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荀順著先前來過的路,又一次翻進了石家人的後院,那個被木板擋住通往地下的入口隱沒在陰影之中,他站著看了一會兒,將視線順著屋後往上移。 石家人回來以後,麵前這棟小樓的好幾個窗戶都亮了燈,透過拉著窗簾的窗口,偶爾還能看到有個把人影從附近走過,和黑燈瞎火的村子裡一對比,這地方安全溫馨得顯得有些詭異。 顧荀貼著墻邊往前院的方向走,耳邊偶爾還能聽到樓上傳來的朦朧說話聲,以及笑聲。 前院的地麵上留有一些新鮮的淩亂腳印,應該是之前那群人回來的時候留下的,門口還有一個破舊的狗屋,屋頂漏了個大洞,落滿了灰塵,湊近些看發現裡麵也是空空蕩蕩的,完全沒有養狗的痕跡。 一條斷開的鐵鏈從狗屋內的地麵延伸出來,看上去也已經有些年頭了。 顧荀環顧四周,也許是現在院子裡已經有了別的庇護,對於石家人來說,養狗已經失去原本的意義了。 不過很快,顧荀在狗屋後靠墻的位置發現了東西,在朦朧月光的照耀下,他最先看到了一根跟搟麵杖差不多粗的棒子,斜斜地放在墻邊,而它旁邊的怎麼看怎麼都應該是之前用來敲出聲的玩意兒。 可是顧荀的動作卻停住了,他站在院墻的陰影裡,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蹲下身,伸出手,將那個像是金屬空殼的東西稍稍轉了一個方向。 一張怒目圓睜的臉,出現在了他的麵前。 這臉像是某種神明,至少不存在於主流,但卻在造型設計上有意無意地參考了佛教金剛的感覺,表情憤怒充滿了震懾力,即使麵部磨損了很多,顧荀還是能想象它原本的樣子。 隻是這個空空的腦殼後麵已經被棒子敲到變了形,好在當初製作的時候用料紮實,即使每天經受幾十次敲打也沒有造成嚴重的破損。 顧荀遲鈍地眨了眨眼睛,想起破廟裡那個隻剩下非人的下半身的神像,又仔細端詳了一番這個有一個半籃球那麼大的頭麵部。 他張了張嘴,腦子裡的思緒還沒有完全整理清楚,但如果過去島上的老人還活著,又或是現在某些人還清醒,一定是不允許這樣大逆不道的行為的,這曾經是他們島上的神像,是大家信仰和侍奉的對象,是對於未知的一種具象化。 可是現在,在那一場災難過後,神像被毀不說,砸壞的腦袋還被拿下來,當作鐘鼓來敲。 石家人這是通過辱蔑上一位已死的神明,來表明自己對新神明的絕對忠誠嗎? 顧荀一下子笑了,看向石家小樓的目光也變了變。 緊接著,他就聽到東側小樓傳來了腳步聲,沒有細想就飛快貼著墻邊躲在黑暗中,盯著眼前矮矮的院墻。 腳步聲從上往下,走得很慢,大概一分鐘才聽到踩踏在泥土上的悶響。 “真受不了,這活兒什麼時候能不要輪到我啊。” 說話的這個聲音顧荀熟悉,就在不久之前他在木孜家門口聽到過,是那個嗓門很大的石九,不過不愧是現在在自家樓下,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顯得沒有那麼刺耳張揚了。 “阿九哥,別說了,小心又被聽到,再罰你幾天。” 另一個人是女性,從音調來看很年輕,兩個人腳步一前一後走得緩慢,像是在散步一般。 “那能怎麼辦啊?”石九的腳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一下,“那樣子我光是看著食欲都沒了,更別說還專門讓我們吃完飯以後來,這才多久啊,我真的每次都忍不住想吐。” “其實……我也是,”女生的聲音小小的,“每回都是捏著鼻子憋著氣,隻想著快點快點快點,再快一點就可以出去了,有時候真的會想,要是家裡人再多一點就好了,輪到自己的時間也就不會那麼快。” 