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他!?這……怎麼可能? 小早正男,或者說,平野弘樹,終於回想起了自己昨晚所做的噩夢。 這個夢和以往的都不同,雖說每一個細節也都是一樣極盡可能的詳實,但夢境卻不是像以前那樣可以任由自己隨時中斷,然後就會從夢中醒來,而是必須要將夢中的一切完整地經歷一遍。 並且,這一次的夢很長很長。 出於是清醒夢的緣故,他一開始也知道自己在做夢,也能清楚地感受到時間就如同現實一樣流速緩慢,一秒、一分、一個小時、一天…… 甚至是,一年…… 不!幾年!幾十年! 他在夢裡會從小時候開始慢慢長大,到學生時期、到娶妻生子、再到他的兒女也長大成人。在這期間裡,他都沒有從夢中醒來過,仿佛夢中的這些經歷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仿佛……他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甚至在這次的夢裡,他也從沒見到過那個——為了能分清夢境和現實,不會迷失在夢裡,而被自己所想象構造出來的藍色蝴蝶。 然後,就像任何立於海邊的礁石,都會在潮水的沖刷下被慢慢腐蝕殆盡那樣。幾十年的時間尺度裡,一點一滴不斷積累的記憶,堆積在平野弘樹的腦中。 不但讓他漸漸忘記,入睡之前,他在真正現實中的所有回憶,甚至就連他對於自己是在做夢的認知,也變得模糊不清。 不止是這樣而已, 在夢裡,他還會繼續做夢…… 而且,那些夢竟然也是同樣的漫長,他也同樣無法自由地醒來。 更可怕的是,夢中夢的層數也多到了數不清的地步。 最初的時候,他還以為夢境隻有區區一兩層,每次醒來之後,都回覺得自己已經回到了現實,但隨著他醒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是真的被震驚到了。 他就好像被困在夢境最深處的囚籠一樣,數不盡的重層朝著現實一段無限延展,但卻永遠沒有辦法真正地到達現實。 而無數不同夢境之中的人生,一點一點的疊加起來,最終,平野弘樹所能感受到的時間尺度,已經漫長到了讓人完全無法想象的地步,甚至是,他對於時間的認知都變得模糊不清。 到底是多久呢?千萬年?億萬年?千百萬億年?還是像宇宙從誕生到熱寂那麼久? 總而言之,在如此漫長的尺度下,太過遙遠的記憶,都被他慢慢忘掉了。 但眼下,這場噩夢裡最為久遠,久遠到本該被徹底忘卻的回憶,在短短的一瞬間,就又突然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 那是在夢境的最深層,平野弘樹曾見過眼前這個男生。 更準確地說,是從照片上見過,眼前這個男生的長相。 在那一層夢裡,自己曾虐殺了他妹妹,並且還出於某種緣故,把他也列為了下一個虐殺目標。 就在平野弘樹,完全回想起這件事之後,餘下每一層夢境的全部回憶,就如同多米諾骨牌倒地般,接連湧現在平野弘樹的腦海中。 海量龐雜的信息,似是要將他的大腦塞爆。 他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如同後門被強行塞進一整個橄欖球一樣,疼痛難忍。 甚至,就連他思考的能力,仿佛都被這種劇烈的疼痛給剝奪了。 麵對眼下的狀況,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像個白癡一樣狂吼亂叫。 “你……你明明就是活在我夢裡的人!” “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因為疼痛,他的呼吸異常急促,就連口齒都有些不清不楚。 他到底想要乾什麼? 難道是要向我復仇嗎? 平野弘樹的神色,明顯有些驚慌了,他本能地想要掙紮著反抗,但是自己的身體從脖子往下的部位,就像是脫離了大腦的控製一樣,完全動彈不得。 明明隻是存在於夢裡的人,怎麼會跑到現實裡來? 不該是這樣的……怎麼會這樣呢? 可惡! 驚慌之後,則是一陣莫名其妙的憤怒,好像仰仗著怒火,就能把身體的恐懼本能給壓製住。 明明隻是活在自己夢裡的人,就連他的世界本身,都是因為自己在入睡後需要放鬆心情,進而被潛意識虛構出來的,他竟然……還想要向我復仇? 