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戒(1 / 1)

無頭可回 草舍茅廬 6601 字 2024-03-17

午睡之後精神不錯的費明在屋裡隨意走著。   輕風掠過,樹葉晃動,陽光斑駁。   雖為徒步,但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他常常設想自己就是一位跨坐汗血寶馬、縱橫四海的將軍;樹葉泛著金光,就是士兵的鎧甲在閃爍;絲絲作響的風聲,就是羽箭在破空;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   忽然一個白衣飄飄的女子施施然邁向衛戊丁的書房,他當然知道,這是唐素衣來了。   唐素衣的衣服雖然很白,但在他的眼裡,卻更像一片烏雲。   這片烏雲一旦飄進侯府,就彷佛籠罩在他的頭頂,使他眼前漆黑一片,一下子就跌下馬來;心裡既不明,也不亮了。   直覺告訴他,唐素衣所求不低,就是沖著侯府四夫人的位子來的。   *   費明知道風雅頌是京城青樓裡的頭牌。   那裡麵,雕梁畫棟,字畫滿墻;木架裡詩詞歌賦,書臺上琴棋曲譜;繚繞的香薰暗自浮動,聲音透心、長袖善舞;沒有尋常的煙火,沒有金銀的銅臭,直逼人間天堂。   他還知道風雅頌又不隻是單純的青樓。   它還是秘密調查、收集信息、分類存檔,最後高價賣出、收取巨額酬金的秘密情報組織,而衛戊丁正是最大的顧主之一。   因此,作為老板的唐素衣對衛戊丁來說,作用肯定非同小可,那身份自然十分重要了一些。   正因如此,他看在唐素衣對衛戊丁還是有用的份上,才隻在背後呸上幾口,而不是當麵趕人。   在他的眼裡,風雅頌雖是不一般的青樓,但即使再不一般的青樓,仍是青樓;縱然做到老板的唐素衣,也不過是風月場裡的夜鶯,豈能變成鳳凰?   她整日幻想棲身侯府枝繁葉茂的梧桐樹,真是白日做夢!   *   不過唐素衣還真有兩下子,似乎吃定了衛戊丁,使得兩人在府內公然搞起了曖昧,全然不顧三位夫人綠瑩瑩的俏臉。   起初費明並不是很擔心,衛戊丁位高年少,血氣未定,隻是一時貪玩。   直到去年他又聽說風雅頌的三大花魁也和衛戊丁不清不楚之後,頓時感到情況萬分危急,這下真到自己不得不出手的時候了。   他禁不住連連嘆氣,在關於女人這方麵,衛戊丁還真是一點也不像老侯爺,那可稱得上坐懷不亂啊!   當晚,他抓了一大把銀票悄悄趕到風雅頌,一下子全拍在了桌子上,當場告訴幾位大美人,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找準自己的定位,以後再也不要纏著衛戊丁。   花容失色的姑娘們不但一口答應,而且一兩銀子都不收,還要給他敬酒賠罪。   做了大半天充分準備的他一腳踏空,憤怒、強硬的心一瞬間竟軟了下來,沒想到風雅頌這麼給麵子,不但不要錢就走人,而且還要跪下敬酒。   向來吃軟不吃硬的他,心底立刻湧出幾分得意,原來自己這樣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不但有幾分薄麵,而且還挺好使。   他整幅身子緊接著也軟了下來,倚在桌子上的樣子,似乎柔若無骨。   重拾驕傲的他在心裡意氣風發地說,誰給我麵子,我就喝誰敬的酒!   人無再少年的他,想到了九死一生的過往,那時的自己真是要多猛有多猛啊!   多年滴酒不沾的他,這時喝起酒來就像在喝水,甚是痛快。   喝到後來,他覺得這酒就像自己最愛喝的蜂蜜水一樣甘甜清冽,那種甜到內心深處的滋味,隻有衛戊丁沖的蜂蜜水才具有如此神奇的效果。   一想到衛戊丁,他不禁傷起心來,眼淚也止不住了。從一年前開始,衛戊丁已不再親自給他沖蜂蜜水了,再後來就越來越疏遠了,似乎把他當做外人,而不是認做親人。   最後他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又替衛戊丁解決了一個大麻煩。衛戊丁是要建不世之功的人,不能誤入溫柔鄉,那可是英雄塚啊!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多一人阻擋,隻不過多一殺字而已!   