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今天起得比平時晚了一些。 整夜無夢的他,一覺睡到了天色大亮,火紅的太陽已經掙脫了地平線,探出了整個圓圓的大腦袋。 清風明月之下,沾床就著,睡到自然醒;起床之後,陽光滿院,鳥語花香;這就是秀才所說的、睡覺的最高境界。 盡管昨夜沒有明月相伴,但秀才仍覺得這是他睡得最為享受的一次,整幅身心就像放在搖籃裡,溫暖和幸福溢了一地;那美妙的滋味,何等銷魂。 他深信不疑的是,假若神仙也需要睡覺,那他們最美好的感覺也不過如此。 精神煥發的他,美美地飽餐了一頓豐盛的早飯之後,就立刻動身去了文運鴻的府上。 * 文運鴻,京城有名的富商,專做珍稀藥材生意。 黃金有價藥無價,更不用說珍貴稀少的藥材,那價錢更是貴上了天。 聞草識藥、眼光獨到的他,憑此攢下萬貫家財,一時間可謂富得流油。 有錢了,自然想坐轎;所以他富了之後,就要追求貴了。 可是他的兩個兒子都不是讀書的料,全是朽木,不可雕也;非要強雕的話,恐怕就得碎成渣了。 於是,不甘寂寞、壯心不已的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文府天真爛漫的花朵、第三代金湯匙的擁有者、他的四個調皮搗蛋的孫子身上,夢想著他們都能金榜題名;即使隻有一個高中,總好過全軍覆沒,也能光宗耀祖。 最後,他費盡心機、不惜血本,重金請來了一個口氣很大的教書先生。 * 那個教書先生一點也不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告訴文運鴻,倘若由他來教,不要說隻是榜上有名,就是名列一甲,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那人既不謙和,也不文雅,反而有點狂躁;那口氣大得嚇人,就好像整整一個月都沒有刷牙,活脫脫一個騙子。 然而文運鴻卻不這樣認為,而是極有創意地用商人的思維解決了這個看似律法,實則道德的難題。 他深以為,一分價錢一分貨;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否則招牌早都被砸得稀爛了;倘若混到無人光顧,豈不要餓死?因此,誠實信用,一點都不能馬虎,那就是商人的命根子。 所以,他認為讀書同樣也是一門生意,書中自有黃金屋,科舉及第、學而優則仕,這可是一本萬利的生意啊! 銀子比人有靈性多了,就算你藏到深宅大院的密室裡躺著,即使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地裝死,它照樣能準確無誤地找到你,假如你確實是它的主人。 想到此,他立刻感到自己沐浴在這位先生那驚為天人的光輝裡,渾身燥熱不已;這個雖然其貌不揚,可是談吐的確不凡之輩,定是一位上天降下、助自己一臂之力的世外高人;能說出驚人之語,也定能做出驚人之事;說不定這個奇怪的先生,真能圓了自己日思夜想的美夢。 他向來佩服那些麵目模糊、甚至長相奇特的高人;他頑固地認為,隻有這類人才有真功夫。 而那些俊男靚女們,大都被生活誘惑得一塌糊塗,哪肯聞雞而起舞,去勤學苦練?哪能十年如一日,去寒窗苦讀?最終隻做了繡花枕頭,隻當了銀樣鑞槍頭。 他真誠地告訴那個先生,隻要教得好、出成績、能高中,至於銀子嘛,要多少有多少,咱老文家最不缺的就是這玩意兒。 如此看來,他也很浮躁;他的口氣也小不了多少,一點也不知道平易近人。 * 文運鴻曾經問過那個教書先生,怎麼稱呼? 那個先生回答道,秀才。 有錢人的脾氣通常都是大得不同凡響,更不用說有銀子沒文化的暴發戶文運鴻了。 隻聽文運鴻不勝其煩地回敬道,我又沒問你的功名,我是問你叫什麼名字! 誰知,那個先生的脾氣更壞,隻見他抽了抽嘴角,擠出了一句不太友好的話,沒文化才最可怕!唯念及此,特別給你安排一次回放,我不但是個秀才,而且也叫秀才,你可否聽清?這難道不可以嗎? 文運鴻一聽有人笑他沒文化,非但一點都不生氣,反而開心地笑了起來。雖然從未有人當麵給他扣上這麼大一頂沉甸甸、冷颼颼的帽子,但這時的他卻感到異常親切和溫暖。 嗯,這個秀才,不隻人難搞,就連名字也透著古怪,果然是人間極品啊! 他孩子似的一臉無辜地說,你說的太好了,我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要不然我哪會像現在這麼窮? 秀才忽然仰頭大笑起來,連空氣都快活地翻滾起來,邊笑邊說,你還真是頗有慧根,一撥就亮;如果讓你小時候再多讀一天書,那你現在肯定就是富人堆裡的狀元郎。 文運鴻好像覺得屋裡的氣氛過於熱烈了,在心裡端起一盆涼水就潑了過來,嘴上毫不客氣地說,一個秀才能教出什麼名堂?難道還能教出一朵花來? 秀才仍在笑著,不過說出的話卻一點都不好笑,也不含糊其辭,脫口而出道,剛給點顏色,你就想開染坊?倘若我以前少上一天學,那肯定比你現在有錢多了。 文運鴻一看剛才那盆涼水不夠涼,於是繼續潑了起來,疑惑地反問道,難道你也寄厚望與下一代? 