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園大體上仍是原貌，古色古香的唐式陳列原封不動，除了那處被喚作“夏宮”後庭光棚。寒神星固定住民不到二十萬，所以盡管這顆矮行星隻是彈丸之地，每戶人家也都能擁有一套功能區完整的私人大宅。 　　夏宮原本相當於私人花園，是後院中必有的邂逅之地。其中培育著琳瑯滿目的各類奇異植物，為睢園渲綴上斑斕的情意。沈汐槿最為向往此處，兩家之中論藝術造詣，李元的“老頭子”別無他人能及：睢園的總設計師雖然已溘然長逝，但他親手鑄造的藝術依舊幸存著。可柳慎這位不速之客直接改變了這一切，甚至沒有經過“試圖”這一階段。 　　名貴植物盡數被冬眠封藏，夏宮被機械地劃割成幾塊，又垂直地分割出幾層，並在如此眾多的各層隔間中，憑空冒出來許多速生農作物。搖身一變，後花園成了垂直農業基地。 　　沈汐槿很不喜歡這些千篇一律的作物，它們缺乏一種高雅的講究，絲毫沒有藝術的氣息。無奈李元那家夥被柳慎的巧舌如簧勸服得服服帖帖，隻好勉強同意種些糧食以供內需。 　　“供糧的商隊不可能就這麼丟掉一整個寒神星市場，那得虧損多少！”沈汐槿曾對正在安排花卉的柳慎說，而對方隻是禮貌地笑而不語，繼續埋頭乾活。 　　夏宮穹頂處的模擬太陽，將柳慎籠罩在輝光的暖意中，而他四周移置的姹紫嫣紅們，流露出誘人的氣息，更為這位勞作的園丁平添一股神秘和清新。一切都和諧得飄渺虛幻，就好似陽光普照下的高原花海，隨著柳慎在其中的穿梭，海麵會略略蕩起一陣輕波。 　　如果他不是海王星人該多好？ 　　之後，夏宮儼然是座程序化的科技農園，柳慎將內部空間利用到極致，被劃分開的幾何體群空間，各自種植著整齊劃一的單品係農作物，大都是飽腹值較高的塊莖類。然而這番劇變，明顯是在告訴李元他們兩點：首先，寒神星的斷糧絕不隻是曇花一現；其次，他可能會常駐於此。 　　沈汐槿發現自己越發敵視這個海王星人，能鬥膽在別人家中大動手腳，從小到大也就見過這麼一個！神經病、異常行為的癖好者！對，這些詞語再適合他不過。但間諜特工們總會做些迷惑人眼的行為，他隻是在給自己塗上偽裝……偽裝畢竟是偽裝，本色難掩！ 　　要是說她已經戴上一副有色眼鏡，恐怕也是於情於理？ 　　睢園的家庭AI連上了沈汐槿的個人終端，溫馨提示有客來訪。她移步至氣閘，看見又倆人正在卸去星際服，一個是燒成灰都認得出來的李元，另一個嘛——媽呀太陽你別受我詛咒要去氦閃！打住壓住停住！憋不住往死裡憋！宋宋宋延、是宋延！祝願柯伊伯帶永無礦渣！沈汐槿雙眼中的伽馬射線噴薄而出，恨不得把那倆人的亞顯微結構都給通掃一番。 　　“再也不會有什麼審訊，現在那些家夥已經疲於奔命，無暇顧及你，隻是被扣押的星艦還真可能無法索回。”宋延對李元講，“能看出來你毫不知情，我猜它有前任主人吧。” 　　“是的，它有。”李元側頭看見滿臉驚喜的沈汐槿，有些詫異，但嘴上沒有忘記介紹她，“那是我的……（此時李元思考了一下稱謂）發小，第四大隊的正長，沈汐槿。”介紹關係的時候，還真容易卡殼半晌。 　　初等教育的整段時日裡，沈汐槿和李元確實是同窗，但在高等教育分流之後，兩人身處異星。沈汐槿在冥王星中心大學就讀，那也是宋延的母校。而宋延要比她高上恰好十段的屆數，可以說這是一位年齡相差不大的學長。不僅如此，宋延算得上中心大學名人堂中的人物，長相也給力。自從沈汐槿踏入校門那一刻起，耳畔總會縈繞著有關他的呼聲，後來又在冥星學聯禮會上有幸零領教到他的精彩文辭，便油然生出偶像之感，情不自禁加入“宋氏飯圈”。 　　比較遺憾的是，宋延成長的步伐遠遠快於她自己，僅僅再過三個太陽段，光環偶像的麵孔便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裡。他破格跳級，被調至司法機構中擔任文秘實習，之後因績效特異而直調寒神星就任京兆尹，成為當地礦區的依仗。