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神星社會研究所的職員們都收到了來自冥王星的緊急召令，他們心知肚明，這與要塞有關。安氏夫婦從事著戰場結構解析學，但大多僅停留在紙上談兵的層次，並未實際演練驗證過。畢竟八十七段以來，冥王星域還未曾有過規模足夠的戰爭。 　　說來也有趣，這倆夫妻是一對年齡差超過四十段的師生，在研究所內多次被公評為模範夫妻，且同時都是《獨立星域》寒神星服中的十強玩家。難怪小安妮鴯對此類遊戲頗為在行。但她的“老爸吧”總是對別人說，當真隻憑直覺參與，和工作研究全無半點關係。但別人多半會誤解：憑直覺？我憑直覺恐怕早就被滅亡百次！ 　　事實上，戰場結構解析偶爾也需直覺參與。 　　他們隻有五個太陽時的準備時間，喀戎總要塞著急要人。 　　所以，提早下班。 　　回來時，小安妮鴯的文明戰事如火如荼，夫妻倆便徑自下廚，親自動手，全然拋開家庭AI的輔助，極為稀罕地進行著人工備飯。 　　小安妮鴯最終收到了NPC領袖的投降呈遞，對方的服軟遠比她想象的要快。但不管那NPC最終是否會反水，在這麼一次條約的簽訂之後，任務便圓滿完成。可小安妮鴯總覺得不舒適，並不是說遊戲沒有給她帶來良好的體驗，而是在勝利的背後，傷亡人員統計是個冷冰冰的六位數。 　　現實世界隻流逝了兩個半太陽時，她覺得這次發揮得相當不錯，過往的遊戲過程常常會被迫中途暫停，因為她需要和父母共進晚餐。而這次，提前不少。小安妮鴯若有所思地退出體感艙，身後響起播報聲：“您在本次《獨立星域》遊戲中應消費49冥王星點，私人體感艙提供免費特權，歡迎您再次登錄！” 　　這標誌著隨機模式的結束，小安妮鴯已經走完所有的歷史故事任務，和新手期完美地道別。自由模式等待著她的探索。 　　晚飯的飄香忽地鉆入她的鼻孔，食欲立馬被死死釣住，遊戲什麼全都忘之雲外。火龍果清蒸蝦仁！糖醋獅子頭！黑椒炭燒牛裡脊！喀戎酒燒版東坡肘子！今天什麼日子呀，怎麼還有鮮榨荔枝汁？爸爸媽媽今天回來得怎麼這麼早？ 　　靠近飯桌，小安妮鴯不由自主咽下好幾口唾沫，五光十色的大菜就近在咫尺，色香俱全，味道萬分不會錯！想一想那滑膩的肉質，沾上糖醋入口即化，可謂縱享絲滑！再思索下那酥軟鮮香的粉嫩蝦仁，混合火龍果獨特的果味，天帝老兒都會把持不住！喀戎式東坡肘子搖搖晃晃，據說這玩意兒可以追溯至藍星的上古時代，歷史底蘊尤其豐富；從前隻曾聽說，如今一見便是垂涎三尺，夾帶著喀戎酒的柔和醇香，這肘子便是令人回味無窮、欲罷不能的絕妙之物！ 　　嘿嘿，今天沾誰的光啦？ 　　美食家小安妮鴯開口道：“爸爸媽媽，今天來了什麼客人呀？”但她立馬就從“老爸爸”的眼神中確認：沒別人。 　　“沒有，小安。”安氏夫婦異口同聲，隨後相視一笑。 　　“老爸爸”看上去稍顯老態，但肌膚暫時還沒有顯現出屬於一百三十多段的歲月蝕痕，但白發已經悄悄沿上耳側。他微笑著：“小安，咱們今天慶祝一下你的勝利，恭喜你即將步入自由模式的大家庭。”原來他們已經知道了，小安妮鴯暗自高興。 　　小安妮鴯迫不及待地往嘴裡送了半塊獅子頭，幸福滿滿地含糊嚷嚷：“還有那些燒腦的NPC，它們太喜歡侵略了！” 　　“其實絕大多數人都是這麼做的。”小安妮鴯的母親左手撐著左臉，微歪著頭充滿愛意地對女兒講道。 　　根據小安妮鴯上次的盜號經歷，“老爸爸”地虛擬文明已經擴展至三個完全住人恒星係，即將到達當下人類現實文明的發展程度；而自己的親媽更猛三籌，其賬號轄製著包含自己丈夫在內的七個本地玩家，共同組成寒神星服中最大的虛擬星際聯盟，而其本人已經占據高達十二個完全住人恒星係。 　　自由模式不是為玩家單開，而是基於同一個功能強大的服務器擴展開來的模式。