如果這是在夢裡的話,自己想要解決他就像踩死一隻臭蟲那樣簡單! 怎麼會被區區一杯動了手腳的茶水給困住? 可惡!——可惡!——可惡! “你怎麼會想當然的認為……” “眼下這裡就是現實,而不是在你的夢境之中呢?” 司無月仿佛在好心提醒。 說得對啊! 聽到司無月這句話,平野弘樹原本滿是驚恐和難以置信的眼神中,又燃起了希望,就像即將溺死之人,突然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 夢裡的人,怎麼會出現在現實裡麵呢?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所以說……自己還在夢裡?根本就沒有醒? 對!應該就是這樣沒錯,自己一定還在做夢! 這隻不過就是一場噩夢而已,就像是在之前的夢中夢一樣,我一定會醒過來的! 不對! 如果是在自己夢裡的話,那不就可以將眼下的形勢逆轉了嗎?為什麼要醒過來呢? 到時候,痛哭流涕著跪在地上求饒的可是他啊! ——隻要能找到那隻蝴蝶的話! 平野弘樹隨即心中一喜,露出一副滿是獰笑的瘋狂嘴臉。 還真是得謝謝你的好心提醒呢,果然,夢中的人都是由自已的潛意識虛構出來的,根本就不是活生生的真人嘛…… 這樣想著,平野弘樹閉上眼睛,試圖尋找著與夢境綁定的錨點。 可是,想象中的情況並沒有出現。 他並沒有那種失去所有感官,像是墜入一片空蕩蕩的虛無之中的感覺,有的就僅僅隻是,單純因為閉上眼睛所以眼前一片漆黑而已。 就這樣緊閉著雙眼,過了好一陣子。 平野弘樹的眉頭漸漸皺起,額頭的青筋也顯露出來。 “蝴蝶呢!我的錨點呢?” “可惡!怎麼還沒有出現?趕快給我出來啊混蛋!” “不!不對……你是騙我的?” “你怎麼敢騙我?” 他睜開眼睛,眼中滿是難以置信,自己竟然又一次地被人給耍了? 轉眼,就又開始無能狂怒。 “憑什麼——你是怎麼敢耍我的?” 他如同一隻發了瘋的野狗那樣狂吠著,似乎覺得通過瘋癲的吼叫,就能讓眼下的狀況發生改變,就像美津子那次一樣,眼前的場景最終隻會是一場夢魘。 過了好一會兒,平野弘樹才終於平靜下來,不知是喊累了,還是他又恢復了思考的能力,理性戰勝了本能的怒火。 突然,平野弘樹像隻忠犬一樣,在司無月麵前露出一副令人惡心的討好表情。 雖是滿臉堆笑,但鼻涕和眼淚卻都一起流了出來。 “對不起,司桑……我不是故意要乾出那種事情的,我隻不過是覺得那些都是個夢而已……” “我還有妻子,孩子也快出生了,所以……” “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我知道錯了……” “……” 見到平野弘樹的這番醜態,司無月頓時沒了戲耍他的心情。 他的臉色一沉,眼中全都是麵對一個已死之人的冷漠。 雖說他知道,平野弘樹就喜歡在真正的絕望之前先給人希望,並總是樂此不疲地玩弄獵物。像是他這種生而有罪之人,也理所應當的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可是,司無月在平野弘樹身上浪費的時間已經足夠多了,他來到這裡,可不單單隻是為了戲耍平野弘樹而已。 雖說確實是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想親眼看到平野弘樹的下場,但除此之外,他來這裡還有著更為重要的事情。 “算起來,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 東京目黑區,下午三點一刻。 診所裡很安靜,除了鐘擺平緩的響動,隻有筆尖掠過紙麵的沙沙聲。 圓珠筆被一隻纖長的手握著,漸漸懸停下來。 森川鬱代的視線有些模糊了,陰雨的午後本就容易犯困,再加上空氣中彌漫著安神的香薰氣味,更讓她感到昏昏欲睡。 可是病人就在麵前…… 身為專業的心理醫生,理性不斷告訴她,千萬不能在這個時候睡著。 她狠著心咬了下舌尖。 嘶—— 借著疼痛,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 屋裡拉著遮光簾,在陰雨天顯得十分昏暗。 對麵的沙發上,一個身著高中製服的女生,抱著肩膀蜷縮在陰影裡。 女生很漂亮,可臉色卻無比憔悴,就像塗抹了歌舞伎的水白粉一樣慘白。 