石九從鼻子裡冷哼一聲,“說什麼公平公正,家裡每個人都會輪到,他們一家不就一次沒做過嗎?憑什麼啊?” “噓!噓!”女生好像在石九身上拍了一下,顧荀聽到“啪”的一聲,“伢叔耳朵那麼好,你這麼大聲會被他聽到的啦!” “哼,”石九的語氣裡帶著不服,但還是老老實實降低了自己的音量,“怕他做什麼,誰知道能活多久,現在倒是活蹦亂跳的,說不定明天一早就翹辮子了,到時候要是讓我來管,我肯定最先就要把這個規矩給改了,讓他兒子天天來做這臟活累活,把我的氣全出了!” 女生沉默了一會兒,“話是這麼說,不過我看伢叔那樣子還完全沒有問題,更何況……這事兒也不是俊哥決定的,他們家不也完完全全都是伢叔做主嗎?我估計他心裡也是不想的,但又沒辦法幫我們……” “你呀——”石九長長嘆了一口氣,“行行行,反正說什麼你都會給他找理由,當我白說了。” “哎,阿九哥你慢點!” 兩人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顧荀才從屋子後麵稍稍探出頭來,剛好見到石九大步走在前頭,一把掀開主樓門上掛著的簾子進去,而後麵小跑跟著一個辮著麻花辮的女生,看著大概十多歲的樣子,手裡拎著個桶,另一隻手抓著毛巾追進了屋子裡。 顧荀仰起頭,東側這棟小樓除了那個傳來微弱心跳的屋子,再沒有其他動靜,所以他有理由懷疑,石九和那個女生剛才就是從那間屋子裡出來的。 對於活人產生出來的動靜,顧荀不如陸子青那般敏銳,如果他此刻在這裡,應該會比顧荀更早能注意到這兩個人,畢竟這裡的人應該沒有想過,被他們視作安全堡壘的地方,會有外人跑進來。 顧荀沿著墻邊快速躲進了一樓走廊,樓梯的扶手很乾凈,看得出確實經常有人使用。 要說石家人有策略,那也確實有策略,否則村子不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但要說他們不夠聰明,那也的確不聰明,長時間斷絕與外界的接觸,導致了他們認知上的不足,也許在他們眼裡,131研究所的人員都像是付源帶來的那些人一樣,會很輕易受到影響。 如果他們再多花一些時間,去了解研究所,去了解外勤隊之外的人員,對付源詢問更多細節,顧荀不認為他們會像現在這樣過分沒有警覺,他們太過習慣這裡每個人的言聽計從了,太舒適的環境,麻痹了感知。 這麼一想,付源也許在石家人眼中並沒有那麼重要。 顧荀摸了摸下巴,順著樓梯一步步往上。 石家人很可能隻是需要這樣一個儀式,畢竟他們作為這座島上新神明的代言人,進行死而復生的儀式能夠加固住民的信念,也能提高大家對他們的信任,這事情不需要頻繁,但卻要保證每一次都成功。 按照破廟後麵看到的陶罐規模,過去肯定是成功過的,隻不過這一次剛剛好是付源,可以讓他們不用想方設法在現在這樣船隻禁止遠航的情況下,找到性別相同年齡相仿的祭品,付源能夠主動給他們帶來。 也許就是因為省了心,這一次的儀式才選定在了付理身上。 顧荀來到二樓站定,空氣中的味道催動著他的食欲,咽了咽口水,他瞇著眼睛放輕腳步靠近了走廊盡頭的房間。 那是一道裝飾精美的防盜門,雖然這樣形容聽起來有些怪異,但顧荀找不到更好的詞語了。 門的四個角焊著繁復的花紋,塗上了一層金漆,西式的門把手和小樓其他房間格格不入。 顧荀想了想,握住門把手,嘗試著輕輕扭動,隻聽到哢嗒一聲,門就被打開了。 門竟然沒有鎖,這是在顧荀意料之外的,他透過門縫往裡看去,隻能看到漆黑房間裡一些家具的輪廓,但更多的還是寬敞的空間,緊閉的窗戶沒有拉窗簾,有月光撒入。 