秀才毫不客氣,立刻把涼水還了回去,嘆著氣說,誰不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知不知道隻有狀元徒弟、沒有狀元老師? 大概文運鴻想過過潑水節的癮,接著又潑了一盆,故意問道,難道真的沒有狀元老師? 不想做落湯雞的秀才現出一臉嘲諷,直接把涼水潑在地上,輕蔑地說,如果非要說有的話,他有個專門的稱呼,那就是帝師,皇帝的老師! 文運鴻無限敬仰地說,真厲害,太有派頭了;講究啊,真有大家風範。 秀才說,你還真是條學校的漏網之魚呀!你是願意你孫子們的老師是個狀元,還是想讓你的某個孫子成為皇帝?你還要不要命了? 涼水早已滲入地下,覆水難收,文運鴻已無水可潑;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他,隻能乾笑幾聲,鴨叫一樣難聽。 他自嘲似地說,你還真是一點幽默感都沒有啊!開玩笑,純粹是開玩笑,不開不笑,不玩不笑。 秀才極度憤怒了,因為文運鴻的一番話在他聽起來,就是在嘲笑他開不起玩笑。 於是,秀才便開了個更大的玩笑,立顯出一副失望至極的樣子說,爺爺都這麼笨,孫子也聰明不到哪裡,我還不伺候了,免得壞了我教導有方的名聲! 秀才說完,不再廢話,直接扭頭就走,片刻不停。 * 深諳並信奉和氣生財的文運鴻,不用給臺階,自己就能直接下來;而且很快地,轉瞬之間,一下子就滑了下來,毫無違和之感。 他飛快伸出圓潤的厚手,一把抓住秀才那不大不小的瘦手,邊搖邊說,果然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以前我還不相信這句話,現在我算是服了。我直到今天才明白,狀元是當不好老師的,教出來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剛邁出兩步的秀才,聽到文運鴻如此一說,雙腳一下子就像長出了粗壯的深根一樣,死死釘在原地,略微想了一下說,狀元豈能為人師表? 一團和氣的文運鴻說,那是當然,不配。 會心一笑的秀才說,那太有辱斯文了。 文運鴻也笑著說,簡直斯文掃地。 秀才似乎真心實意地說,你還真是一個智者。 文運鴻就像一個被莫名其妙打動的酒鬼,還沒開喝,就醉話連篇地說,今夜,我們兩人,喝它個三百杯。 秀才卻義正辭嚴地說,舍命陪君子。 第二天,秀才就粉墨登場了,連一堂課都不用試講。 * 秀才的午飯一般是在文府解決的,但今天中午,一散學他就來到大街上生意最火爆的那家飯館裡吃飯。 世上煙火氣,最撫凡常心。 民以食為天,吃的問題無所不包,甚至碰觸永恒。 萬事萬物,皆具象征;隻有與民掛鉤,才能分量加重,才可影響深遠。 因此,吃就是世間最大的事;比如遍布大街小巷的美食,小風景,大幸福;而大街上無數星星點點的飯館,也是為解決這最大的事應運而生的。 可他這次來卻另有所求,假如隻為果腹,那在文府就行,還不用付錢;而這裡又不是他家開的,他來自然不能白吃,一樣是要花錢的。 他之所以非要放棄免費的午餐,寧肯自掏腰包來這個魚龍混雜、人聲鼎沸的地方,就是看中這裡是消息傳播最快的所在;在人們無意間說出的隻言片語裡,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有心傾聽的你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所以,與其說他是花錢買了碗飯,不如說他是準備掏錢購個情報。 相信你已經猜到了,他就是想聽一聽,有沒有關於昨夜命案的消息,哪怕隻言片語也行。 當然,那件命案就是他自己乾的“好”事。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誠不我欺也! 他覺得昨夜那兩個強盜死得不但一點都不冤,而且死得恰如其分,甚至是萬分該死。 可是現在無人知曉的結果卻讓他非常困惑,直到所有客人都走光、飯館隻剩他一人之時,還是沒有聽到關於命案的一言半語。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人發現,無法報官? 賊人沒死,翻身而走? * 秀才忽然意識到,一大早就無比舒暢的自己,嘴裡含著的那顆糖塊,更像是包著糖衣的黃連;外麵的糖衣化完,黃連就要露出它的淒苦麵目了。 不過,那片樹林是不是稍微偏僻了點?一時半會兒沒人發現,是不是也很有可能? 如此一來,市麵上毫無動靜,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 糖衣裡麵倘若包點黃連倒也無妨,就是苦一點而已,隻要不是毒藥就好;如果真是見血封喉的虎狼之藥,那自己可就一命嗚呼了。 翻來覆去、往返回繞地想著的他,最後還是認為,一定要沉得住氣,等到黃昏放學之後,看看情況如何,再做打算。 走出飯館,他瞇著眼睛,抬頭看了看天。 炙手可熱的太陽直射,差點刺瞎他那對濃眉之下的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