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 雨滴落在車窗上,常赴收回目光,揉搓著眉心。 “想好要去哪了嗎。” 伍華忽地坐直,左右兩側的肩卻有不放鬆的偏斜。 “嗯……嗯。 “可以把我送到這裡嗎?” 伍華在虛擬屏幕上指了指城區邊緣禁用虛擬幻影的小區。常赴覺得眼熟,似乎前幾日才剛去過那裡。 “好。”常赴更改了行駛路線,不過本來就是在往城區走。 “……啊。” 伍華扭捏的不自然被常赴收入眼中,他開口詢問:“有什麼想說的嗎?” “……嗯……你可不可以,借我點現金?” 常赴注意到伍華的眼神低垂又回正,嘴唇上皮開裂乾燥。他從儲物箱中拿出瓶水給伍華,也給自己拿了一瓶。 伍華接了過去,雙手握住水瓶,大拇指摸索著表麵,沒有擰開。 “喝吧。”常赴擰開自己的,擠壓出的水順著手上的紋路下流,“還有段路,你先睡會兒。” “……啊……” “你要借多少?” “……三百。” “三百?” 常赴身子前傾,調整坐姿。這個數字不大,猜想不到伍華接下來想做什麼。 “就三百?” “嗯,對。”伍華回復得很快。 “你要做什麼?” “嘗試重新製藥。” 常赴微微搖了搖頭:“重新?你的設備和數據都被查封了,三百能乾什麼?” “這……沒你想得那麼復雜,生物臨床已經初步成功了。” “我能把你介紹給HIC製藥,你不用——” “我就是被HIC趕出來的。” 常赴皺起眉頭,換了個坐姿:“什麼是……你以前就在HIC研究?” “對。”伍華喝了口水,“我就是被開除的。” “為什麼?” “因為我在快琢磨出'凋零'解藥的時候被製止了,告訴我說不要再繼續下去,還要簽什麼狗屁保密協議,我就被開除了。”伍華的情緒逐漸激動。 常赴不解。HIC一直都在公開解藥的最新研究進度,可伍華不像在說謊。 “我隻是想救人!他們!那群什麼都不懂的什麼高層卻告訴我我走入邪途,邪途?眼睜睜看著人去死就是正道了?!” “HIC的高層……不也得病了嗎?”常赴在記憶中挖掘一切有關HIC的事。 “啊?什麼時候?哦……”伍華失聲笑了,“你也給HIC做事。” HIC沒理由製止藥物推進,可為什麼伍華會被辭退?如果HIC不想救人,為什麼又要展開研究? ……為什麼? 常赴忽然覺得身上的製服有些緊。 “……凋零,到底是什麼病?”他如是問道。 伍華深吸一口氣,開口講:“根據目前的觀察來看,最近的空氣含量中湧入了某種無法觀測但可以被……怎麼說,'感覺'到的物質,有的人吸入這種物質什麼事兒沒有,可有的人卻會昏迷不醒,身體各個器官都會加速代謝,就像人生被摁了快進一樣。所有器官都會加速衰老直至無法維係身體機能……我做的藥可以中和這種物質,至少目前來看是這樣的,能停止這種光速衰變。” 常赴把身體深深埋進椅座。腦海裡浮現出自己的上司——白發老人輕輕笑著注視自己。 “伍華。”常赴脫下匠師服,緊得他腦袋有點發昏。 “嗯?” “再給你設備和素材,你能再做出藥來嗎?” “嗯。”伍華頂著厚重的黑眼圈,看向常赴的黑眼圈,“能。” “能啊。”常赴閉上雙眼,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喃喃自語,“能啊。” 這個小區雖然老了些,但也不至於十元——一碗飯錢就能租兩個月。 伍華扒拉兩下開關,燈都正常亮起,除了不能用虛擬幻影哪都好。 常赴甩甩被淋濕的頭發,撫摸著潔白的墻皮疑惑:“這麼便宜?” “你不知道嗎?現在房都跌爛了。”伍華收拾著屋子,實際上也不亂,“有錢的都進醫院,沒錢的都在醫院邊上租,太遠的這些都沒幾個錢了……況且現在所有人都缺錢。” “這戶人家……” “對。給錢就賣。急著用錢交房租。醫院旁邊的房都不便宜。” 常赴閉口不言,轉身出門離開。 —— 隔壁家叔叔開的超市今天沒有開門。 好冷。 我把雙臂縮進短袖,環抱身體。把裂口的領子揉成一團,再用下巴抵住。感覺上是好一點了。 但是超市沒有開門…… 這條巷子好黑,應該隻有在附近住的人知道。 