咚咚,咚咚。 顧荀耳邊是那陣熟悉的心跳聲,但相比他在樓下聽到的感覺稍快了一些,不過很可惜,在目之所及之處,他並沒有看到什麼活物。 口水在口腔裡快速分泌,身體催促著顧荀往裡走。 他隻是緊緊抓著門把手,思考了一兩秒,就鬆開手,走了進去,再將門輕輕帶上。 門一關緊,顧荀就感覺外麵的空氣完全被隔絕了,整間屋子顯得非常沉悶,即使它內部看起來十分寬敞,和其他房間之間的墻麵被敲斷,大概三四個屋子連成了一體,所有東西都盡量貼著墻邊的位置放置,留出了非常寬的移動空間。 房間裡充斥著若有似無的海腥味,所有的窗戶緊閉,窗縫也被焊死,與其說這是一個房間,倒是更像牢籠。 心跳聲從房間深處傳來,顧荀循聲看去,暫時隻能看到幾個傾倒的書架,剩下都是黑乎乎一坨。 那東西就在深處,逃無可逃。 顧荀的嘴角揚起了無法抑製的笑容,鬼知道他已經餓了多少天了,更何況這個東西的味道讓他眼睛發直,稍有不注意很有可能就會失去自己的理智。 他知道這是危險的信號,應該警惕,但身體本能卻完全不受他控製,邁著步子就朝那個方向走。 顧荀睜大了眼睛,他想要看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隻聽“嗖”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擦著顧荀的臉頰飛過,他腳步一頓回頭看去,一本裝裱精美的書剛落到地上。 顧荀擦了擦蹭出來的傷痕,回過頭接著往前走,腳下地麵都是各種擦蹭的痕跡,像是什麼物體被人拖在地上走。 “你在哪兒啊?” 顧荀的聲音回蕩在靜悄悄的房間裡,那心跳聲越是加快,越是讓他覺得高興,這是對方對他產生恐懼的一種表現。 顧荀很喜歡這樣的動靜,每一個被他握在手中的食物,都是這個模樣。 餘光中,傾倒的書架後麵好像有個什麼東西緩慢地移動了過去,顧荀想也沒有想,飛快地沖了上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沒有去細看,就一腳踩住那塊還沒來得及縮走的部分。 乾啞的叫聲混合著說不上是哪發出來的氣泡聲回響在顧荀的耳邊,腳下的觸感則是軟乎乎的,帶著黏膩感,和地板接觸的部分發出噗滋噗滋的聲音。 那似乎是一條人腿,但已經沒有了原本的形狀,不過五個短短的小腳趾倒是很清晰,往上的部分零零散散長著些扇形的鱗片,在微弱月光下反著點光。 顧荀感受到了腳下的掙紮,於是他又加重了些力量,隨後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把麵前照亮。 “別……別……” 對方的喉嚨裡傳來咕嚕嚕的聲音,吐字不清,但卻竭盡全力地說著。 一雙仿佛隨時都要融化的胖手擋著手機射過來的光,而顧荀在看清楚對方樣貌的瞬間,似乎稍稍找回了些理智,沒有動,就那麼靜靜看著。 麵前這一團東西不曉得是否應該稱之為人,身上除了手腳幾乎要失去一個正常人該有的特征,用不知道是窗簾還是床單的布胡亂裹著,下巴跟脖子直接連在了一起,耳朵下麵兩側長著類似魚鰓的東西,隨著喘氣不斷扇動。 唯有那張臉,能看出是個老人,還勉強保持著皮膚原本該有的彈性,不像身體那般怪異。 如果要讓顧荀打個比方去形容,他感覺自己麵前的東西,就像是從深海裡打撈出來的水滴魚。 “你是什麼人?” 顧荀打量著這個之後也許會變成食物的東西,問出了口。 詛咒之物的味道,如同濃鬱到讓人窒息的香氣,朝顧荀洶湧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