開掛的人生，任何爽文男主他都再適合不過。 　　“宋輔尹您好呀！”沈汐槿強壓心頭的歡喜，主動伸手心潮澎湃地示禮，“很恨很高興地見到您，我叫沈汐槿，比您小十段！”李元感到心窩子有些發酸，無奈自己沒有那樣出人頭地，況且這人還把生辰給報上了！ 　　宋延禮貌地回禮，暗自知道這又是一位小迷妹，不過早已習慣：“你好你好——平輩稱呼就綽綽有餘了！沈正長，相見恨晚哈。”恨晚？明明知道這隻是禮貌用詞，可能並無太多他意，但沈汐槿依舊聽得心花怒放。 　　“原來是宋輔尹，久仰大名。”一陣平淡的聲音從廊道中傳出，那裡通向夏宮，柳慎處若不驚地移到眾人跟前，讓火熱的氣氛瞬間冷卻，鴉雀無聲。 　　他還在這裡！李元那瓜貨把宋輔尹帶到這裡乾嘛？擺在這兒當別人的刺殺活靶子嗎？蠢家夥！這下可好？ 　　宋延一眼看穿，沈汐槿與柳慎之間有一層堅實的厚障壁，而李元表現得則要模糊些許，但那都是單向性的；柳慎對在場的任何人都隻是隔著相同的薄紗。這說明來者並不把他太放眼裡。 　　柳慎不喜歡家庭AI參與栽培，而是親自下地，在一雙挽起的袖子之下，白皙的手臂上染著幾漬未洗盡的泥痕；這與遠古油畫所描繪的勞動力式農民又大不相同，畢竟此人的肌膚看上去實在易碎。誰也不知道如此金貴的帕博雷爾之後，是怎麼掌握原始耕種技術的。 　　宋延還是擠出幾絲笑意，並向對方示禮：“您就是妊神星的會長嗎？有幸相見！”柳慎比宋延更年長，這容易判斷，所以宋延換上了“您”這一稱呼。 　　柳慎正準備回禮，沈汐槿將雙方交流攔腰截斷：“神馬？會長？宋輔尹恕我冒犯，是李元那家夥這麼告訴你的？” 　　李元感到難堪，他沒想到沈汐槿的反應會如此激烈。 　　“是的，”宋延的笑意表示著好奇，“李副長說的不準確嗎？”他轉而將話頭指向柳慎：“如果有稱呼不得體，還請兄長糾正。” 　　“我不是會長。”柳慎直截了當，同時驚人地向宋延行施一套極為標準的海王星外交禮，隻是在場僅京兆尹能懂。宋延的瞳孔還是不住地微縮，他試圖壓製心中的感嘆。 　　沈汐槿根本按捺不住自己：“擠牙膏一樣，他是海王星人！艦隊的……”所有人都能發現，沈汐槿在緊張地發抖，也許暴露敵人的身份確實需要很大的勇氣。 　　柳慎有些無奈地望了一眼發抖的沈汐槿，眼神中透露著“你這沒必要”五個字，既然話講到這裡，也不用掩飾什麼：“您好，宋輔尹，她說的沒有任何錯誤。我的全名是‘帕博雷爾·柳·慎’，曾任海王星軍事內閣的本家族代表，被執行驅逐而至此。”他還是故意說了細節上的假話。 　　氣氛冷到了冰點，似乎每一個人的表情都全然凝固，柳慎的攤牌可謂實在徹底。有兩種推測立刻縈繞在宋延心頭：麵前胸有成竹地站著一位城府頗深的敵人，他不屑與你交手；抑或隻是一名普通的海方官員，粗製濫造出這等不切實際的理由，總之，沒有信任可言。 　　“我不多解釋什麼，也沒想讓你們不認為我不是敵人。”柳慎的語氣帶著自嘲，他再度向三位施禮，隨後欲返回夏宮繼續他的農活。 　　宋延努力地分析他的一言一行，卻吃驚地覺察不到任何刻意偽裝的痕跡，但這令此人顯得更加危險！現在隻剩下第一種推測，這意味著寒神星勢必落入海王星的完全掌控之中，那不是他所希望的。盡管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冥王星人，但已將心中的情愫深深紮入寒神星的大地。 　　也許終朝一日，我能成為庇護這裡的寒神。 　　柳慎卻在心頭嘆息：確實出人頭地，可惜過得太順了。 　　見到偶像這麼被甩到半邊，沈汐槿鬼火亂沖：“喂！姓柳的你別欺人太甚，在宋輔尹麵前你少半斤八兩……”李元趕忙上前捂住她的嘴，後者在阻攔之下掙紮著。李元感到有些惶恐。 　　“沈正長，不用這樣。”宋延保持著平靜，“柳長官？恕我不知恰當的稱呼。希望您說的全然真實。”柳慎沒有回應。 　　沈汐槿掙脫李元，怒火燃到了頂點：“……讓開！李元放開！