吸了吸鼻涕。這個時候應該都睡了吧。 我打了個寒顫,左邊的路連陰影都看不到。 右邊通向更深的巷子,還有垃圾桶,我隻見過往那走的垃圾桶。 一陣風跑過去,好冷…… 但是…… 身子抖起來了。不行……不能回去。不能就這麼回去。 不行…… “嘎。” 抬頭,我看見一隻鳥落在房簷上,黑黑的,和墻融在一起。 啊……飛走了。 走了吧? 走了應該。嗯。 地上有好多硌腳的石頭。滑滑的,冰涼。 “咳、咳咳。” 彎下腰,風從掉下的領口鉆進衣服裡,我咳嗽了,趕緊把石頭撿起來。 啊、啊…… 對不起,王叔叔…… “啪。嘩啦啦。” 玻璃聲音好大,我好想跑。 動靜沒了,我隻能聽見自己的喘氣聲。 影子還是影子,巷子還是巷子。 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我好冷…… 玻璃打出的洞不是很大,我向裡看—— 王叔叔趴在桌上,他的臉好老…… “對不起!對不起!” 我向家跑,家,家—— 不能、我不能回家,我不能回家。 跑到一半,我慢慢往回走。 我又咳嗽了,風擠不出去了。 對不起,王叔叔。 我爸爸沒給我錢,但是我得拿瓶酒…… 玻璃和石頭是不一樣的,踩上去的時候。 店裡好暗,酒就放在冰櫃裡。 怎麼是……溫的。 可能王叔叔今天心情不好吧…… 對不起,對不起。 “偵測到生命反應。” 巨大的陰影掩蓋我,一扭頭,小腿突然抽筋,玻璃跑出腳底。尖尖的紮在胳膊上。 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對不起對不起嗚嗚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求求你不要生氣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應用傷害十三條令。” 腳步再一次踩碎玻璃。哢嚓哢嚓。 我抱住酒和頭,腿還在抽筋。 “停。” 又一個人說話,腳步也停下來了。 …… “小朋友,你受傷了嗎?” 一隻大手扶在腿上,我顫抖地呻吟。 從上到下,抽筋被按摩慢慢停下。 沒聽過的聲音…… 我小心地往後看,一個沒見過的叔叔在給我按摩,身後還有一個大機器人。 破碎的衣衫,玻璃割傷了腳底和手臂,本能護住酒瓶和頭,不住地咳嗽,溢出眼外的恐慌,極差的身體狀況。 常赴迅速地給這孩子注射了葡萄糖。 “情景重建完畢。死者於前日凋零,此人三分鐘前打碎玻璃,於外側打開門鎖,入室偷盜財物。” 常赴給孩子蓋好被子,車座自然調整至最佳睡態。 “待機中,請指示。” 類人態機器人在常赴身後立正,但常赴很明顯地不耐煩了。 “你自己調查一下這片區域看有沒有死者了,然後回來報告。” “收到、執行。” 機器人遠去,常赴嘆出口氣,坐上車,關上車門。 雙目視線停在這孩子身上,被褥下無數的淤青創口閃爍復現。 常赴雖然不是這片轄區的負責人,但也多少有過關於此地的傳說駭聞。 “舊城區的傳統”。 常言道清官難斷家務事,但自從日前有人從城區搬來舊城區這裡,專門為了不受虛擬幻影監控,明眼人倒也都能看出來這些人都是什麼成分。可原本就身處在這種惡劣周遭環境下的家庭不但沒有更好過,還要被按上一個刻爾米球場旁居住的聒噪群眾的名頭。 常赴並不常來,具體情況也不好問,今天算是碰上了。 他並沒有著急繼續履行公務,說到底,這次探訪更多的還是測試載入新機製的機器人。常赴甩手喚屏,逐字斟酌“傷害條令”。 方才機器人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個“盜竊犯”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伸手就要逮捕,這可不行……一點人情味也沒有。 常赴突然發覺機器人有人情味會不會是一件很怪的事情,不過倒也沒細想,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精簡後的傷害條令依舊有十三條,應對多數情況應該管夠。