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荀踏上星軌城的地麵,冰涼,但比雪好多了。 麵前的路並無盡頭,無數哥特式的建築移動重組,看不出其中有任何規律所在,道路也隻是慢慢地固定延伸。 那走吧,總會走到頭的。 也荀這樣想著,向前方不知多長的終點前行。 手扶上胸前的雙臂,抬起向側邊一推,黑屍便仰麵倒在地上。身上還因劇烈碰撞而掉下許多碳渣,腳趾已經都被拖在地上磨掉了。 也荀一身輕鬆,赤裸著上半身跳了幾步,繼續向前。 這裡真的很靜。街道兩側的哥特建築密不可分地堵死了其他的路,隻留下中央這條緩緩延伸重組的未成年路,頭頂一隻黑鳥在盤旋。 渡鴉撲棱著翅膀下降,落在也荀肩上。 “你是來跟我一起走的嗎?”也荀歪頭,笑著碰碰渡鴉的上喙。 渡鴉點點頭,挪了挪腳,站穩在也荀肩上。 “好呀。”他說,“那跟我一起走吧。” 麵前的城市已然重組完成,盡頭是一片廣闊的廣場,中央屹立著一棟五層圓形鐘樓,顯眼地向上刺出十三根鐘塔。 走進廣場,這裡真的很大,腳下抽象花紋很容易就能讓人暈頭轉向。 也荀走到鐘樓門口,上麵掛著“暫停營業”的牌子。 【進來吧】 他推開門,球形空間內隻有兩把沙發。正對門的那把已經坐上了人。 也荀隨手關上門,走到那把背對門的沙發旁,把渡鴉捧在懷裡,坐下。 “你好,”他說,“我是天允,天地應允。” “你好,”他說,“我是也荀。” 天允忽然笑出聲來,手上的黑書也顫抖幾分,似乎是聽到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也嗎?” “是的。”也荀答道。 “好的。”天允將黑書扔到一旁,“貴庚?” “十四。”也荀回答,摸摸渡鴉的背,“今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五歲。” “一般來說,”天允從身後抽出一本白皮書又翻看起來,“人類會在這個時候直接回答‘十五歲’。” “這樣。”他笑了。 “你不能再繼續前進了。”天允搖頭,“非常抱歉。” “我必須繼續前進。”也荀歪頭笑道。 “如果我要阻止你呢?” “那我就殺了你。” “嗬嗬嗬……那……”天允將白書收起,“你覺得……你有沒有錯?” 也荀背靠沙發,深深呼吸。 “沒有。”他搖頭,“一點沒有。” “這樣啊。”天允起身,伸了個懶腰,“那開始吧。” 也荀的身子向上橫飛出去,撞碎了鐘樓的屋頂,向灰白蒼穹直飛過去。 四肢在胡亂扭曲,驟風撕扯渾身上下的每一處筋骨,視野旋轉縮放,地麵高速離我而去,突破音障的限製,基因的本能令我恐懼脊涼。 可他,世間的一切律則似乎無法套用在他身上,固定在我身邊恒定距離的空間上,甚至衣物都貼合在他身上,發絲隻隻輕微翕動。 “夫汝飲食以也夕。人不堪其居,汝也不改其樂,然也。” 我的身體撞碎灰白天穹,視野中是那個垃圾場。“家鄉”。 “有優無類。葉天清者,固過。” 直直從屍山骨山正中橫撞而過,砸透另一邊的墻。 “械齒者,噪而聒以人手工也。敗敵攻之,旗開得勝。” 從天上墮落,壓緊在械釘上,自上而下貫穿金屬。 “而汝不興修養,舉加冠禮自得。” 從牧笛城的草地破土而出,又橫飛向瞭望塔。 “征牧笛。滾滾壓霆勢推,泛泛破霜城摧。濫誅諸生,陸魚於民。” 瞭望塔被輕易轟裂,土地的底麵彼端是混沌,是環廂。 “環廂妄大自臨,逞雄入夜,丟盔棄甲。” 幾何體被我的身體如推土機般推過摧毀。 “至於鐘倫,慷之慨之。盡縱自私利語。” 笨重的時針穿刺身軀。 “植陽典籍,耳目無聞,走火入魔。” 血雪覆蓋了傷疤,書頁片綻了印痕。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方怨曾幾何時,才恨時過境遷?” 直沖向鐵塔頂尖,破碎了一切的世界。 “逞兄亡魂,欲蓋彌彰。” 浮黎光流的地麵,重新墜下鐘樓的地麵。 也荀跪在地上,麵前是翹著二郎腿的天允。 “嗔貪癡念,汝體皆蝕。今命危淺,朝不慮夕。” 