這是一個相對於現實時間流速千倍的係統，其囊括兩萬三千億顆恒星以及逾千萬億顆可登陸天體；其中又有千億個初始母星係，每個星係又存在著至多三個不同的虛擬文明，與玩家一一對應。這意味著，該遊戲能夠允許至少三千億個賬號同時在線，而這已經遠遠超過當時的人口總數【備注1】。所以，玩家創建新的文明之時，很可能會形單影隻，尤其是進入星際時代之前，頂多能遇上本星係之中的NPC們。 　　“而且，他們通過侵略為自己謀取發展，再強大的也是如此呢。”小安妮鴯的母親向左微微偏了一下腦袋，此時她看上去真就像是位來自天堂的天使母親。 　　天外必有天，人外亦有人，在最近的《獨立星域》冥星競賽中，斬獲桂冠者是位擴張至三百餘個恒星係的巨無霸，其中不含已經被奴役的百餘個其他虛擬文明。很明顯，遊戲中行星際級以上的戰爭，早已不計其數。 　　這也在遊戲的自由模式裡產生了與現實極為相似的局麵：獨立行星域分割，勢力分塊壟斷。不過好在遊戲可玩性很高，自由模式以外的眾多內容仍能滿足普通玩家的需求，而自由模式自然成了高玩雲集之地。 　　之前已經存在的虛擬文明對任何新手都是極大的威脅，一旦進入自由模式，玩家就會與全服進行對決。如此之多的虛擬文明，運作起來看似繁復無序，其實它們都遵循著共同的法則：以生存為第一需要。 　　但在小安妮鴯看來，這條準則值得懷疑：這是我們自己的思維結果，如果真的有些生命不是呢？ 　　宇宙這麼大，不應隻有殺戮。 　　“小安，爸爸媽媽想要告訴你件事，但不能商量。”“老爸爸”一本正經地字正腔圓，“我們將要出遠差，可能要很久，而且這是命令。”小安妮鴯立馬從自己的思緒中被拽回現實，心中剛有的喜悅立馬被取代為不安。 　　“不能商量……哈？”小安妮鴯地聲音零碎不堪，她清楚自己是不能去的，“什麼時候走呢？” 　　母親放下自己的碗筷，輕撫女兒的額頭：“晚飯後不多久。” 　　“小安，要懂事。隻是按照上麵要求，你需要被相關機構照顧，所以你會去救助站待上一段時間。”“老爸爸”幾乎沒動過碗筷，他隻是看著女兒用餐。 　　“為什麼不去帕澤爾爺爺家裡呢？我不需要被救助。” 　　“帕澤爾先生正忙著帶領新人，就不麻煩他老人家了。”母親開始收拾自己的餐具，“救助站不隻是救人，還可以臨時托管小孩子哦。” 　　“我還可以住校啊！” 　　“既然有了命令，並且合理，我們就要照做。” 　　小安妮鴯有些失落：“好吧……這次你們要離開多久？” 　　“沒有具體通知，對不起，女兒，可能會很久。” 　　豐盛的佳肴瞬間索然無味，油鹽醬醋於口中已然是麻木。戰爭，小安妮鴯已經猜到了一半，肯定是要塞！那，這還能避免嗎？沒有人會脫身的，隻是遲早——《獨立星域》是如此，現實世界又何不亦是如此？我們的歷史文明長河中，疊加文明各個角落所有的歷史故事，就會顯現有且僅有一條情節主線：對峙、沖突和混戰。這些便是主旋律，可能已是人性所固有的，也可能是永遠無法磨滅的。盡管和平的呼聲一直都在艱難地從夾縫中傳出，試圖喚起哪怕一丁點兒人類內心深處的共鳴，但持久的異化早就把本就不多的共同點幾乎抹殺殆盡。 　　“老爸爸”能夠體會女兒的心思，知子女莫若父母。“小安，不用想得太多，任何事情都不會太糟；如果感覺不好，很多時候還是太在意了。”“老爸爸”遞去一個微笑，仿佛在鼓勵她。 　　太空鎮塢港是小安妮鴯最後能夠到達的地方，但那裡並非人山人海，而是死氣沉沉的戒嚴。最近兩天的航班被強製取消，取而代之的便是軍事管理，大量人員被緊急調往冥王星。 　　塢港的平臺上，隻有整裝待發的陣列。小安妮鴯爬在檢查處的欄桿上，極目尋覓自己父母的身影，但收入眼中的，隻有眾多不可辨識的人首。 　　