靈魂去思考。祂證明了自身的偉力,遂把目光投向西方,抵達神的國度,挑戰不可言述的至高。 祂打倒了舊日的神明,祂升格為無上的帝皇。惡魔與巨龍的驅使者在深空吶喊出無望,懷抱必死之心襲向帝皇,終為帝皇的偉力所潰滅,消失在黑暗之中,永不得返現世,注定被放逐至終焉的虛空。 在毀滅了星河外的敵人後,帝皇雖憐憫敵人的惡魔與巨龍奴仆,卻不容許它們繼續為禍大地。因此,帝皇以海為刀,將容納它們的北土分割到極寒的遠方,是為遺忘之地。 祂何其偉大,又何其難解。 祂好似不在乎星河外的宇宙何其廣闊,更不在乎大地外的世界何其瑰麗,祂的福佑局限於大地之內。大地的子民中無人理解祂的深意,他們所能做到的,便是感恩祂的救贖之道,在口口相傳中念誦那一句—— 禮贊帝皇! 第一帝國的時代就此開啟。帝皇在大地設置四座宏偉的城池,分別是聖城、灰都、晨曦與梁人的永安。祂說,每座都城的主人便為祂的繼承者,享有治理行事之權。而繼承者務必是最為精悍的勇士,足可力壓群雄,以證其驍勇無雙。 成為繼承者亦不能偏安懈怠,更要時刻準備好接受後來人的挑戰。若是戰勝,則保有地位;若是戰敗,則交付生命。唯有衛冕不敗者方能沐浴帝皇的聖火,讓祈信之力攀登上巍峨的巔峰。 而奎睿達家族的末代武神,則在戰勝先輩後接過聖器,向聖器的金暗之焰許下自己的願望… 武神懇請祂賜予巨龍真正化為人類的能力,讓巨龍有資格誕下人類的後代。 祂應允了。祂不僅應允武神的請求,更賦予惡魔和巨龍自由的思想與軀體,令這些天外來客能夠與大地的原住民相愛,而非野獸般相殺。但它們何時能走出遺忘之地,便要看它們的機緣造化。 得到帝皇的祝福,武神與巨龍的婚禮空前盛大。他們恩愛如童話中的王子公主,受盡世人的羨慕。 直到那一天,賢者告知武神噩耗—— 帝皇賜予精靈先祖力量,然後隕落在那叛逆的力量下。厭倦生的帝皇歸於寂滅,再能不回應世人的祈禱。從今往後,聖巖再非無窮盡的能源,大地將陷入絕望的動亂,各大都城會先後割據一方,原本友愛和睦的各族文明注定刀兵相向。 而這一切,都是他們所不能逆轉的規律。 但武神偏要抗拒規律。他不接受賢者的說辭,他崇敬守衛大地安寧的帝皇。他認為必須有統籌萬物帝皇,方能延續帝國的繁盛。他不相信失去帝皇的人們能靠自己戰勝欲望,他不相信喪失信仰的人們能靠自己維持和平。 他站上了賢者的對立麵,將賢者驅逐出聖城。他要用他的武力終結大地的混亂,成為挽救帝國的新帝皇。 但他的能耐仍不足,他的本領仍不夠。他能勝過的僅有東方的焱王,他需要更強的力量以戰勝賢者,他需要更澎湃的祈信之力以擊殺精靈先祖,他必須踏上強者的征途。 縱使前路漫漫且希望渺茫,亦當孤注一擲,達成理想。 但深愛丈夫的巨龍向焦慮的武神透露了帝皇的秘密… 虛無聖典,正存放在分隔惡魔與龍族的遺忘之地。 武神欣喜若狂。他不顧家族的反對,毅然攜帶三支精銳近衛軍與數十名聖恩者前往北海那頭的遺忘之地,甚至連家族的戰將都追隨他而去。這一來,奎睿達家族陷入了外強中乾的窘境,險些遭到聖堂吞並,若沒有武神迫於聖典間的斥力而留下的那本殺戮聖典以及家族長輩拚命挽留的帝皇利刃,他們怕是會淪為聖堂的走狗,再無榮譽可言。 踏入茫茫灰霧的武神毫不在意家族的艱難。他告訴依偎在身畔的愛人,待他奪取帝皇的虛無聖典,再加之本身掌管的殺戮聖典,他有信心再攀登一道巔峰。屆時,登臨第四巔峰的他擁有雙重聖典的加持,實力更勝第六巔峰的強者,定能君臨大地,重鑄帝國的榮光。 但深愛他的巨龍卻提出與之相悖的建議——祈信之力是真理的謬誤,是不應存在於現實的力量。這力量是侵吞法則的癌癥,更是危害宇宙的毒瘤。他應當思慮的是廣袤無垠的星空,而非一顆平凡且渺小的星球。 武神不相信祈信之力會背負著如此深重的罪孽,執意要見到聖典再行思量,與夫人決裂當場。 武神的夫人重化龍型,扇動雙翼遠去,用悲鳴之風沖淡了天際山脈的白雲。她回到棲息同族的冰穀,誕下新的後代。她的後代雖破卵而出,卻非異形怪物,儼然是位健康的人類女性。