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席的那個人正在和一群礦工籌劃擴建合成糧工廠，焦頭爛額的他無暇關注海王星特派員的駕臨。其實就算知曉維爾洛夫即在頭頂遙遙相對的太空鎮中，他也不會多抬頭瞄上幾眼。 　　“海王星的動機十分明確，他們想要控製寒神星，並且掠奪資源。”宋延對礦工們講，現在礦區基層已經自發組織起了工會，使職員共同應對麵前的危機，“這裡的鐵鎳倒不值錢，但我們無法涉足的同位復合晶核惹上了他們。” 　　“都怪沒有技術啊，”帕澤爾老先生略有抱怨，“早開發完了還會留禍患嗎？本來儲量也不算多吶。” 　　“已獲悉，有支艦隊不久前從泰坦星出發，正全速趕往亡神星，很明顯……” 　　有個年輕工人激動不已，他冒失地打斷了以上宋延的話語，替之以自己憤懣的語調，後者沒有去責備他。“他們明擺著要瓜分天下！什麼亂七八糟的理由嘛，誆小孩似的——”所有人都相互對視一眼，透出相同的信息：三家分晉！ 　　“有多快啊？”帕澤爾乾脆席地而坐，大腿根處的星際服將地麵碰出聲響，歲月的沉重讓他的腰不堪重負。 　　“對啊！能比那啥子橢球快蠻？”有人附和。 　　宋延搖搖頭：“目前已加速至百分之二光速。” 　　“柯伊伯帶沒幾天安寧日子可過了。”年輕礦工長嘆口氣。 　　“所以他們會沖我們來嗎？”又有人發問。 　　宋延微笑了下，讓在場眾人稍稍放鬆一點：“不會寒神星劃分給海王星管轄。” 　　“但寒神星還是必定會陷入四麵楚歌的境地哩，這種不費兵卒卻能讓抵抗力量彈盡糧絕的手段呢，已經在太空裡用爛了。”帕澤爾忽然開口，讓聽者心中生起些許對未來的恐懼，“宋輔尹啊，我不得不佩服您的遠見吶！但合成糧的工程菌吧，不好找哎——您有考慮過人工合成嗎？” 　　“考慮過，但無奈於沒有技術。”宋延攤開雙手，向四周的眾人掃視一通，“人工合成的澱粉依靠的也是酶係統，寒神星上沒有豐富的生物資源，也沒有相關理論基礎……” 　　年輕礦工又打斷宋延：“被卡脖子了！但其他星域肯定有，唉，那些狹隘的人！” 　　宋延被再次打斷後隻是笑著點頭，隨後接著礦工的話說：“對，隻是我們沒有，相關技術幾百個太陽段前就有了。” 　　“以前我還不屑於吃合成品，”旁邊的矮胖礦工揩揩帶有細汗的油性額頭，“那玩意兒的口味真的難以接受，結果到頭來快要靠它活命！” 　　帕澤爾抬頭望向天窗，它現在是透明的，能從中看到一個比周圍恒星更亮的淡黃色圓點，在五十二個太陽時自轉周期中，它恰能停留在那片與地表相接的天空，純屬巧合。“太遠了吶！”帕澤爾感嘆道。眾人明白他的意思，也仰頭順著他的目光注視著那個淡黃的點。 　　合成糧的原料簡單到難以想象。寒神星遍地都有可燃冰類似物，還有數目可觀的氨固態物，在特定的技術轉化下，這些看上去一無是處的冰渣子可以批量合成有機物。但這般魔術受限於足夠的合成技術支持，沒有恰當的催化劑，抑或是工程菌，十個太陽段也生產不出一批達到食用標準的合成品。寒神星上的合成糧工廠，都也隻用於生產極少量的維生素，專門為富豪寵物們提供特殊的營養補給——其實他們大可投喂正常的食物，然而正因為合成品的昂貴，這種投喂行為是具有炫富性質的。 　　也許沒法想，就算是這班廠家，竟也得依仗池智不田從冥王星“搬運”過來。某種程度上還得感謝那女人了？——寒神星沒有合成供應糧的能力，也沒有係統化的作物栽培基地，隻能從外界進口。 　　自這顆星球有人登陸以來一直如此。 　　“一想到微生物我就怕！工程菌那玩意兒我……”年輕礦工居然在發抖。 　　眾人因而有些後怕。 　　在太陽段紀元前很久流行過一次星際瘟疫，其病原體起先沒有任何發病性，但侵染了藍星外生活的大多數人。直到經過宇宙射線長期的洗禮，它們一改零星變異的狀態，不約而同地在宿主體內爆發。更棘手的是，幾乎在每一小個人類群體中，都產生了不同的變異方向、表現出各異的病理特征，令人眼花繚亂的病例分析在醫院裡快漫溢成海，人類的醫療係統一時間幾近崩壞。 　　醫學專家們以為爆發了多種瘟疫，政客們甚至懷疑那是恐怖主義布下的基因武器。 　　但很長時間裡，其實僅有一種。當所有人恍然時，病原體卻真的變異成了幾個不同的物種……越來越麻煩，人類頭頂的夢魘揮之不去，籠罩著一個初生的星際文明。