常赴抬眼看見小孩已經醒來,正睜眼看著自己。 “你好。”常赴收起公務,“我是匠師,你知道匠師是什麼嗎?” 小孩怯怯地張嘴,但沒敢說出來。 “別害怕。現在我保護你。你身上疼嗎,有沒有特別不舒服的地方?” 小孩搖搖頭,畏懼地看向車門和四周,縮了縮腳。 常赴嘆氣,他忽然注意到小孩臉上和脖子上有不少的煙疤。暫時是不能讓他回去了。 看來需要一點製造信任的契機。常赴從抽屜裡拿出幾袋小零食慢慢遞給他,之前亂飄的眼神也跟隨著手,常赴放到小孩手中,自己拿起一包撕開放進嘴裡。 小塊的蛋糕製品。雖然比不上店裡現烤製的新鮮,但從便攜和味道來說,是最對常赴口味的一款。在虛擬幻影麵世前車主總會在車裡備上幾包,這次拿出來的也不會過期。 “要我幫你撕嗎?”常赴咀嚼著問。 孩子猶豫了幾秒,但想必饑餓戰勝了恐懼,他用剛恢復的力氣撕開包裝,把蛋糕塞進嘴裡。 “這個時候我一定是要拿出一瓶水的。”常赴這樣想著,把手又伸進了抽屜,可惜這次並沒有如願以償,於是他用虛擬幻影變出一瓶水來,溫熱,舒適,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可是麵前的孩子似乎沒有見過這般場麵,嚇了一跳又往後縮了縮,嘴裡咀嚼都停了半秒。 “給你水喝。我下去幾分鐘,在這裡等我,好嗎?”常赴眼前地圖上顯示機器人快走回來了,這塊信息隻有自己能看見,囑托好小孩後走下車,關上車門。 常赴吹著清冷的風,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冷淡。讓諸往塵來會不會更有人情味一點?他向來比自己更幽默,不管是發明還是什麼。 甩甩腦袋,把這種念頭扔走。一切物體的輪廓又都是那麼清晰:頭頂的沉雲、屋簷的掉瓦、凸起的地磚。 金屬踏在這種地磚上麵的聲音很是獨特,既冷峻又乾脆,就像冰柱從房簷上掉下來碎成碴子。 “沒有發現死者。探查到東南處有一可疑娛樂場合,申請詳細調查。” 娛樂場所對於舊城區的一般人來說是無福消受的。常赴咳嗽兩聲,拉開車門又對孩子說:“再多等我一會兒,你可以在車上玩,不用擔心你家裡人,你就在這裡等我就好。” 隨手再調出子供向的動畫電影,常赴鎖好車,看了眼還是不太智能的機器人,嘆了口氣。 可笑的真摯。 “帶路。” 東南方更是這片小城的邊緣地帶,常赴能知道機器人所說的“可疑場所”是什麼。 地磚隨著靠近被整齊修繕,再多走兩步就踏上瓷磚鋪就的車道。兩側的房屋被迫讓路,被向外擠出十幾米遠。不過這也許已經是拆除一戶人家後的結果,現在被積壓的是或搬離或消失的人家的鄰居。 老遠就能看見燈光灑到腳下。這所比圓月更亮的工廠才應該是舊城區的核心,但很明顯其主並不希望如此。 門庭列了六輛還未上市的車型,全都是一體式的白色款,看得出來車主會怎樣偏心市場。 保安自然早就看到了常赴和機器人走來,他們二人拉開門,請來客進。 匠師服當然可以解決很多困難,包括緩解走在紅毯上的不適感、隔絕大廳內的清涼、避免一些多餘的解釋。職責也好、權利也罷,常赴總歸還是被浸在這一切之中,多餘地呼吸。 常赴告訴機器人和保安一起等待,金屬皮囊乖乖站在門旁,保安多看了兩眼,和機器人一起站崗。 前廳隻是好看而已,往左走後的門上會寫發電設施,往右走後的門上會寫人事部。直直地往前走,再踩一段時間紅毯,常赴抬起頭,被安置得老高的牌匾上寫著“綠茵”。 雙開門上麵繡了北歐和希臘混淆不清的戰爭紋樣,高聳入雲的冰霜巨人與蓋亞纏鬥,九頭巨龍被火紅的雷霆斬斷雙翼,漆黑團狀的山羊咀嚼碩根,懸掛正中的太陽被銜著紅月的銀狼與三足的金烏撕扯,地麵上的人類發起戰爭和亂倫,雲端與高山的眾神有樣學樣。 諸往塵看了絕對會大發雷霆。 常赴推開門,來到一片草原之上。 入夜的深處,這片封閉的刻爾米球場上依舊亮如白晝,不遠處的球手正在做最後的擊球準備。 