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婚禮(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7917 字 2024-03-17

兩輛小轎車平穩地開入萊明頓街八十三號,相鄰著停泊熄火。下車後,兩名碰拳打照麵的司機嫻熟地挽起胳膊,如戀愛中的情侶般走向婚禮的舉行地點。   他們不是新娘新郎,也不是負責開婚車接送嘉賓的司機,而是請假來參加前妻婚禮的戴維·赫斯廷,與幫他贏一回麵子的露絲·舍麗雅。   再理智雅量厚臉皮的男人,也會在某些奇妙的方麵保留孩提時期的小氣與淘氣,萬一有人傷到了他們的敏感點,不消片刻,他們便會成為跟父母慪氣的小孩子,非要掙一口氣才罷休。   哪怕這口氣幼稚到讓旁觀者哭笑不得,他們也毫不介意。   看戴維正趾高氣昂,露絲也不好說出心裡話,免得掃了這家夥的雅興。她轉而觀賞起這座專門為婚姻而存留的建築,讓目光從紅藍玻璃與紫水晶上劃過,落到那方正如碑的高頂上。那高頂是座鐘,它擋住太陽的毒光,用陰影嗬護著人們的皮膚,隻待分針和秒針重合在零點,便讓時針走到對應的刻度,敲響那宣布儀式開始鐘聲。   戴維看出了她的好奇,順著她的視線望向了聖堂入口處的兩座雕像,樂嗬地摸了摸下巴的胡茬:“頭一次來聖堂?”   “嗯,我還以為自王庭不允許傳教後,聖堂都改造成社區集會所跟幼兒園了。戴維,婚禮的流程是怎麼走的?分享下你的經驗,不準裝吝嗇鬼。”   “喏,瞧見了?那兩座雕像?他們是帝皇的使者,當然,不是聖城的那位。手執金劍的那一座代表婚姻的忠誠,祝福新婚的幸運兒擁有永恒如黃金的貞潔之情,若有背叛,他的劍將會懲罰不忠者;手提祖母綠項鏈的那一座代表愛情的神聖,祝福熱戀的愛人們孕育愛情的結晶,若有遺棄,他的項鏈將會變為繩索,吊斷冷血動物的頸椎。”   “唔,我不太懂宗教相關的藝術品,可這種蘊意著恐怖與刑罰的雕像放在婚禮上…似乎並不合適?”   “按帝皇的教典來說,祝福與詛咒是孿生子,總是如影隨形。一個人若是不做虧心事,何必懼怕報應來敲門?何況格威蘭的離婚率和財產分割法爛成了今日這樣,難免有人懷念宗教的震懾力,渴望那個出軌通奸者會被吊在大樹上直至腐爛的壞時代再度來臨呢。”   “哼,鬼話連篇,”話雖如此,一想到戴維離婚後光速清空資產的窘狀,露絲的措辭又鈍澀了下去,“太文明不好,太野蠻也不行,還真難辦啊。”   “瞧,他們開始鋪地毯了。雪白的羊絨毯意味著愛情的純潔,新郎新娘要手牽手踩上白毯,在聖職者的指引下穿行而過。而入座的親朋好友恰好鼓掌,向他們投以艷羨的目光。接著,聖職者會啟動機關,打開向陽的天窗,讓黃昏的餘暉穿過高懸的三棱鏡,散為七道不同的彩光,六道去點亮六盞水晶燈,餘下的那道紅光照明教典,由聖職者宣讀帝皇的福音與警句,完成幸福的婚禮。”   “聽起來還挺浪漫啊…”   戴維聳聳肩,拉著露絲搶到了靠邊緣的位置,似乎不太想給前妻難堪。但他對儀式的解讀又別有寓意,語氣反是平靜無波:   “浪漫嗎?取決於各人的見解吧。我在圖書館買過格威蘭版的教典,未經莊士敦一世修改的原版。那裡麵說,白色的羊毛布是初血的畫卷,三棱鏡的紅光是背叛的紅染。古代的格威蘭聖堂,以此法教育丈夫鑒別妻子是否為處子,如果不是…紅光指代何意,無用我多言了吧?”   雖然麵色嫌棄,露絲卻未甩開他的胳膊,而是起了討論的興趣:   “嘖,我看你是越來越流氓了。帝皇是神,神會在意貧瘠的灰土地上,那些將要配種的男女是老油條還是雛兒?”   “帝皇不在意,但他的傳教士在意啊。你看,從莊士敦一世算起,王庭對教典的修改不下三十次,可以說是盡力剔除了落後、愚昧的內容,盡可能美化宗教的存在,符合社會發展所改善的新價值觀。