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諸往塵看見坐在麵前零零監獄特有的椅子上的天允在翻他那一直都愛不釋手的黑書時,他就意識到自己終於從那個鬼地方逃出來了。 對座的葉天清似乎比自己清醒得更早,他們二人正看著自己,好像就差我了。 有股子難以形容的糾纏從嗓子擰出。“對不起。”我說。 我為什麼要道歉?可能是我最後一個醒來,耽誤他倆時間了? 我不知道。 “現在是你們意識抽離前當天下午的三點四十。”天允開口,“事發突然,我沒能及時攔截。” “模因不是你想攔截就一定能攔下來的。”葉天清無奈地說,“我早就覺得你那主意不靠譜。” “也許吧。”天允點頭,不予置否,“但這已經是最好的,讓你從箱中脫身的方法了。” “我從來都不認為我應該抽身……”葉天清稍微頓了一下,“至少在虛擬幻影落實後是。” 我靜靜地聽著他們交流,心中卻想著另一件事情。 下午……下午。 時候到了。 頭上傳來異感,我有點懶得去管……還是拿一下吧。 我將那根東西拿下,那是一根純黑色的羽毛,我方才發現,吾一人就坐在我身邊。 “歸安。” 他難得開口。 應該是祝福的話吧,我好像有點聽不太清了,也沒辦法思考這句話具體的意義。 葉天清手上凝水,一朵酒紅色玫瑰置在桌上。 ……什麼意思,餞別禮? 吾一人和葉天清將目光投向天允,他撇撇嘴,指了指葉天清胸上的小紅花。 天允的“獎勵”,我親手貼上去的貼紙。 葉天清鄭重地,小心翼翼地將其拿下,再踏兩步,來到我身前,將小紅花貼在我胸上。 ……什麼意思。 他們全都用視死如歸的眼神看著我。我怎麼了? “你們是有什麼要由我去的自殺任務?”我說,“乾嘛?” “不。”天允搖搖頭,指向二樓走廊盡頭,那扇我不曾看到開過的囚門。 “到你了。”葉天清將玫瑰放到我手上,“這是你的戰鬥。” ……是啊。 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我點點頭。囚服沒有兜子,我隻能一手羽毛,一手玫瑰,向上走去。 這不就是我一直心心念念的見麵嗎。 囚服摩擦身體,不得不說,有了虛擬幻影以後,衣服的製式優化了許多。就連囚服也能穿得這麼舒服。 上樓的扶手冰冰涼涼,有種不想讓人觸碰的卻退感。不過我還是扶了,我還是緊緊地握著冰涼的扶手。 我發現自己在咬舌頭。是啊,怎麼不管用呢?我已經在盡一切努力將自己拉回到當前的現實了。 為什麼我總會看見。 他當時啞口無言。洶湧起伏的胸口努力鼓氣想用即將脫口而出的鐵證辨明自己的合理與清白。 我真的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了解過他。 他那遏止喉管,將話語硬生生咽下去的滑稽模樣。 我錯過了調查的最佳時間。我隻能找到一個個隨他一同入獄的名字。 不。 我應該從來就趕不上能查出真相的時候。 “往塵。” 一個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下午,他似有心事地把我叫去。 那是一切的開端嗎?他是從那時開始瞞我們的嗎? 還是說那已經是他憋不住了的一點釋放? “一定要好好照顧我妹妹。”他抬起頭,用那雙不太澄澈但足夠真摯的眼告訴我,“你是個好孩子。” 我是個好孩子嗎? 我是個好丈夫嗎? 標配的鞋子穿上也合腳,看來自願在這裡待也不是不行。 我逐漸有點理解你了。 但是這樣不行啊。 腳下是有點彈性的材質,我猜想再下麵才是鐵皮,這層柔軟的材質可能是為了防止改造犯們……我還是不習慣這種說話,防止囚犯們撞地自殘之類的。 雖然我覺得有虛擬幻影倒也不必擔心這個,這個似乎是很久以前留下來的傳統了,走在上麵第一次的時候會覺得有些有趣,但是在很久很久之前,有人在鐵皮走廊上硬生生把自己敲死。一想到這裡就變得不太有趣了。 你也這樣想過嗎,常赴。 你想過自殺嗎。 離那扇門越來越近,心裡會越來越熾熱奔湧,我死掉的心得以復蘇。可我腳下的步伐卻被放緩,我真的想走完這段路嗎? 等我結束這一切之後,我還要怎麼活下去。 我還要活下去? 天城啟用後的第一座監獄,常年漂泊在天際的零零監獄。 它的室內氣溫恒定二十七攝氏度,早上七點起床,十點半熄燈。專門關押在凋零時釀下大錯的那群人,自願駐獄製度的首個執行監獄。 你自願在這裡被關了多少年?你的刑期早就結束了。 ……那我呢。 這扇門就靜靜站在我麵前。“常赴”,這兩個詞掛在門牌上,按照這規律一筆一劃的勾勒挑起另一麵現實。 “常赴”。我第一次站在他辦公室門前的時候,也像這樣盯了這兩個字許久。 “別等了,進來吧。”他在門裡就能注意到門前的陰影。我不再滯留,推門而入。 那就是我記憶裡他的模樣,健壯,嚴肅,不茍言笑。 “你成為匠師,就意味著責任。”他囑咐我,“小心行事,不負初心。” 我小心了啊。 我不負了啊。 “你這麼入職,肯定會有一些閑話,”他當時已是我的家人,“抱歉,我得冷落你一段時間。” “一段時間”。 常赴,你可讓我好等。 我推門而入。 塵埃啜息,暗燈沒身。 一張簡單的單人床,右手邊就是水池,左側兩米盡頭就是坐便。 他。 他坐在坐便上,兩隻小臂掉在大腿上,雙手垂下,長得懸在手上隻有幾公分地方的白發,很難見到黑絲,或者是光線問題?馬桶蓋放下,他就隻是坐在那裡。 “嗬……” 我不自禁笑了一聲。為什麼?我為什麼要笑?我現在在想什麼? 關上門,我正對他站直,距離隻有不足三米。 整個房間有股臭味,他的長發錯雜糾纏,不知多久沒洗了。 我握緊雙拳,雙臂因為用力過猛在不住地顫抖。 他起身了。 雙腿發力,小臂撐起上半身,佝僂的後背挺起,直起身子的他回歸到我熟悉的高度,渾濁冰涼的雙眼映出我的身形,我似是那燃燒的薪火。 我向前邁步,他當然也握緊了拳頭。 他微側身,右臂甩起拳勁向我襲來,我沖步弓身,抬起左臂格擋住,抬腋夾踝,卡死他手,左手伸去他的腋下擰緊,他吃痛輕哼。 右拳醞力,砸在他腹上。 “咳啊……” 他吐出有些腥味的口水,左手作爪死死抓住我的右肩,我無法順利收回右手。 他死死盯著我,我死死盯著他。 他向後仰頭,蓄力前沖,額頭與額頭沖撞,我一瞬意識斷聯,踉蹌歪身,但依舊死死夾著他的右臂。 呼吸越來越像以前燒柴油的發動機,那野獸一般的喘嘯。 我右手曲肘抓住他的左大臂。 我咬緊牙關,那蒼白發下的弱小反抗。 我向後仰頭,脖頸拉扯甩出,額頭砸去正中麵門。我聽到鼻梁斷裂的響聲。 鼻血噴濺在我頭上,他鬆開我右肩,僅用肘部屈伸,捶到右耳—— 鼓膜應是破碎,溫熱流淌側頰,我後退兩步,他靠在墻上。 我是什麼樣?反正他看上去不好受,虛弱得好像就快滑坐在馬桶上一樣,鼻血還在不斷湧出,真好笑。 休息時間到。 我沖上前,左拳砸於他臉與右拳塞進我腹同時發生,疼痛似乎已經不值一提。 我們失去理智地互毆,毫無章法,就像從未成長一般,依靠本能,像孩子一樣相互毆打。 他把血水啐在我臉,我把碎牙噴出,他的長發被我揪掉一地,我被他拽著下巴捶打。 馬桶被我打歪的一拳毆爛,他趁機不斷捶打我的後背,我撿起最大的一片碎瓷再砸在他臉上打碎。 我贏了,我贏了。 他癱坐在半截馬桶上,我還能站在地上,搖搖晃晃,但依舊站著。 他滿臉血流,喉中嘔咽,腫脹淤青將他的兩隻眼擠得快看不見,但我知道他還在看我。 “對……不起。” 他扭曲地用充血疼痛的喉嚨流出這句話。 你就隻能蹦出這句嗎。 你就隻能,做到這裡? 就這?常赴,就這? 就這嗎?! 我向他沖去,左拳砸向—— “咚哢嚓。” 他喉中溢出不解的音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左拳砸在他耳側的墻上,骨折聲我聽著不太清晰。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低頭看他的我。 ……我。 “天允!!” 我大叫,身形消失。 這片慘烈吵鬧的囚室重歸寧靜,灰塵被血水沖刷滑淌。 我來到天允的咖啡廳裡,左拳砸的墻變為了門,我右手推開門,往外走,可沒走兩步就沒了力氣,跪倒在地,雙手無力地掉在腿上。 好疼啊。 好……好疼啊。 右肩有些冰涼,我顫抖地抬起右手,接過來。瓶裝冰紅茶,明最愛喝的。 我灌了一口,可夾雜血腥的腫脹咽喉自主反推,我吐出大半。 右邊這人肯定是天允,我左邊那就肯定是葉天清,他倆肯定就站在我旁邊,。 好疼啊,好疼啊。 我用力抬起骨折的左手,將無名指塞入嘴中,用還剩的牙齒。 “呃呃呃啊啊啊!!!” 帶著戒指的、骨折的左手,我將無名指撕咬扯下,骨骼和肉質令我反胃,我抬起頭望向那蒼蒼一色白的天空,我看向那層次單薄浸滿不知的天空。 我想起來。 我想起來和她結婚晚上,我做了個夢。 我夢見我成了作家,她成了匠師。 可我隻寫過一句話。 一句足以讓未來所有字句失去意義,一句充斥有史以來的最悲傷。 苦澀到無人能夠承受接納,無奈到注定與其相伴終身。 我隻寫過一句話。 “憶起我穿白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