身旁是兩名持槍的衛兵，他們神情傲然地注視著檢查處入口，背對著停泊星艦的塢港平臺。塢港廣播指揮著每個陣列的移動，平臺上應聲而起諸多幾何圖形，逐漸向不同的星艦圍攏而去。 　　小安妮鴯是自己跑到檢查處的。本可以與父母道別一聲，卻在自己星艦剛好落地的瞬間，士兵將他們一家強行分開。倉促之中，連句再見都來不及說出口，三人身各異處。今天必定是諸事不吉！哪兒來的這麼多糟心事？簡直使人砌恨無重數！既然不能和父母一道，至少可以去別處看吧，哪怕就說聲再見！ 　　結果，她就被那倆士兵攔在了檢查處。 　　心中是萬分焦急，連目送都不能允許嗎？更可笑的是，女兒主動為父母送行都不得過，你們這些父母親自護送卻甘做白眼的家夥，到底得有多恬不知恥？還好，隻是心裡亂發的牢騷，沒講出來。 　　小安妮鴯盡量伸長脖子，雙眼靈巧地掃描著每一個身影…… 　　在那兒！注意力立刻傾注於一艘在視野中靠左的星艦，隨後將其“鎖定”。嗯，欄桿的空隙有四十公分，完全能過去；那倆衛兵壓根沒把自己放在眼裡，正好。於是——兩腿一並，下半身略向前傾，小身板就呼地從間隙中滑了出去，再緊接著猛蹬地，整個人就朝著目標飛奔起來。 　　倆衛兵回過神時，這小家夥已經跑到十米開外。其中一人本能地端起槍口，老練地對準了小安妮鴯的後背，並厲聲嗬斥道：“喂！小子！”另一人察覺事態不對，趕忙按下戰友的槍支：“兄弟，小孩子就算了吧，交給那些職員處理。” 　　熟悉的身影……小安妮鴯感覺鼻子開始發酸。父母即將登上星艦，他們已經在舷梯之下。“爸！媽！”聲音奪喉而出，迫切地向星艦傳去，卻無奈平臺之廣闊，隻好在茫茫空氣之中消散，被鋪天蓋地的廣播聲所埋蓋。更無奈步短腳慢，不能媲美博爾特，以閃電似的瞬移至父母跟前。“爸爸媽媽——”小安妮鴯再次鼓足勁頭，放聲尖喊。 　　更靠近這小女孩兒的其他列隊，對叫喊聲略有耳聞，隱約聽起來好像串串銀鈴摔碎於地。然而，僅轉過來屈指可數的幾張臉，上麵寫滿了漠然。 　　我要的是我的父母！你們看什麼看！ 　　那外貌略老的男人，挽著年輕妻子的臂彎，頭也不回地拐進了氣閘內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ｃom 小安妮鴯感到胸口被猛地一刺，股股電流向周身漫去。沒穩住重心，撲的摔趴在地，眼淚沖破眉瞼的攔截，觸地四瓣，瑩濺於空。但她沒哭出聲，隻是低頭麵地哽咽，在心頭默默地無聲道別。 　　自古常悲白發送黑發，而後浪送前浪又不悲乎？ 　　最後一人也踏入了氣閘，星艦旋即收起舷梯，合攏入口，啟動核引擎。平臺上的所有艦艇都懸浮而起，掀起陣陣劇烈的狂風，撲騰的氣流將小安妮鴯的頭發肆意擾亂，而她隻是靜靜地蜷縮在原地。 　　“那孩子瘋了嗎？快把她帶回來！”廣播指揮員在室內對其他人大喊，盡管並不在話筒麵前，他的聲音依舊從廣播中傳了出來。小安妮鴯麵無表情地循聲望去，才遲緩地挪動腳步，向檢查處移動，同時嘟囔著：“再見呀……” 　　有個職員惱火地奔向她，手忙腳亂地給她套上星際服，誇張的尺寸在其身上顯得臃腫不堪。恰好，塢港平臺陡然減壓，艦隊準備向外太空行進。職員連忙將安全繩扣在地麵最近的裝置上，倆人才沒有被減壓產生的氣流帶到別處去。 　　“你怎麼亂跑啊，是出征者的家屬吧？”那職員牽著她的手，將她領回檢查處。 　　小安妮鴯點點頭，此時，她覺得自己不該隻有二十段的年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備注1】據獨立星域聯合生育委的保守統計，截至第80太陽段，人類總數為8，400，328，411±15，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