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爾德捂著屁股,攙椅子腿踉蹌爬起,眼裡的瘋狂渙散一空,留下的隻有了無殺意的怨恨: “你沒瘋也沒傻,你清醒著呢,戴維·赫斯廷,你明白著呢!” 這回,換作戴維揪起他的衣領,向他那雙失了神采的眼睛噴射怒火: “我怎麼沒傻?我怎麼沒瘋?我沒辦法不失心瘋啊,謝爾德。 當我知道我舍命追隨的人竟然為了個比妓女還浪蕩的妹妹而舍棄法度不顧,我憑什麼還相信他口中的王庭?我憑什麼相信他領導下的格威蘭能夠煥然一新? 讓我們的探員為一個臭婊子養的黑社會出身的小白臉拿起槍在大街上和自己人打一場槍戰,就是格威蘭的美好未來嗎?幫著一個風流成性掏空了身子的老不死隱瞞私調特別行動隊在首都槍殺我們的同事,就是格威蘭人期待的開明新政嗎? 去他媽的吧。他流著和他老子一樣的血,他也好公主也罷,這群奧蘭德家族的臟男亂女都是徹頭徹尾的自私鬼,一談到政事改革與腐敗打擊,嘴上說得再動聽,手一碰到他們自家的金庫,那些暢談理想時的高談闊論立刻成了永不履行的紳士協定! 多少年都等不來的機會啊,格威蘭好容易處理了一大批斂財無數的壞種,可結果呢?我們查沒的資產都成了他們的私產,不是為了國際聲譽,他們或許都不願意掏受害者的賠償金!乾死了上一批富豪和政客又怎麼樣?下一批爬上來的人還是照樣吃喝玩樂,他們做不成一件實事,隻會在演講時誇誇其談,在立法議會上提議新增狗屁的垃圾稅、規定市民一天上廁所最多沖幾回水,免得大家發現他們是什麼都不會乾的飯桶!等他們演不下去被打倒清算,他們的錢袋又落到奧蘭德家族的藏寶庫裡,又能搞出什麼利國利民的變動?像是伏韋侖,復興復興復興說了多少年了,復興的跡象可曾重現嗎?呸! 前幾天,議院還請了一堆小姐太太和自詡文明的先生來參會,聲淚俱下地發表演說,請求王庭加速死刑的廢除。傻子都看得出來他們是在替誰賣屁股,一看見他們為強奸犯、殺人犯抹眼淚卻懶得瞧一眼受害人的檔案與照片的虛偽表情,每每聽見他們鼓吹文明與人性時贊頌法治進步的得意神情,我真想化身為他們口中那位主管聖城的野蠻人,把他們和他們的父母朋友以及老師金主抓起來,讓這些人的嘴巴和屁股趕緊換個位置,用屁股吃飯用嘴排泄,看看他們還會不會用餘生吹捧我的仁慈。 而奧蘭德家族呢?還在旁觀還在看戲,他們樂見這群人賣慘,他們願意庇護這群忠心他們而踐踏民眾的狼犬,反正吃到大頭的必定是他們奧蘭德家族。 這種統治者,可能為格威蘭的民眾考慮嗎?不可能!他們高喊的法理和國家榮譽就是個屁!隻要他們過得紙醉金迷,格威蘭的民眾哪怕死絕了也沒關係!他們的格威蘭永遠不會水深火熱,他們的格威蘭永遠欣欣向榮!是吧,謝爾德?” “戴維,你能分得清主次輕重嗎?王室再爛,那也是我們格威蘭人自己的事,要由我們格威蘭人自行處理,把帝皇使者的人牽扯進來是什麼意思?你是要當賣國賊,讓格威蘭變成南共治區那種人間煉獄嗎?” “哦,那還請教前輩,我該如何扭轉格威蘭的頹勢、除掉格威蘭的頑疾?勸我的朋友與熱血沸騰的後輩們將信任傾注在繼任的君主之上,祈禱格威蘭迎來一位如莊士敦一世那般力挽狂瀾的明君?” “戴維,如果有一艘船行駛在伯度河上,就算它破敗老朽,甚至漏水腐爛,隻要它還能保持航行,身為船員的我們所應該做的不是拆散它,而是修補漏洞、替換船板,在有生之年維護它的平安!把希望寄托於外人,無疑是引狼入室,更何況你引來的是帝皇使者,是頭殺不死打不敗的魔狼!” “有理有據的形容啊,可謝爾德,你這套謊話騙不到我,騙不到我的哦?