堀尾千春—— 對於女生的名字,森川鬱代還算印象深刻。 因為女生的家長在一周前就為她預約了,可由於她整日躲在房間裡拒絕見任何人,兩人的正式談話才一直拖到了今天。 森川鬱代知道,那是女生內心的安全區被嚴重破壞,時刻處於恐懼之中的表現。 而她恐懼的源頭,根據登記表格來看,應該是她的夢。 森川鬱代無奈地扶了下眼鏡。 以往的經驗告訴她,這一類病人是最麻煩的。 因為他們的癥狀,往往處於心理疾病和精神疾病的交界處,單純的心理治療很難起到明顯效果。 看來這筆診金沒那麼容易拿了。 森川鬱代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快速記好談話時間,又確認一遍茶幾上的錄音筆已經啟動,才終於扮出一個職業微笑。 她很有節奏地,用筆的尾端敲著本子,作為談話的開始。 “千春同學,昨晚睡得還好嗎?” 其實女生的臉上已經寫出了答案。 恐懼、警覺、疲憊……那樣的神色,明顯是身心被長期折磨後瀕臨精神崩潰的前兆。 她昨晚不可能睡得好。 隻是作為心理醫生,森川鬱代需要一個切入點,來引導自己與病人的談話。 “我沒睡。” “那前天呢?睡了嗎?” 女生搖了搖頭。 “是因為害怕做夢嗎?” 森川鬱代試探著問。 “嗯。” “其實我也經常做噩夢,尤其是工作上不順心、壓力過大的時候……” “……” 說話時,森川鬱代的目光一直放在女生的臉上,想通過對微表情的觀察來找到合適的時機,直到女生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才拋出下一句。 “千春同學,能跟我說說你夢裡的事情嗎?” 女生咬著嘴唇,手指在衣袖上抓出褶子,像是在猶豫,又像是不願回憶起夢裡的內容。 森川鬱代很想追問下去,但她知道,這個時候側麵引導才是更好的選擇。 “千春同學,你知道我是想幫你的,你也希望有人能幫助你……所以,心裡有什麼想法都可以和我說,這樣我才能幫到你,對嗎?” “不!” 誰知女生突然拉高調門,變得歇斯底裡,像一隻炸毛的野貓。 “你根本幫不了我!你不會懂的,那不是普通的噩夢!那是詛咒!惡靈的詛咒……” 尖叫慢慢地變成了呢喃,女生在沙發上縮得更緊了,身體也開始顫抖。 然後,她抬起頭,滿是恐懼的眼睛盯上了森川鬱代的臉。 “我被惡靈纏上了!” 森川鬱代這才看清,那雙眼睛裡密密麻麻布滿了血絲。 說實話,類似問題的病人她也接觸過不少…… 但她還是有點被嚇到了,倒不是因為女生口中的惡靈,而是女生直勾勾的眼神——很像是會隨時暴起發難的精神病人。 不過一流的業務能力,讓她很快調整好狀態,開始安撫女生的情緒。 “沒事的,千春同學,這裡很安全……就算是惡靈,診所裡也有辟邪的符咒,他們進不來的……” 森川鬱代並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惡靈,隻是心理疾病的患者,通常會把幻覺和認知錯亂當成鬼神一類的東西,這種情況不在少數。 但眼下,顯然不是她跟女生辯論的時候。為了引導病人自己敞開心扉,她必須順著對方的意思往下聊。 “不瞞你說,千春同學,其實我認識幾個在做職業靈媒的朋友,或許他們有辦法幫你。” 沉默片刻,女生似乎認同了森川鬱代的話。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陷入回憶之中:“以前不是這樣的,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就開始每天都做夢了,那些夢很真實,特別真實……” “我在夢裡也能思考,就像在做清醒夢,但又不完全一樣……因為我分辨不出哪邊是夢哪邊是現實,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是不是在做夢……” 莫非是重度幻覺造成的認知錯亂,讓她將現實與夢境混淆了? 精神分裂?或者,由長期心理應激引起的自主神經功能障礙也說不定…… 這樣想著,森川鬱代漸漸皺起眉頭。 女生的情況,似乎遠比她想象中的嚴重。 思索了好一會兒,她才試探著給出建議。 “那麼……千春同學有嘗試過接納夢中的世界嗎?” “乾脆不把夢和現實分得那麼清楚,都當成自己的兩種人生來經歷?” 