人類有限的醫學力量一時間無法拯救如此多的病人，據說所有醫院都擴建了大量方艙，就這樣都遠遠不夠…… 　　“是啊，死了幾十億人！”帕澤爾老先生在心中默念，他暗自垂下目光，仿佛正回憶著什麼不堪回首的事情。 　　的確，人類總數從百餘億驟減至三十多億，甚至引發了一場戰爭。 　　戰爭期間，人類對自身進行了“大清洗”，凡是生存空間，都變成了無菌環境。對於與人類自身共存的微生物，有利者暫時保留，中間及有害者設法盡數清除，雖不知這般操作的後果，因為恐懼，沒有人反對。就算如此，各獨立行星域法律強製所有公民自出生起，每隔五百太陽時（起初以藍星時間單位為計量方式，此處為太陽段紀元的人為修定結果），就必須前往醫院進行全身微生物群係篩查。 　　但不得不承認，這有效防止了幾次潛在的疾病爆發。 　　從此也能發現菌種獲取與保存的困難性——工程菌的基因純度要求相當高，幾乎是不容差錯，否則會極大影響生產質量。因此，菌種的保存難度堪比當年的核廢料掩埋，令人側身西望長谘嗟！更多的是，群眾對微生物的認知，好比中世紀對魔鬼和地獄的感受，工程菌參與合成的糧食，他們能接受嗎？ 　　“標準菌種隻有冥心貯藏總庫才有。”宋延感到被潑了冷水一般，“或者其他行星域？”沒人知道哪裡還有，一片靜默。“隻能先鼓勵大家批次建設人工光棚吧，雖然作物周期有點長。”宋延忽然覺得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他還遠算不上庇護這裡的寒神。 　　矮胖的礦工又揩揩他油性皮膚上的汗珠：“總比沒有強！礦區停擺，總得有吃的活命才對！” 　　那麼，到底什麼才能有助於擴增合成？況且時日已經不多！ 　　宋延的思緒有些混亂，他隻好再次吩咐大家：“仿造目前已有的合成設備的任務就交給工程組吧！其他人就煩請宣傳人工光棚的建設，目前局勢不容樂觀，其他渠道我再想想辦法……”他終於感到孤獨與無助，本以為自己幾乎無所不能，卻發現隻是冥星當局疲於自保而拋棄的棋子。難道真要去投靠海王星不成？但一想到他們的男權社會理念，以及他們對於寒神星的真實目的，宋延不禁有反胃。算了，先去管管那小家夥吧！ 　　他招呼了下眾人遠處的三兩名安保人員，讓他們送自己回去。 　　當宋延眉頭緊鎖地返回京兆區鳳池司，小安妮鴯正在興致盎然地觀看全息電影。耳畔縈繞起打鬥的聲響，宋延忍不住瞄上一眼，發現那是一部演繹太陽段紀元初動蕩歷史的經典製作，不僅如此，這部電影還是冥星中心大學電影學院的教材指定範本，因為它具有獨特的三線結構和蒙太奇【備注1】式敘述。其中角色之多、關係之繁，遠超出初等教育階段學生的認知水平，若非親眼所見，找書苑www.zhａoshuyuａn.cｏm 很難相信小安妮鴯正看得津津有味。 　　宋延驚嘆柳慎的眼光與淵博，他竟能辨認出小安妮鴯的特殊能力，而常人至多會判其為神經錯亂。事實上，宋延自己也有類似的能力傾向，否則仕途怎麼如此一帆風順？隻不過小安妮鴯屬於進化2.0+版本，小怪物的天賦遠在自己之上。要不是自己涉世尚久，姑且能藏住鋒芒，否則估計難逃柳慎利眼。 　　看到京兆尹回來，小安妮鴯懂事地退出影像，切換到寒神星政事直播：“宋輔尹叔叔，您回來啦！” 　　宋延朝她點頭微笑：“嗯，回來了。”但他的視線卻凝固在房間一角：寒神星高層與海王星特派員正在拋頭露麵，之中並無沈汐槿所猜測的柳慎。那麼他去了哪裡？直覺讓宋延感到柳慎說實話的可能性並不為零，再回味此前的人物聯係，也沒有偽劣的痕跡……他若是普通人，肯定永不會信那個海王星貴族，可是他能從非常規的角度去感受！生存的本能讓他保持懷疑，但先天稟賦卻給出相反的判斷結果。誰對？ 　　一個念頭忽然如雷貫頂——假如，他也有這種能力？ 　　那豈不是太危險了！ 　　寒神星依舊默默地繞日公轉著，近來卻愈發顯得孤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備注1】蒙太奇（Montage）在法語是“剪接”的意思，但到了俄國它被發展成一種電影中鏡頭組合的理論，當不同鏡頭拚接在一起時，往往又會產生鏡頭單獨存在時所不具有的特殊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