先是把球調整至不矮的高地,拿起桿子,輕輕一敲。球會從高地滾下去,劃過鍍金的軌道,撞在低地的墻壁上,隨即那一片顯示板從白晝轉為黑夜,球手滿意地點點頭,重新拿起手柄調整軌道的位置。 “想上來玩幾桿嗎?” 常赴認識他。前年在這裡建設球場的事情從同事那裡聽過,為當地人提供了許多崗位——人力發電。 整座刻爾米球場的電力通常都由這些工人踩腳踏車提供,不僅僅是燈光冷氣,網絡基站的電力也從人身上發來。他雇傭二十四批發電員工一天隻蹬一小時,還有六批在場內備用,沒人缺席不用替補的情況下工資照發,揮灑動力就能換來遠超外界正常工作的酬勞。 這是你情我願的事情。這當然是你情我願的事情。 “不必了。” 常赴忽然覺得和眼前這人沒什麼話可說,轉身就想離開這裡。 背後的門突然打開,外麵站著常赴想破腦袋都想不到的人站在那裡。 一頭紅發披在肩上,火色的雙瞳映射自己的麵容,一手搭在不知名少年的肩上,臉上微笑對自己點頭:“跟常叔叔問好。” “常叔好。”黑發少年臉上還未褪去稚氣,看容貌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卻有著一股卻人的淩冽意氣。 左靈,和一個不是他兒子的少年。 有關於左靈這個人,領導曾勒令自己將他的個人信息背個滾瓜爛熟。身高、體重、肩寬、眼距、微笑時嘴角會向上抬起幾度,說話喜歡在哪個節點停頓。 在親眼見到本人時,常赴不禁疑惑:那些數不清的條條框框與總結出來的規律,它們所存在的意義與代謝廢物孰輕孰重? “失陪一下。” 門在他身後關上,左靈帶著少年向這座球場的主人走了兩步,停在常赴和球手之間。 “左靈先生是吧?”有些肥胖的球場主人半轉過身,很明顯地用目光打量二人,“有失遠迎。” “介紹一下,”左靈傾了下頭,“姓天,天地,單名一個允字,應允。這是未來人類社會的主要支撐人。” 球場主人很明顯地繃了一下,但沒繃住。 “啊哈哈哈——左先生好幽默。”那位拿起雪茄,剪了一下,“常赴拒絕了,你不上來打兩桿?至少不虛此行嘛。” “有關你們的行跡,我早已了然。”左靈依舊語氣溫和,“此番僅作通知,包括你們所有用過下賤手段的人類,還是提早改悟吧。” 球場主人的臉色並沒有變難看,反而更加紅潤,喜色攀上眉梢。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哈哈。” 爽朗的笑聲響徹球場,看來他並沒有生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你說說,他,”球場主人坐到一旁的按摩椅上,“怎麼個支撐法?” 天允翻了個白眼,開口:“我個人還是誠摯建議各位見好就收,你們暗自磋商好的商戰與可笑的讓利競爭令我作嘔,沒有立刻把你們掛在路燈上是我最大的仁慈。” 左靈還是微笑,並沒有阻止天允銳評對方。 球場主人還是抽著雪茄,金色的刻爾米球桿熠熠生輝:“說得不錯,我很期待。” “走吧。”左靈拍拍還欲開口輸出的天允,轉身帶他離開—— “跟我來。”左靈小聲開口,常赴聽得很清楚。 舊城的風刮得更厲害了。 常赴跟著左靈來到外麵,他正領著天允觀察自己的機器人。 “設計得很好。”他誇贊,“我想你正在思考它執行公務時的底層邏輯。” 常赴點點頭,個子不高的天允踢踢機器人,直言不諱:“肯定有問題啊,它都當了裡麵那豬頭的領路狗腿子了,你把邏輯給我我給你改來。” “左先生。” “常赴,我想麻煩你記住他。”左靈鄭重地起身說,“他會在將來帶著你最在乎的人把你拉回現實。” “啊?” 圓月柔和的白光掩蓋了聒噪的人工電燈,風聲暫且駐足門樓正中。群鳥猶有夢時,孤廊肅正路止,論過城倦聲幾,犬吠依戀往。 左靈神情凝重,眉宇間悲傷流淌其中;天允認真地盯著自己,還在向自己索要傷害條令。 常赴有些愣神,他總覺得這個瞬間有著不可言喻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