誰知,女生聽後卻止不住地顫抖,她抬起頭盯著森川鬱代的臉,眼中的恐懼更加強烈。 “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然後那個惡靈——” “他!” “他出現了!” 來了! 森川鬱代目光一凝。 這次談話鋪墊了這麼久,終於讓她等到了最關鍵的內容。 如果說女生的癥狀,真的是由長期心理應激所引起的,那麼她在夢中所恐懼的惡靈,一定就是癥結所在了。 說到底,夢中的一切事物,都潛意識的投影…… 而人的潛意識,往往能幫助她更進一步地剖析病人。 想到這兒,森川鬱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靜靜等待下文。 “他是一個經常在我夢裡出現的男人,雖然是人類的長相,但仔細看又覺得哪裡怪怪的……” “具體我也說不上來,但他那張臉,總讓我感覺和人類有差別,就像是博物館的蠟像動起來了一樣!” “他,他還總是會在夢裡偷偷監視我……” “一開始,他還隻是出現在遠處,默默地望著我,像是操場的一隅、家樓下的停車場、大街的電線桿後麵、小巷子的陰影裡……” “但後來,他就開始冒充其他人的身份來接近我,先是出租車司機,然後是便利店的員工,再之後是班主任老師……” “而且,他和我之間的距離,也在慢慢縮短,從出租車的後視鏡,到便利店的貨架對麵,再到教室後門的窗戶……” 聽到這裡,森川鬱代突然警覺起來。 因為她知道,夢是潛意識的投影,女生極有可能在現實中就對這樣的形象產生過心理陰影,所以她的潛意識,才會虛構一個這樣的形象在夢中侵害她。 這就表示…… 要麼,她曾目擊過別人遭受類似的侵害……要麼,她在現實中已經遭受到了類似的侵害! 作為成年人,一個不妙的想法立刻從森川鬱代腦中閃過。 “打斷一下,千春同學!” “這個,呃,夢男……” “他在夢裡傷害過你嗎?” “我的意思是,他除了一直監視你,有沒有試圖跟你進行肢體接觸?” 森川鬱代的話意有所指,見女生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毆打……” “什麼?” 女生沒有理會她,自顧自地念著類似詞匯。 “剪切、剖挖、刀割、烙鐵、穿刺……這些,都是他折磨我的方式!” “他身上總是帶著各式各樣的刑具,我不知道他是從哪兒掏出來的,隻知道他一定會用在我身上!” “我說過,在夢裡一切都和現實一樣,包括疼痛!我甚至不會被恐懼驚醒……隻有被他折磨到休克,才能從現實醒來!” “你是來幫我的,你能救我對吧?” “錢!對了,我有錢!我可以給你很多錢!” “200萬日円……不!500萬日円!” “求你了,救救我……” “救救我……你倒是救救我啊賤人!” 這和森川鬱代想象中的情況明顯不一樣,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但女生眼下的狀態,讓她根本沒辦法去挖掘“夢男”這個形象所映射的現實來源。 她隻能被迫改變策略,順著女生的意思往下聊,循序漸進地安撫女生的情緒。 “我一定會幫你的,千春同學!” “麵對這種情況,或許你可以試著躲起來或者逃跑……” “畢竟千春同學在夢裡也能思考,也能自由行動,對嗎?” “躲起來?” “嗬嗬,呃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誰知女生聽後卻笑了,先是陰沉的冷笑,然後聲調漸漸拉高變得尖銳刺耳。 這樣的笑聲,再加上女生披頭散發的樣子,很難不讓人懷疑——她已經瘋了。 “沒有用的,我試過了,沒用的……” “不管我躲在哪兒,他都能找過來……” “而且你根本想不到,他會從什麼地方鉆出來,冰箱裡?衣櫃裡?桌子底下?還是被窩裡?” “就算是下一秒,你變成了夢男,我都不會感到意外!” “逃跑也是行不通的……” “你不會懂的,因為你沒切實見過他的眼睛!” “相信我,在那雙眼睛下,任何人都無法行動……就像詛咒一樣,隻要被他注視著,就隻能任由宰割!” 說著,女生的情緒再次失控,她顫抖著,近乎咆哮地喊出最後一句話,抱在肩膀上的雙手也更加用力,森川鬱代甚至懷疑,她衣服下麵的皮膚已經被抓出了血印。
第11章 死亡是種仁慈(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