那個姓柳的，你給我滾出睢園！你確實可以揮一揮手把電掐斷，大弄完不怕你，哪裡涼快滾到哪裡去！早知道三叉戟下的垃圾狗到寒神星不會不懷孬意……”柳慎突然轉身，舉起左手輕擺一下，這位咆哮的正長便當場失言，似乎被什麼重重鎮壓。 　　“恭敬不如從命，隻是作物剛栽好，別扯掉給餓著。”柳慎出奇地鎮定自若，似乎沒人罵他一樣，“小安在吊床上睡覺，交給你們了。”話畢，左手緩緩收回，沈汐槿在滿肚驚疑中被解放，但她仍然沉沒在那股不可名狀的力量遺感之中。 　　除去一件星際服，他真的未攜一物，但相應的款額按照市場標準價傳輸至李元賬上。沉默中，氣閘開啟又合上，柳慎踏著冰磧，迎著恰好將要沉入地底的似星殘陽，招呼了架無人交通星艦，遠去。 　　通用翹曲點的艦船功能再度開啟，首位客人便是海王星的特派員。他乘坐著一艘裝飾奢靡的精縮型武裝星艦來到寒神星——按照海方的說法，武裝僅用於自衛。 　　星艦沿襲了海王星艦隊一貫的傳統：將一個蔚藍色的偏心八芒星赫然繪在裝甲外層，毋庸置疑，那是海王星的藝術化標誌。 　　寒神星的人民五味雜陳地透過全息直播，凝視著這位新的統治者。網絡上炸開了鍋，到處議論著這位將來的領導人，甚至談論到其裝束、長相、癖好，但都是旁門左道的瞎猜。他們唯恐談到反抗，本來就對冥王星情感聯係不深，再加之眾人皆疲於保命，誰會去抵抗這供應糧食的新渠道？可能絕大多地方都期盼著來自海神的恩賜，隻要活得不比以前差，隨你便進駐的是海王星還是洋王星！ 　　局勢似乎愈發向池智不田傾斜，這令當局深感欣慰。 　　特派員踏入拉格朗日點上的太空鎮時，便當場為池智不田的美貌絕倫所顛倒，盡管她並非符合海王星傳統的最佳審美標準。那是條危險的美杜莎，但她仍可以為某些利益而臣服於海王星，甚至於特派員自己。咦，這可不枉自來此一番！ 　　他機械地向池智不田獻意：一枚海王星軍事內閣的認證徽章，同時附加一場臨時策劃的吻手禮。縱享絲滑！纖纖玉手配上柔嫩滋潤的肌膚，足以讓人浮想聯翩。好的，這人最好拿下。 　　池智不田輕蔑地暗自一笑，收回了手，在空中劃過一道彩虹：“特派員大人還沒有透露尊姓貴名呢！” 　　大人？喲嗬，特派員心中瞬間激起一陣波漾，找書苑 www.zhaoshuyuａn．cｏm 看來這人技巧老練到位啊，差點忘掉對方也是一名不差勁的政客。 　　“尊姓貴名哈，鄙人知曉您，喚作‘池智不田’，我願意將其簡並為‘池田’！那得有多順口！你問我呀，嘿嘿……我是海王星王庭的四品文官維爾洛夫，叫我洛夫就行啦。”特派員維爾洛夫有些忘乎得以。 　　“池田”順勢將手挪至胸前，嫵媚地微蹲一下：“恭迎洛夫大人尊駕！”（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維爾洛夫明知對方假意甚多，但話從美人出總是那麼讓人無從抗拒，心窩子不斷傳來陣陣瘙癢。他轉頭端詳四周，寒神星總督已經在此，傳說中的三輔之尹到位了倆，接待地點竟全無一名衛兵或者值保AI載體，而頭頂是毗鄰太空鎮主氣閘的巨大琉璃穹頂。 　　“三輔沒到齊喲。”維爾洛夫豎起食指，挑逗似的搖晃著。 　　池智不田捋了捋一股耳發，聲音中透出她獨有的濃艷：“‘缺席皆敵人，到場均朋友’【備注1】。這個麻煩還需要您來平定，所以勞駕。” 　　教科書裡必背金句被如此活用，維爾洛夫不由爽快地笑出聲來，裡麵還裹挾著對未出席者的嘲諷。 　　池智不田隻好陪笑，而左馮翊和右扶風兩位大尹木頭般在一旁杵著。這撥人開始向太空鎮中心走去。 　　此時，太空鎮恰好與京兆區鳳池司遙遙相對。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備注1】語出Hill Hider的散文詩集《西方末》，此書被奉為海王星域的經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