你無非是想勸我學習你的處事之道,在發現癥結以後自欺欺人,走你的路,借鑒你的經驗,模仿你的行事風格,當一個用病情不重為借口而不去及時切除病灶的庸醫,坐看病變的細胞用十年、二十年乃至幾個世紀去蠶食病人的身體,拖到他無藥可治為止。隻要你死在病人之前,就沒有人會指責你是庸醫誤診,反倒誇你延壽有方,名利雙收,不是嗎?” 說完,戴維鬆開手,把謝爾德扔回他的位置上。謝爾德握著扶手,想要撐著身體站起來卻無力挺直腰桿。他看向俯視著自己的戴維,忽然明白自己是被這把椅子抽走了靈魂,失去了辯論的勇氣與技巧,已經不可能反駁戴維的那套歪理邪說,唯有委曲求全才能避免事態惡化。 於是他重新開口,即使他唇乾舌燥: “戴維,你不是條冷血的鱷魚,你不會棄父母親友於不顧,你不會把我們逼上一條死路。人是感性動物,人不是死講道理的執法機器,帝皇使者不例外,你也不例外。 好比你憤而刑訊逼供,殿下他也無法割舍血緣的溫情。那到底是他的父親,是他同父異母的妹妹,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他不是純粹的政治動物,他下不了誅殺血親的狠心。況且,假如他是這樣一個薄情寡恩的人,我們還會為他所打動,相信他會引領格威蘭走上正途嗎? 戴維,不要像某些缺乏政治常識的人一樣渴望放在童話故事裡都顯得可笑的聖賢君主。最權威的帝皇沒有善良,最暴戾的使者沒有智商,即使你推崇的莊士敦一世,亦不如耍了他的朝晟元老,而朝晟元老在朝晟造下的罪孽,絕不比使者少。 戴維,領導者不可能盡善盡美,總有他們自身的缺點,總難抵抗人性的蠱惑。我不求你諒解我,但請你理解殿下,他是王庭僅有的希望。 戴維,你不是一個偏頗到禍及無辜的極端主義者,跟我說實話,人是什麼時候、在哪裡走丟的?我會派出所能調集的任何武裝人員,翻遍灰都也要找出無名氏的藏身處,大不了和老部長一樣,在清掃毒瘤後告老還鄉,不再摻和灰都的紛亂就是了。” 謝爾德的忠告,戴維可有記在心裡?不,他仍舊是置若罔聞。他扶起自己的椅子,坐下來仰望被明黃色刺入的天花板,讓視線隨著那抹黃光探向窗外,看向那沉入東方的夕陽,在八點的晚鐘敲響時說: “你真不清楚,就去問昏聵的君主或是沉默的殿下吧。” “戴維,真的沒有商量的餘地了?” “你問我?我還能說什麼?無名氏會賴在哪棵樹的蔭蔽下,你想不到嗎?” 謝爾德苦笑一聲,拿起內線電話向灰都的黑水探員們發出通告。他命令所有人全副武裝,即刻以王宮為中心開始排查新區的住宅,且優先調查歸屬王庭的地產,特別是那些麵積龐大的莊園。 聽完他的指令,戴維也不得不對他另眼相看——沒有請示國王或殿下而鬧出如此陣仗,不明白內情的還以為他是在挾持王室成員,逼老國王退位讓賢呢。 無論結果如何,攤上個老邁而戀權的現任統治者與年輕而念舊的繼任統治者,謝爾德的政治生涯都算是完了。但就像他所說的,在格威蘭傾覆的風險前,一個人的事業微不足道。 前提是戴維沒有耍他。 被戴維耍得最狠的當屬阿格萊森。倘若認識謝爾德,如今被掛在莊園刑房裡的阿格萊森定要告訴他,他手下的探員都不是好鳥——拖延成性且不論,騙人都不帶臉紅心跳的。 剛進莊園裡做客的時候,阿格萊森還是無名氏熱情款待的貴賓,這才過去沒幾天,他卻成了奄奄一息的囚徒。看啊,生銹的鐵鏈綁著他的腳踝,把他倒吊著搖晃。