二十年戰爭結束後,王庭終於察覺宗教的危害——如不剔除,興許哪天格威蘭就會走第二帝國的老路,蹦出來個富有號召力的宗教狂人,拖著格威蘭陷入泥潭,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在我小時候,老家的聖堂都被改造成了公共集會點,聖職者也是嚴禁傳教,他們隻能在電視上、在廣場間、在學校裡充當心理疏導師,講講不如童話深刻的宗教故事。這些宗教人士啊,徹底被無害化處理了。灰都能為他們保留一席之地,多半是考慮到風俗不宜大改,索性把他們向婚禮司儀的方向發展,互惠互利啊。”   戴維正嘮叨著,一位聖職者便端著餐盤走來,請客人們拿些糖果點心解饞,靜候佳音。戴維抓了幾顆巧克力糖,用代可可脂潤滑起舌頭,向客人中的熟麵孔們招手致意。見這位冤大頭果真出席他前妻的婚禮,熟人們無不暗自議論,誇他胸懷海量,竟能不計前嫌,來當賀喜嘉賓。露絲懶得管他顯不顯擺,隻問他儀式過後要去哪裡吃慶婚宴,還是要客人們自行解決晚飯問題。   “是在中洲人經營的酒店吧,離這裡不遠。我們結婚的時候挑的是家瑟蘭風格的餐廳,人均消費太高,菜色雖然精致,可惜吃著肉疼…”苦水還沒有倒幾杯,電話鈴便吵皺了戴維的額頭。看見來電人的號碼後,他鬆開露絲的胳膊,低沉著嗓門小聲說話,隻讓露絲一個人聽清,“謝爾德,別說是有事召我回去…她在我身邊,我樂意代你傳達…前行之地?前行之地的聖恩者?你腦子是灌了醃魚汁嗎?你…跟著班布先生的那個孩子?把他的相片發給我…行了,我們會等著他的,有事再議。”   露絲抱肘坐正,挑高了眉角:“又有麻煩了?”   戴維點點頭,凝重地打開手機,核對探員們在溫亞德記錄下的第一手資料,咒罵著攥緊了手機,那架勢,仿佛要把無辜的電子產品握碎在掌中:   “該死的,他沒開玩笑…帝皇使者怎麼會關注小小的灰都?莫非無名氏真是朝晟的人?不,不對…謝爾德把他甩給我們作甚?就不怕我們接待不周,惹出更大的亂子?”   自問自答,胡說八道…到頭來,還是露絲一巴掌落在他的肩頭,逐走了他的惶恐與焦慮:   “他能把人送到你手裡,就說明事態尚在掌握中。”   戴維一拍頭頂,捋整齊了剛剛抓亂的頭發,恢復了往常處變不驚的儀態:   “也對,他那種人還能弄出什麼花招?就算有,見招拆招便是了,我還能怕了他不成?”   “噓,戴維,小點兒聲,你把聖職者的聲音都蓋住了。”   此時,一位胡子垂過褲腰帶的聖職者捧著黑封皮的教典,走到禮臺上朗誦帝皇的詩歌。是不是帝皇著作先不論,那悠長的拖音回蕩在聖堂中,著實令人顱腦生顫,容納於肉體內的靈魂似要為之高潮。客人們陷入絕妙的共鳴佳境,深深地沉醉在飄揚的詩句中,無法自拔。   聖堂入口處,一位匆忙趕來的少年悄悄推開門,站在拱頂下聆聽聲響。他左看看右望望,抬高頭又背過手,既像在找人,又像在觀察建築的結構。待聖職者的朗誦結束,他熱烈地鼓起掌,卻在客人們的回望中羞紅了臉躲到一旁,再不好意思打擾聖職者的儀式程序,當起了安靜的看客來。   在一眾土生土長的格威蘭人間,那頭黑色發太過奪目。他的外貌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很多雙眼睛都在凝視著他。幾位頭發花白的老人發現他是在觀察聖堂的裝飾品與墻壁的雕紋、穹頂的繪畫,便含蓄地揣測起他的身份。老人們猜他是來灰都旅行的遊人,多半因好奇心而不請自來,隻為一觀格威蘭最正統的人文景觀。為了看清他那學生樣的姿態,一位老太太戴起厚厚的石頭鏡,驚喜跟地跟老頭子說這孩子的眼睛像是家裡的銀獅,可愛乖巧得緊。   比起這些含蓄的老人家,年輕人倒是放得開。幾位坐在同排的年輕人一商議,就派出社交小能手,三步並兩步地跑到他跟前,開玩笑地問他是不是這對佳人的外國網友、特意前來送達新婚祝福了?   少年撓撓頭,尷尬地笑了笑,說自己是新娘朋友的朋友,聽說有婚禮舉行,想來蹭蹭光。