不知為何,自己身上並無任何傷痕,可那靈魂早已零落。 無法動彈,四肢無力。 “Time to die.“ 也荀跪坐在地,拚命地想大口呼吸。可空氣進不來,隻能在唇齒上跳躍,跳躍。 喉舌腔管粘合嘔聲,那是醜陋的不堪叫響。 可他隻想呼吸,僅僅是呼吸而已。 求你了,求你了。 天允就靜靜地坐在那,閉上雙眼。 這樣啊,這樣啊。 也荀慢慢回頭,看向那緊閉的門扉。 還沒來嗎,還沒來嗎? 請再給我一次機會吧,神啊。 原諒我吧,原諒我吧。 他回望著,眼角留下一滴淚水,肢體凝固,時間就定格在此刻。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李宣桐靠在天允右側的沙發上,背著剛學的古文。 門被突然推開,也荀從門口走來,如提線木偶,緩緩走近,脆弱不堪。肩上立著一隻渡鴉。 “他好像……很冷的樣子……”李宣桐扭頭跟天允說。 “嗯,是誒。”天允摸摸李宣桐的頭,“那要怎麼辦呢?” 也荀跪倒在天允麵前,頭深深垂下,一滴淚珠慢慢滑下。 “嗯……”李宣桐沉思,輕輕抱住了也荀。 天允笑起來,拍拍李宣桐的腦袋:“好啦,我來問問他發生什麼了吧,你回媽媽那裡吧。下次我去找你。” “好哦。”李宣桐放開也荀,對天允鞠了一躬後走向門口。 諸往塵闖進未關的門,麵情嚴肅,見李宣桐在場後竭力擺出笑臉,把他送到門口的傳送器上。 “叔叔再見!天老師再見!”李宣桐開心地揮手,離開了此地。 諸往塵轉頭,又換上那副表情,沒好氣地坐在天允右側的沙發上。三角擺放的沙發中間跪坐著也荀的屍體,大腿上匍匐著渡鴉。 “你趕緊,”諸往塵開口,露出左手無名指上戴著的,他剛從那個匠堂圓球裡取出的戒指,“給我解釋。” “稍安勿躁。”天允笑笑,罕見地兩手空空不見書籍,“人還沒來齊呢。” 門“嘩”地關上。 這就是……星軌城嗎。 葉天清踏上星軌城的地麵,堅硬,正如所有的地麵。 他站立,然後邁步,走。 他看見也夕的身體,沉默地,雙手濕潤,液體滴下,手上化出一朵紫玫瑰。 伏身,將玫瑰放在腹部,把雙手擺到肚子上,捂住。 他沉默著,起身,看向那十三鐘圓塔。 邁步,緩步,疾步,小跑,奔跑,狂奔。 臨近門扉,速度卻忽然慢了下來。 他意識到,他希望知曉結果前的時間再長一些,再長一些。 真相就在門後,進去啊,進去啊。 他站在門前,上麵掛著“OPEN”的牌子。 終歸還是要麵對的,不是嗎? 推開門,去直麵。 “噢。”天允鼓掌,“人齊了。” 葉天清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邁來。 他緩緩落身在天允左側的沙發上,一言不發。 “行了吧?”諸往塵催促。 “呼。”天允攤手,“十六年前。 “天城正式運行,這對人類來說是嶄新時代。 “可另一方麵,對於‘生態協控箱’的駐負人來說,可是災難。 “這意味著他必須要與外界產生聯係了,不過作為虛擬幻影代理人,我找上了他,葉天清。 “我與他達成合作,給他的生態協控箱提供虛擬幻影的全麵升級,更好地控製那些奇怪東西。” “說重點。”諸往塵敲著指頭。 “但是清道夫們,”天允向葉天清歪頭,“不相信我,更不相信虛擬幻影和人工智能,所以他們自以為鉆了我的空子,偷了一批‘復生態機製體’,開啟了這項實驗。” “清道夫?你管不了?”諸往塵猛地扭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寡言少語、深深低頭的葉天清。 天允挑眉道:“在他上任一開始是能管得了的。但其實就算他被瓜分權力的現在,也依舊能命令清道夫。各種緣由需要我說嗎,葉先生?” 葉天清沉默不語。 “清道夫用復生態機製體和我給的所有人工智能,克隆了葉天清、還有其餘大多數工作人員。 “隻不過清道夫克隆葉天清比較多、但是長時間活下來的。”天允運手,似有似無意地偏向跪坐的也荀,“隻有兩位。‘葉夕’和‘葉荀’。 “二人名字由葉天清起,為何不阻止這項目進行的原因無他。 “你也好奇結果。” 天允一定是在笑著。