她想把自己的姓名贈予女兒,名之為伊迪布蘭·守衛。但新生的女兒卻是撫弄著自己的發絲,良久才輕啟朱唇,呆滯地喊出嬰兒的語調… 媽…媽…媽媽… 她無措了。直到同族發出低吼來催促,她才明白這是帝皇的玩笑。她無奈地噴吐鼻息,把女兒送出這片即將蒙血的灰霧,以武神的交情為由,懇求灰都的賢者將女兒撫養長大。 賢者自是答應了她。 她在無聲的欣慰中辭別女兒,重入那片必將掀起血雨腥風的灰霧。 武神已經揮動神聖之鉞,斬開了阻隔聖殿的天際山脈。在武神的力量前,巍峨連綿的山峰不過是孩童們用塑料板就能切開的太空沙,擋不住聖鉞的絲毫鋒芒。但巨龍的雙翼足以令日月無光,巨龍的吐息足以融化鋼鐵、凍結熔漿,巨龍的信念無可阻擋,巨龍的靈魂無懼死亡。 不,不,巨龍已經不能夠做到了。 神聖帝皇賦予了它們靈魂與自由的思想,卻又不肯移除它們的造物主刻入它們體內的終極目標。它們會恐懼,會害怕,會逃避,會求饒。它們不再是吞噬物質便能復生的兵器,而是脆弱又復原緩慢的血肉之軀。 它們抵抗不了武神的攻勢,如遭遇獵手的野雞般沖天亂舞,敗退得一塌糊塗。但武神的情況亦不容樂觀,龍族的軀體更勝普通聖恩者,龍族的力量不容小覷,龍族的意誌正在復燃。他拚盡全力殺入聖殿,所耗之巨連神聖之鉞亦不能及時補充。 但他顧不得那麼多,他急忙把神聖之鉞嵌入聖殿來開啟機關,而後直奔聖殿中央。在沖上的聖殿高臺後,他麵露欣喜之色,因為虛無聖典已近在眼前。 在他觸及聖典的瞬間,他的愛人從天空俯沖而下,用盡畢生的能量把他推向聖典彌散的灰霧。 他來不及緩解與聖典的交融,被聖典奪走神智,沉眠在聖殿的高臺上。 他的戰將用盡全力打倒巨龍,想去拿起他的神聖之鉞,用無所不能的聖火喚醒他。可神聖之鉞一旦離開,聖殿便再度封鎖。 想要帶出被灰霧籠罩的武神?即使戰將是僅次於武神的強者,可要他越過帝皇的聖典觸碰武神?那必然是癡心妄想。 戰將令幸存的戰士們束縛住背叛武神的巨龍,用神聖之鉞吸取巨龍的能量,讓寒冰覆蓋聖殿,繼而構築起城池堡壘。戰將自封領主,以武神的名義統領遺忘之地內的生靈,隻待武神領悟聖典的奧秘,他就能再度追隨武神征戰,逃出這終年苦寒的受難地。 戰將等待了幾個百年,賽爾沒辦法從視界裡看到。他能看到的,是戰將受朝晟前行者的埋伏卻殺出重圍,然後拿起神聖之鉞恢復創傷,直言無敵的狂傲… 然後一個麵貫斜疤的男人出現在他麵前,笑嘻嘻地挑釁道…… 來玩玩。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道疤痕的位置過於醒目,以至於賽爾一眼就瞧出他的身份——沒錯,是班布爺爺,是偉大的帝皇使者,也是現任的常青武神,更是平易近人的班布先生。 而他的身後,則跟著一位灰發灰眸的女士。賽爾實在太熟悉那相貌,禁不住對著歷史的過客說出不會有回答的問題… “你為什麼在這裡,茉亞?” 離開博物宮的時候已是深夜。回到旅館後,賽爾最先洗完澡臥上床。他碾轉翻側,久久不能入眠,連替姐姐墊紙巾接哈喇都忘了。 他悄悄鉆出被窩,躡手躡腳地走出旅館,找到最近的黑金炬,等附近無人再猛躍並攀爬。他跑在垂直的建築上,仿佛是追趕羚羊的獵豹,快到身形模糊,眨眼間便抵達黑金炬的頂端。 他看著聖潔卻沒有溫度的金火,隻是伸出手指勾了勾,那金火便纏繞過來,引他踩入光芒的深處。 似萬千蟒蛇纏繞獵物,金火把少年拘束在此。而後,金火賣力地滲透他的皮膚,卻屢屢被排斥在外,始終無法融入他的軀體。 寂靜之中,金火騰空而起,向茫然的少年作出一張笑臉… 沒錯,是卡通漫畫裡才會有的滑稽笑臉。 而後,金火飆射而去,飛向了更遙遠的南方。 少年先摸索完身子,確認軀體無恙,而後困惑地翻出黑金炬,重重落在地上。他遠望聖城最高處的聖環殿,思考著現在拜會班布爺爺是否恰當,卻不知那股金火已至晨曦,且扭曲為更詭異的笑容,流入了權之木的根係,直往那沉眠著先祖的地底空洞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