那鐵鏈的材質並不堅韌,圍度也並不粗獷,對身為聖恩者的他來說,調動增強肉體的祈信之力去掙脫束縛恢復自由理應不難,可他好似被捏住嘴巴的鱷魚,無力張開血盆大口亮出兇器,進而摧毀拘束他命運的刑具。 他是怎麼落到這般田地的?還得從兩天前說起。 在蠟像借無名氏的權威發出恐嚇以後,他的心跳反而平緩了許多。他就猜到黑水的人準備了多套方案,絕不會把寶都押在他身上去玩孤注一擲的豪賭。現在,他要做的便是拖延時間,拖到無名氏自亂陣腳、拖到黑水的人殺入莊園解救他。無名氏再厲害,還能藐視王庭內的賢者,跟黑水的人硬碰硬不成? 時間,時間,他自覺用不了多久時間,遂抓緊時間享受在別的地方絕對體驗不到的貴族生活。期間,他差不多逛遍了莊園的每一個角落,也在腦子裡描繪出這座莊園的地圖,丈量出莊園的大致麵積。約摸一百五十公頃的莊園內,多的是他不能涉足的禁地,譬如某些明顯是在招待貴客的房屋,以及散發出駭人獸嚎的囚園。莊園裡分明沒有監控攝像頭,但總有一座蠟像在他踏足禁區前攔住他的腳步,似乎有人時時刻刻注意著他的行蹤,把他的小心思盡收眼底,讓他沒有自由可言。 正因於此,阿格萊森仿佛被拷上了無形的枷鎖,在沉悶中遠離了自由。而人一旦悶起來,即使麵對培養多年的愛好也難以提起興趣來,特別是他這樣一個境遇不凡的聖恩者。他向蠟像提出的唯一請求,便是多來些美食與好酒,至於心心念念的女人?真見到蠟像送來的幾位笑容僵硬的姑娘,他腹中的躁熱之火立時沿著動脈燃燒,煽動著他揮出拳頭,煽動著他去把蠟像碾成粉末。 這天,他正在花園裡閑逛,卻見一棟小樓裡走出一位中年人。中年人坐上轎車,與蠟像握手道別,語氣回味無窮: “她簡直是灌不滿的魔壺啊!代我向你的主人問好,請轉告他,共治區的形勢嚴峻,該抽手脫身了,要是被他的老鄉們套牢,可是一威爾都提不出來。而且那群人的聲勢太旺了,得抓緊時間敲打一下,若是放任他們做大,陸軍那邊會很麻煩,我們這邊不好交差,大家都會很難堪啊。” 蠟像俯身道謝,目送轎車載著中年人走掉,然後轉向阿格萊森藏身的樹叢,再扭頭離去。 阿格萊森禁不住抹了把汗。他剛要轉身跑開,卻見一座蠟像不知何時立在自己身後,恭敬又冷漠地邀請道: “是時候品用下午茶了。阿格萊森,今日是主人第二次與你談話。往後我們是朋友還是敵人,就取決於你的語言藝術了,自重吧。” 阿格萊森一言不發。他把手背在腰後,隨著蠟像的指引回到最初的那棟房。這回,他沒有在二樓的窗口看到受辱的菲萊·奧洛羅。他不由猜測無名氏會否清走了無關人等,將要與他促膝長談。但等他走進房內,播音器裡的男聲卻提醒他,無名氏依舊是那個藏形匿影的狡詐小人: “親愛的阿格萊森,距你初至寒舍已足三日。我認為,三天的時間足夠性格最遲疑的人下定決斷了。朋友還是敵人,任你抉擇。” “朋友?我當不起。您想從我這種小角色身上得到什麼,不妨直說吧?但凡不是要我的小命,我還是很樂意賣您個人情的。” “朋友本就是利益的結合體。你是聖恩者,是叛出軍隊靠攫取傭金為生的聖恩者,你所渴望的是什麼?是鋪天蓋地的鈔票,還是價格穩定的房產?如果你愛白銀,我會贈予你白銀;如果你愛黃金,我會獎勵你黃金。你想要不動產,新區房屋均價最高的地段任你挑選;你想要動產,債券、股票和基金隨你選取。” 阿格萊森可不願接對方的橄欖枝,天曉得那是不是空頭支票?他解開袖扣和領帶,沿著過道走向舞廳,邊走邊伸起懶腰: “其實吧,我這人不愛錢,接私活就圖個刺激…” “你想殺人,我的牢房裡有的是兇徒給你殺;你想戰鬥,我的園區裡有的是聖恩者與兇獸陪你玩耍。