屋內燈光有些灼人。 “我時常想你為什麼要故意說錯你的姓,但我一直都不想問,迷離的真相才是魅力所在。不得不說,真的很有意思。 “這隻因你和清道夫一樣:不相信虛擬幻影,不相信人工智能。有人害怕,有人恐懼這種跟人類好像沒兩樣的東西會反過來奴役人類。 “這就是你們協控箱隔離人類社會的弊端啊——殊不知外界的人類早在無數年前就已深刻理會了這個問題的真諦。但你不能,我不可以告訴你,那樣隻能加深你的懷疑。 “清道夫讓智能操控人類,像人類一樣活著,給他們教育,給他們食物。 “可是他們從一開始判斷,以同類為食才是最優解法的根源。正是擅自作主給智能以人類教育的致命錯誤。” 葉天清仰頭,看不見他的臉,不斷地深呼吸。 “你隻得順應他們,克隆,不斷地克隆。你似乎已經陷入了絕境,不斷想印證你的猜測反而越陷越深,從此往後十五年,你都在做這件事。 “這就是結果,結果是我給了他部分虛擬幻影的控製權,讓他走到我這裡,讓你看。這就是你們生態協控箱想要的結果嗎,葉天清?” 天允凝視著他,深深出氣。 “我很敬重你,歷史上第一位擁有如此意誌力的人類,無人比擬。你的懷疑也是你為人類無比負責的證明,你的所作所為完全正確——但你該相信我了,好嗎?” “……好。我知道了。”葉天清垂下頭,“但是在眼球上留信息這種事……請你不要再做第二次了。” “你不覺得很浪漫嗎?”天允笑道。 “事兒我是聽完了……”諸往塵突然插嘴,“但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你讓我進匠堂取婚戒是為什麼?” “我說,”天允扭頭看向笑容更甚,“你想坐牢嗎?” “我回去了。”諸往塵起身就要離開,被天允一句話定在原地。 “給你一個見常赴的機會,”天允換了條腿翹,“想要嗎?” 諸往塵轉身,右手摩挲無名指上的婚戒。 “要我怎麼做?” “你知不知道,”天允也起身,葉天清緊隨其後,“在禁令時私自出行,還闖進匠堂偷竊,是重罪?” “真有你的……”諸往塵擺手,“有話直說,現在乾嘛?” “等一下,”葉天清發問,“那現在生態協控箱怎麼辦?” “被我停下時間了。”天允回望葉天清,“你可以不用回去了。” “不行!!”葉天清突然大喊,“變故是最大的危險!你必須立刻將一切恢復原——” “聽著,葉天清。”天允沉下臉,真正地沉下臉,“沒有人因此受到汙染,證明了我的決策正確。我也想將裡麵的工作人員解放,可在我找到辦法前我隻能把你一個人救出來所以聽好了。 “別、再給我、送死。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那我現在?” “噢!”天允又換上一張誇張到咪咪眼的笑臉,“現在沒有戶籍也是重罪哦!” 葉天清嘆氣,看向諸往塵。他撅嘴攤手,仿佛在說:“沒辦法咯,隻能聽他的了。” 也的確這樣。葉天清低下頭,看著跪坐的也荀,幻出一朵純黑玫瑰。 渡鴉飛向不遠的黑暗,一襲黑衣從中現身。 “吾一人……!”葉天清搖頭道,“你到底是怎麼……?!” “這位是吾一人,五百一十二號置納盒收納物,”天允抬手介紹,“和天清是熟人。將會在接下來的監獄工作中輔助你們。” “行……”諸往塵撓頭,“常赴現在還……?” “00監獄。”天允答道,“無期徒刑。” “好好……”諸往塵徘徊著,“那現在就等著?等第三天結束?” “是的。”天允點頭,“然後迎接你們的新生活。” 葉天清一言不發,伏下身,將黑玫瑰放在也荀手上。 “你要是想的話。” 天允伸出手摸上也荀的後腦勺,食指輕輕點了兩下,再抬起手時,一本無任何信息的純黑皮書籍便從也荀腦後被天允抽出,明顯比其他的黑皮書厚。他隨手遞向葉天清。 “我可以借給你看一段時間。” “……不必了。”葉天清起身,不再靠近也荀。 “好吧~”天允倒在沙發上,自顧自地翻起也荀的“書”來,“就叫,‘影魔事件’吧。正式完工啦。 “那就讓我們——期待明天的到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