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剛一轉身,一個手腕上纏滿珠串的大肚皮男人悄悄拉了朱儒林一把,見那二人不注意,便拉朱儒林到一旁的一個角落裡,鬼鬼祟祟地對他道:“今天這麼多的人堆裡,我一眼就看中了您,您在這人堆裡簡直是鶴立雞群,一看您就是個古玩大行家。而且您不是我們汴京人,汴京的許多行家那都是互相吹出來的,靠著朝廷一些高官和宮內的宦官招搖撞騙,那哪兒是行家呀,純粹是從那些官人、宦官那裡蒙吃蒙喝。我看您和他們不一樣,您一定是從江南來的,見多識廣。” 那人說到這兒,不錯眼珠地看著朱儒林。 見朱儒林沒有甩手就走的意思,胖子知道剛才的話已經套住了對方,於是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我這兒有一件絕世珍寶,您老不上上眼?” 朱儒林警惕地道:“拿來看看,你說的絕世珍寶是商彞周鼎還是秦磚漢瓦?那些玩藝假的忒多了。” 那人笑道:“那是那是,我就是真有那貨,我也不敢拿給您看啊,一看您就是行家裡手,蒙誰也蒙不了您哪。再說,那些就算是真貨,也稱不上絕世珍寶。我這件物件不單是絕世珍寶,而且是天下獨一份。得,咱們別在這兒多說了,人多眼雜。您要有心,您跟我到那邊去,管教您不虛此行。” 朱儒林被捧得五迷三道,跟著那人來到一個僻靜的角落,那人小心地看了看周圍,從腰間掏出一個布包,朱儒林盯著布包看,猜不出是什麼東西,心裡想也許是古玉或者是五銖錢。 那人打開一層又一層,朱儒林吃驚地看見,布包裡珍藏的既不是古玉也不是古錢幣,而是一隻灰不溜丟的女人襪子,脫口而出道:“你這是什麼玩藝?拿我逗著玩。” 那人嘿嘿一笑:“玩藝?您可外行了。客官別看是金石書畫的行家,但我敢說先生絕對說不出這件東西的來歷,這可是天下奇珍,獨一無二,蠍子尾巴獨(毒)一份。” 朱儒林不屑地說,這不就是一隻舊襪子嘛。 那人小心地托著襪子道:“這若是隻普通的襪子,還讓你來鑒賞?你過來先聞聞這是什麼味。這可不是一般的古玩,必須先聞後看再把玩。” 朱儒林聽他說得神神乎乎,半信半疑地伸過鼻子去聞。他深吸一口氣,一股怪味猛地竄入鼻孔,嗆的他一連串打了幾個噴嚏,好不容易能說話了,這才道:“這是什麼味道?好難聞。” 那人道:“你說難聞?告訴你,若是這隻襪子還新時,你這一聞就得收你百金。現在舊了,摸的人多了,不值那麼多錢了,可是東西是真的,作為文物去收藏是太值了。哥,你再好好聞聞!” “我可不聞了,我想起來了,好像是一股尿臊味,對,就是茅廁裡那種味。” 胖子怪笑道:“果然有眼力,僅憑這一聞就能做出判斷,不愧行家裡手。不過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哥,你再聞聞,就你說的尿臊味裡夾沒夾雜著一種獨特的味?” 朱儒林拗不過胖子,又怕丟了麵子,畢竟自己隻是對書畫方麵下過功夫。這回他不敢冒失了,不敢再直接放到鼻子底下,上來就猛吸氣。他小心翼翼地從胖子手裡接過襪子,一手捏著襪子,一手作扇子狀向臉部搧著,扭頭叫道:“還是那股味。” “哎,哥呀,你那鼻子是不是有毛病呀?你就豁出去深吸一口,你品品這味道裡是不是有一股幽香,那可是千古幽香咧!” 朱儒林把襪子交還給胖子,“聞我是不聞了,你就說說襪子的來歷吧。” “好吧,告訴客官,你知道這隻襪子是誰的?” “不管是你妹子還是你老媽的,你家裡也不至於窮到這份兒上吧?”朱儒林半開玩笑地說,話裡含有猥褻的成份,以解他聞臭襪子的尷尬。 那人一點兒不惱,“我妹子、我媽?您真抬舉我。諒你也不知道,我就明告訴你吧,這是天下第一美女,大唐楊貴妃的襪子!” 聽他這樣一說,朱儒林忍俊不禁笑出聲來道:“嘻嘻,還楊貴妃的襪子吶,大唐到現在都幾百年了,你蒙誰呀。” 那人嘲笑地道:“這你就外行了不是,《唐玄宗遺錄》是唐代人寫的書,書裡清清楚楚的寫著,高力士監刑,眼見楊貴妃被兵士用白練絞死,看到貴妃慘狀,慌忙將眼光移開貴妃扭歪的臉,一眼看到貴妃掙紮時掉了一隻鞋,便跪下來想再盡一下奴才心意,把鞋給貴妃穿上。當他握住貴妃漸漸冰涼的腳時,忽然想到玄宗那悲淒的眼神,高力士靈機一動悄悄地扒下貴妃的一隻襪子揣到懷裡,將鞋給貴妃穿好。後來高力士將襪子獻給玄宗,玄宗靠著這隻襪子度過晚年,想極了就取過來聞一聞。再後來此襪被宮廷一老媼偷出,她開了一家客棧,凡遇到真正懂得憐香惜玉又有錢的客人,她才拿出來讓客人把玩,半個時辰就要收十兩銀子。” 說到這兒,胖子咳嗽了一下,不容朱儒林思考,又說下去,“今天讓你占個便宜,白聞,誰讓這襪子這麼舊了呢。這事連李肇《國史補》書中都有記載,這是有史料記載有傳承的,假不了!