他一連串說了好幾個殺字之後,便悄然滑下了椅子,柔順、流暢地鋪在了地麵,就像一灘爛泥一般。   舌頭喝得大了一圈的他,發出的聲音太過模糊不清了,在四周波濤洶湧的小姐姐們聽來,就是一陣不連貫的傻笑,哈,哈,哈。   受到感染的她們一下子也大笑了起來,就像剛剛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不但笑得如假包換,而且抖得花枝亂顫,其間還夾雜著歡天喜地地拍手聲。   不一會兒,那些青蔥般的手便泛起了淡淡的紅暈。   *   書房裡隻有衛戊丁和費明兩個人,黑夜裡燈火通明的書房顯得比白天更輝煌大氣一些。   今天一天,費明整幅身心看起來都輕鬆愉快,如此情形已消失很久了。不知是因為昨夜的美酒,還是由於麻煩的消除,他竟罕見的一夜無夢到天亮。   直到晚上才回府的衛戊丁,馬上派人把費明叫到了書房。   憑著多年的朝夕相處,他覺得自己已經非常了解衛戊丁,能從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之間參透衛戊丁的內心。然而這兩年衛戊丁似乎變得很是陌生,自己好幾次都完全猜錯。   難道自己真的是老糊塗了?   隻看著眼前衛戊丁陰晴不定的臉,他就知道,衛戊丁已經很生氣了。   但他猜不出到底誰能讓衛戊丁如此氣憤,但既然找到自己,那肯定是覺得自己能幫上忙,自己就是拚上這把老骨頭也要幫到底!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又放輕鬆了一些。   然而接下來他聽到衛戊丁說的第一句話,就徹底驚呆了。   這時衛戊丁臉上泛起了笑容,邊笑邊說,費管家。   費明天天聽到的、無比熟悉的稱呼,第一次從衛戊丁嘴裡說出,竟是如此陌生。這句冰冷刺骨的三字稱呼,自此代替了“明叔”這個暖風撲麵的兩字問候,以致多日之後的他回想起來依然恍如昨日。   他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如果真是自己聽錯了,那該多好啊!   衛戊丁接著說,你是不是不記得自己是侯府的管家了?   費明這下已經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連忙說,記得,從老侯爺開始就是。   衛戊丁說,這人老了,不但記性不好,還很多情,不要老提過去。你在侯府多久了?   費明說,如果算上老侯爺時……   衛戊丁猛地提高了聲音說,我剛才已經說過了,莫要動不動就提以前,經常提來提去,早都臭了,我問的是我的侯府。   費明頓時明白,這位大爺今天是存心找茬來了,但又猜不出所為何事,隻好老實回答道,該有二十年了吧。   衛戊丁說,這二十年來,你過得如何?   費明說,好得不能再好了。   衛戊丁等的就是這句話,於是緩緩地說,如果以後還想生活得如此美好,你就隻管府裡的吃喝拉撒,至於其他的事一概不要插手,想都不要想。   費明頗感意外地說,我的身體很好,還能多乾一點。   衛戊丁搖著頭說,能不能乾是你的事,讓不讓乾是我的事,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自作主張。   費明無語凝噎,倔強的內心擁有一萬個不服。   *   衛戊丁看著費明無限淒楚的樣子,以為他完全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就放輕了聲音說,現在依舊讓你繼續打理府內日常,已經很給你麵子了。麵子這種東西,就像口袋裡的銀子,用一兩就少一兩,很快就見底了;很快的,比你想象中要快得多。   難道衛戊丁是因為昨晚的事才針對自己?但他不點破,費明也隻好裝糊塗,於是說,我無論做什麼,都是為你好。   衛戊丁說,好與不好,要由我來判斷,你為什麼要下判斷、做決定?這一點讓我很不滿意,你是不是一點都沒發覺,我已忍你很久了?   費明覺得出言不善的衛戊丁不是來找茬的,而是來砸場子的,於是也同樣不滿意地說,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如此胡思亂想。   