你想要成就感,我樂意提供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供你挑戰;你想要愉悅感,在我的莊園裡,飲食、暴力、肉體、權力的快感任你享受。阿格萊森,你想要什麼?” “愉悅感?唉,快感嘛,快感沒這麼低級吧?我這個人無拘無束,不愛給別人當狗…黑水不夠格,您更不成。” “快感本就是最低級的追求,亦是人無法戰勝的本能欲望。進食的欲望,繁衍的欲望,求知的欲望裡,興許隻有求知算是超脫本能的高級追求。我見過太多政客、商人與精英,而財富、名聲與肉欲是他們永恒不變的渴望。越有權力、財富與智慧,他們越是渴求權力、財富與智慧。泱泱千萬人,又有幾個能戰勝本能?阿格萊森,你能嗎?” “你呢?無所不能的無名氏?” “倘使我無所不能,坐在聖環殿上的該是我,而非那個滑稽的朝晟人。我渴望的是智慧、是知識,是祈信之力的進步,是巍峨深遠的巔峰。” 在舞廳外,阿格萊森停住了腳步。他摸著鼻子,想笑而不能夠,好半天,他才雙手插兜,對著架在墻角的播音器昂起了頭: “看得出來,祈信之力是你的真愛啊。我們這些普通的聖恩者,究其一生也難達到你的高度,你都厲害到被王庭奉為座上賓了,能在灰都隻手遮天了,有必要…” “沒人不想更進一步,阿格萊森,將你的祈信之力展露與我,讓我知曉你的全貌。” “兩種祈信之力,兩種祈信之力…知你娘的個卵哦!想看我有幾分本事?自己來試試吧。” 說完,阿格萊森準備踢開舞廳的門,卻猛地向後跌去,在地毯上翻了好幾圈。他捂著隱隱生痛的腳踝,不可思議地看向舞廳的大門。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就在他踹向那扇大門的一瞬間,他的肌肉和祈信之力不知是出了什麼問題,硬是牽拉著他頓在原地,導致他重心不穩的同時還肌肉僵直,險些害得腳踝脫了臼。 無名氏的測試開始了。阿格萊森不信邪,卯足力氣沖向大門,在撞擊之前飛身前躍,試圖突破可能會停頓他的那股怪力。但大門外仿佛安裝了隱形的超級彈簧,在他撞過來之前便把他彈飛出去。 他撞在墻上,疼得咬牙切齒,竭盡全力發起第二輪沖刺。不過這回,他主動在門前剎住腿,轉而用手貼向門,緩慢提升著力氣,試圖用溫和的方式把門打開。 不管他使出多少力氣,木門都紋絲不動。是有一股誇張的反作用力頂住他的手掌,讓他的手掌無法推開木門。雖然沒讀過高中,但他好歹上過初級中學,他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可推搡木門的感覺告訴他,此定理不通用—— 麵對這扇木門,他的作用力和反作用力都是排斥他的斥力。他用出的力氣越大,受到的斥力越誇張。 他拍拍手,撣走了身上的灰塵,再一次摸向牢不可破的木門。他的手指好似幻影,緩緩穿過木門的阻撓,繼而帶著他的胳膊、他的肩膀和他的全身進入舞廳。 而他的影子還立在木門外,與沒有影子的他分割在兩個空間。 無名氏笑了。那笑聲摻雜著狂熱的情感,好比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重返青春,就差跪在地上膜拜,感恩帝皇的奇跡給予自己新生: “阿格萊森,現在告訴我,你的兩種祈信之力究竟是從何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