李肇,聽說過吧?他就是唐朝人,大文學家,唐朝人記唐朝事,他不會說瞎話吧。” 見朱儒林仍是一幅半信半疑的樣子,胖子又將他一軍,“不會吧,看您是有大學問的人,不會連李肇也沒聽說過吧?” 他的話又把朱儒林推到進退兩難的地步,承認吧,說知道李肇這個人,可確實沒看過《國史補》這本書,也沒聽說過這件事;不承認吧,顯得自己孤陋寡聞,連這樣有名的歷史名人和書籍都不知道,枉為古玩行家了。 前者已有幾頂高帽被扣到頭上,自己也已欣然領受,此時怎好裝熊,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聽。 “還有,你到驪山華清池去看看,那裡壁上寫著一首詞就說的這事,至今還在,我去年得到這件寶物後,專程去趟華清池悼念這位天下第一美人。那首詞我當時就背了下來,不過現在隻記得幾句了:‘三郎年少客,風流夢,……馬嵬西去路,愁來無會處,但淚滿關山。空有香囊遺恨,錦襪傳看。’你聽好了,香囊遺恨,錦襪傳看,這事早就傳開了。罷了,索性再跟你透個底,那位唐代宮廷出來的老媼就是我家老祖,這你就全明白了吧。” 那人雲山霧罩、信誓旦旦,朱儒林聽得將信將疑,被搧乎得暈暈乎乎。 胖子觀察著對方的表情,見對方還在注意聽,他便假意繼續說,卻又欲言又止,朱儒林催促他道:“快說呀,賣什麼關子啊。” 那人更加神秘兮兮的了,說話也變得有些吞吞吐吐,“哥呀,這話說出來有點兒不好意思。” 又是一陣猶豫,好像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哥,咱哥倆有緣,我就全都跟你直說了吧。我小時候聽家中長輩閑談,他們許多話都是半截,我也聽不甚明白。稍微懂事了以後,我聽出了弦外之音,我將斷斷續續聽到的歸總到一起,才理清了事情原委。就我剛才提到的祖上老媼,我現在說她老媼、老太婆,是尊稱。她在大唐宮中時還是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也許是楊貴妃一離眼的功夫,她就被唐明皇給睡了。誰知道一次兩次呀,有一就有二唄,反正不久就有了身孕,懷上了龍種。我祖上驚惶不安、不知所措,若是被楊貴妃知道了,性命難保。也是我祖上積德洪福,發生了安史之亂。那唐明皇隻帶上楊貴妃逃難,其他妃子、使女、丫環的哪顧得上。我祖上就趁著戰亂逃出宮廷,匆忙嫁人產下一子。後來聽說明皇又回來了,她迫於生計,又回到皇宮侍候明皇。” 見朱儒林聽得入神,胖子一臉得意道:“哥,你看,兄弟我身上還有龍種血脈呢。你看我這模樣,多富態呀,我哪天披上一件黃袍,往龍椅上一坐,夠不夠份兒?” 朱儒林聽他說話沒有把門的,嚇的他趕緊製止,“休要胡說八道,小心開封府的探子,這人群中保不住就有。” 朱儒林被胖子搧乎得活動了心眼,這類另類的玩物的確不好把握,但也輕易遇不到這種機會,機不可失,先問問價再說吧。 正在朱儒林準備與那人商談價格的時候,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一個聲音在耳邊說道:“又在賣你那破襪子吶,就沒點兒新東西?”嚇了二人一跳。 朱儒林扭頭見是許道寧和柳永,連忙拉住許道寧,“你幫我看看,這件東西值不值。” 許道寧道:“你剛才一定已經聞過了那個味道,好聞嗎?我保你記憶深刻,三月不知肉味。” 那人見他們是熟人,趕緊將東西揣到懷裡,說著:“喲,是您哪,您二位是這兒的常客,我見過。一塊兒的?這就走,這就走。” 許道寧不耐煩地催促道:“識趣點兒趕快走,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說破了就沒意思了。” 見那人突然說走就走,朱儒林臉上露出一絲失落的樣子,許道寧笑道:“還想那味吶?我告訴你吧,這些人作假非常簡單,找一隻八成新的女襪,噴上一點點香水,然後放到一個小陶罐裡,將陶罐埋到廁旁的土裡,過幾十日取出來,這襪子就成這模樣了,你剛才聞的就是尿臊味。我搞字畫,也略知造假這行,知道這裡的水有多深。” 隻聽得朱儒林一個勁兒的惡心,許道寧也許是想要朱儒林接受教訓,又接著道:“你要不信,一會兒吃完晚飯,咱們再去潘樓大街夜市。那裡夜市非常有名,周邊幾個坊巷都是市場,從黃昏開始直到下半夜,吃過晚飯,開封人就湧到那條街上,車馬不能通行,人進去就很難擠出來。你要不累我再舍命陪君子,那兒也有兩個賣楊妃襪的,讓你聞個夠。” 見朱儒林難受的樣子,柳永道:“算了,別逗他了,一會兒連晚飯也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