衛戊丁說,這些不滿,就像一個怪物,你每忍一次,它就變大一點,最終你會不堪重負。   費明有點著急了,提高了聲音說,你怎麼能這樣說?   衛戊丁馬上跟著大聲說,不要以為小時候救我一命,我的命就屬於你;作為小孩子的我曾經叫過你幾聲父親,你就真的以為你可以成為我的父親?   費明辯解似的低聲說,我沒有這樣想過。   衛戊丁說,你不要表現得像個救世主,像個主人,你隻是侯府的管家,一個高級下人而已;再高級的下人,也還是下人。   費明說,我從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衛戊丁說,你這話實在是言不由衷啊!   *   被駁得體無完膚的費明呆坐當場,就像被一通連環腿踢懵了一樣。   衛戊丁說,你可以換個角度想一想,如果當年你不救我,那會不會還有別的人來救我?而且如果你不救我,你是不是也有可能被屠?這樣一來,你救我的同時,是不是也救了你自己?   費明說,你這樣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衛戊丁說,之後你獲得朝廷嘉獎,在侯府錦衣玉食,這是不是名利雙收?這算不算打敗了無數人的、夢寐以求的人生?你都是人生贏家了,難道還想要求更多?   費明說,我什麼都不需要,隻想侯府更好些。   衛戊丁說,當然這是你應得的,你付出,然後得到,這很公平;你不欠別人,別人也不欠你。   費明說,聽起來是這麼回事,但總感覺很別扭。   衛戊丁說,不要緊,多感覺感覺,慢慢就習慣了;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剛開始看不慣,很是抵製,可是當你目不轉睛地盯著、絞盡腦汁地想著,一會兒就會覺得順眼多了。   費明說,可能我年紀有點大了,思維都跟不上了。   衛戊丁說,過個一年半載,你就什麼都不用乾了,餘生隻管吃喝玩樂。我剛才說的“你不欠別人,別人也不欠你”的這句話裡,那個“你”指的就是你費明,那個“別人”指的就是我衛戊丁。你一定要做如是之想才行,因為一旦你想通了這一點,之後你將會活得幸福美滿。   費明說,什麼名、什麼利,這些我都不在乎。   衛戊丁反問道,難道你隻在乎在侯府指手畫腳的權力?   費明欲言又止,隻是說,我隻在乎你。   衛戊丁說,窮人才談感情,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都這麼富了,就不要玩虛的了;感情太難捉摸,還是銀子忠心耿耿。   *   費明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斷斷續續地說,你是不是在騙我?是不是因為我去了風雅頌?我之所以不告訴你,是不想讓你難堪,君子有三戒,少戒色。   衛戊丁說,你還是要平復一下心情,不要傷心,這對身體不好。看樣子,現在對你講這些話是有點晚了,都是我的錯。其實,我一直都在找一個契機,或許今天,或許明天;至於是什麼樣的機會,並不重要,但肯定會出現。   費明說,無論如何,你還有很多大事要辦,不要被那些狐貍精勾引。   衛戊丁說,你年紀大了就不要出來丟人現眼了,表麵上看是你在丟人,可實際上丟人的是我;你還活在前朝,已經看不懂現在的世界了;所以,“都是為了你好”這句話,用到你身上,我看才恰如其分;對了,說到君子三戒,雖然你認得這幾個字,但你還是沒搞懂,你以後要好好思考一下什麼是“老戒得”才行。   費明不由得哭出了聲,連連說道,這是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了?   衛戊丁現在已平靜如初了,緩緩說道,費明費管家,從明天開始,你暫停一切工作,每天隻乾三樣,吃、想、睡,一直到想明白為止。   *   回屋後的費明嚎啕大哭,他極其悲觀地認為這是他二十年來最傷心的一天。   其實他錯了,大錯特錯,錯得十分離譜,因為那一天還要再等上一段煎熬的日子,之後才會猝不及防地兇相畢露,獰笑著來到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