見他的格威蘭語說得如此流暢,年輕人在背後偷偷比起勝利的手勢,邀請他和夥伴們同坐,好替他講解格威蘭的婚禮儀式有何特色習俗。   但聊了沒兩句,熱情的年輕人們就帶歪了話題。有女孩問他是不是戴了美瞳,他才說了沒有,又有男孩誇他的眼睛像是銀獅一樣討人喜歡,簡直是一雙天生的鴿血石配車菊藍。他竭力打斷跑偏的議論,請教熱心的大哥哥那銀獅究竟是什麼。對方自豪地揚起頭,告訴他銀獅是一種可愛的寵物貓,過去憑潔白的長毛與異色的鴛鴦眼被宮廷貴婦視為寵兒,如今是灰都最流行的品種貓,以性格溫雅、對小孩子富有耐心而廣受養貓人的歡迎。   少年的艱難處境,坐在前排的戴維盡收眼底。他挑彎嘴唇,同露絲開起玩笑,說:   “我們的貴客到了。看,那雙眼球多漂亮,連聖堂的玻璃都相形見絀,假如做成標本賣給有收藏癖的富豪,肯定是比寶石還搶手的緊俏貨。”   “戴維,少說些變態的話好嗎?他看上去隻是個孩子。”   “孩子?我可不信。能追隨在帝皇使者左右的人,哪怕真是個孩子,也必定不簡單——謔,聽,是鐘擺運動的聲音,新娘新郎要入場行婚禮啦。”   露絲融入了戴維的節奏,與他同時回頭,看向在禮花中走上白羊毯的新婚夫妻。雅奈爾打扮得相當漂亮,周身氤氳著幸福的氣息;莫森是用發膠抹了個大背頭,看著也頗懷英氣。弗拉維也穿上了兒童款的禮服皮鞋,趕在他們前麵跑向那位年邁的聖職者,還不忘偷瞟親生父親兩眼。戴維則是微笑如常,摟著露絲向這一家三口揮手打招呼,成功博得了雅奈爾的歡心,弄臭了莫森和弗拉維的神情。   顯擺要有個度,若是顯擺過頭,那就成了當場尋釁,在這個喜慶的日子弄得大家都不開心。戴維見好就收,不僅低聲謝過了露絲的仗義相助,還告訴她按照婚禮的儀式,接下來該是莊嚴的誓詞時間——   聖職者質問,新人們回應,至於弗拉維?他要躲到聖堂的宣告室裡,領取代表洗滌舊恩怨、迎來新愛情的聖水,用手指點起水,灑上母親與繼父的額頭,送去屬於他的祝福。   哦,年邁的聖職者一手指著教典,一手單豎大拇指、且用大拇指蘸起灰燼似的香料,每問一句便將香料灑上半空,讓朦朧成為聖堂內的主旋律:   “祂是神聖帝皇,是照亮了宇宙的真理,是驅散黑暗的光明。祂是公正的唯一,永存的法理。莫森·雷斯特,你同意嗎?”   “我同意。”   “祂懲戒背叛,祂嘉獎忠貞,祂贊美愛情,祂責難異心。雅奈爾·蕾西卡,你同意嗎?”   “我同意。”   “信服祂的必脫離罪孽,尊崇祂的必受福蔭;叛離祂箴言的必入萬苦之海,踐行祂道理的必登天國之門。忠貞是祂的教條,變心是祂的禁忌——   莫森·雷斯特,你篤信嗎?”   “我篤信。”   “雅奈爾·蕾西卡,你篤信嗎?”   “我篤信。”   “皈依祂的不容叛離,叛離祂的再無福音——   莫森·雷斯特,你皈依嗎?”   “我皈依。”   “雅奈爾·蕾西卡,你皈依嗎?”   “我…皈依。”   “莫森·雷斯特,你願用餘生守護雅奈爾·蕾西卡,愛她所愛,敬她所敬嗎?”   “我願意。”   “雅奈爾·蕾西卡,你願用餘生陪伴莫森·雷斯特,忠他之人,愛他之心嗎?”   “我願意。”   “莫森·雷斯特,你願娶雅奈爾·蕾西卡為妻嗎?”   “我願意。”   “雅奈爾·蕾西卡,你願嫁給莫森·雷斯特,成為雷斯特夫人嗎?”   “我…我願意。”   聖職者合上教典,打開新人們手中的禮盒,從中取出一條寶石項鏈、一根金腕帶,分別替妻子與丈夫佩戴,欣慰地宣告道:   “可愛的孩子,我代帝皇恭喜你們結為夫妻。現在,請你們親吻對方的手背,等候自己的孩子弗拉維·雷斯特,祈求他送上最後的祝福,庇佑你們永生幸福團圓。弗拉維·雷斯特,請上前來,為你的父母、你的監護人奉上你的愛意吧。”   話音落地,回聲久懸。人們的目光聚集在宣告室前,等待羞赧的孩子結束婚禮儀式。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聖堂裡靜悄悄的,靜到人們都能聽見頭頂的鐘塔運作產生的機械響動,但弗拉維仍舊沒有出現。長久的安靜醞釀出了噪音,大家嘰嘰喳喳地講起閑話。年邁的聖職者示意大家安靜,顫巍巍地走向宣告室,在詢問而不得回答後揭開宣告室的簾幕,卻沒見到孩子的身影。   所有人都看到弗拉維進入了宣告室,卻沒人留意他在何時消失。新娘新郎趕上前檢查,隻在宣告室裡找到盈滿聖水的銅碗與兒童專用的安全手機。年邁的聖職者喊來年輕的學徒,叫他們趕快去尋找孩子的行蹤。慌張的新娘挽起婚紗,在新郎的陪同下沖到聖堂外大聲呼喚,依舊是沒有任何回應。   “戴維?”露絲把手探入懷中,打開了手槍的保險,“這是你送給他們的驚喜嗎?”   戴維抓了抓後腦勺,學著露絲摸向自己的配槍:“呃,我真不清楚。他沒準是犯了小孩脾氣,從哪裡翻出去用袖子抹鼻涕了?”   “走。”   露絲犯起了探員的職業病,警惕地走到宣告室裡麵,檢查有無暗道或機關門。戴維則拉住年邁的聖職者,詢問起聖堂的結構布局。看老人家急得近乎虛脫,戴維忙倒了杯水,又往水中捏了把糖果的碎末,算是幫他恢復了些體力。   露絲在宣告室裡提膝頓地,戴維在幫助聖職者回憶聖堂的布局。終於,聖職者一拍大腿,想起來從前壓根兒沒有宣告室這個東西,那間屋子本是用來如廁的恭房,是聖堂衰微後為響應王庭號召,才將之改造為替人們疏解心結的密室。   露絲敲響一塊地磚,叫戴維找件工具來打下手。戴維倒是痛快,他隻掏出證件,讓客人們稍安勿躁,配合黑水探員行動。而後,他掏出手槍走進宣告室,對準露絲瞟著的地板清空彈匣,一腳把它跺成碎片。   失去阻隔,下水道的熏天臭氣沖進兩人的鼻腔,令他們麵露難色。戴維掏出手電筒照明,卻見惡臭的通道深不見底,便看了眼更為頭暈的露絲,說:   “報警吧。”   在露絲翻他白眼之前,那個受帝皇使者疼愛的少年擠進宣告室裡,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捂著口鼻表明來意:   “你好…你們是黑水的探員…戴維·赫斯廷與露絲·舍麗雅?請問發生了什麼事?需要我的幫助嗎?”   “哦,正是,”戴維做起手勢,暗示露絲不要開口,自己卻和善地拒絕他的熱心,“賽瑞斯·文德爾,多巧啊,初來乍到便有案情為你而生,準備好展現聖恩者的本領了嗎?來,入口已為你開啟,你先請?”   “有暗道…下水道?這是什麼建築布局啊…”少年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而是俯望漆黑的通道,脫掉了外袍,準備好跳進去,“你們放心,我應該追得上,等——”   “不必了,”露絲拉住他的手腕,冷冷地直視他的雙眸,“來找我們有什麼目的?”   “啊?等等,先救人要緊啊…”   戴維拍拍露絲的肩,示意她別對少年動粗,自己則看向亂成一團的賓客,漫不經心地收回配槍,嘖聲連連:   “用不著了,別誤會他,我大概知道是誰在搗鬼了…”   “誰?”   “你們在講什麼啊?有人被抓走了,先——”   “用不著也沒必要,”戴維給了露絲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繼而握住少年的手,賣力地頓了頓,“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懂嗎?他的安危,我自有分寸。現在…還是想著怎麼應付心神大亂的新娘兼母親吧。喏,露絲,文德爾先生,你們瞧——我們的新郎莫森·雷斯特倒是看不出焦慮啊,也對,踢走了拖油瓶,不開起泡酒慶祝都算是隱忍達人了,有演技啊,有演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