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仲淹拉著柳永回到座位:“屯田兄,你的遭遇我也看到聽到,確實值得同情。但是轉過頭來看,莫看一些人一登龍門青雲直上,十年之內登堂拜相,作到宰輔之位,這個一方麵是機遇,一方麵是個人的經世學問。但不管如何一帆風順,這條仕宦路上充滿著艱辛和荊棘,今日在朝堂,明日貶邊荒,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有時甚至有掉頭之危,正像唐朝韓愈所說‘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局外人隻看到風光處,哪裡能體味到個中艱辛?我在一次上疏諫事前,就留書給我的大公子純祐說,‘我今上疏言斥君側宵人,必得罪以死。我既死,汝輩勿復仕宦,但於墳側教授為業。’我已抱著必死之心,幸虧聖上聖明,嘉納我奏並罷黜內侍。” 他感慨道:“再以你來說,你雖說仕途坎坷,仕宦磋跎,但每日縱情詩酒,不受禮法拘束,又無多少風險,你哪裡知道有多少人暗中羨慕你啊。當然你也會說我這是說風涼話,可我要說,將來你留下的名氣若乾年後至少不會次於我等,現在雖有惡評,然則誰人背後無人說?你的詞流傳後世,也許扣個俗字甚至庸俗不堪,而我等所謂位高權重者,又焉知史書如何評價?政壇之上總免不了招忌招恨,一旦執政期間傷了國家尊嚴,觸及百姓根本利益,即令千載之後也難逃罵名。當然,人活著要有追求,追求的境界、目標每個人都有所不同。有人隻為一個名,並不管名聲的好與壞,正如形容曹操一樣:雖不能流芳千古,也應該遺臭萬年。” 柳永道:“是啊,剛才範帥所言並非是危言聳聽,我還在餘杭時就已聽過你的三光笑話了。” 範仲淹也笑了:“現在豈止是三光了,怕是五光、六光也有了。我這脾氣,富弼也曾勸過我,我改不了,我說‘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而今你我都老了,你官職雖不很高,但朝中之事,你冷眼旁觀,比我看得清,能夠置身事外不受牽連,雖然朝中知我與你關係往來,但正因你官職低對他們不構成威脅,故而我這次被黜,沒有把你列入朋黨之列。而你再看看,又有多少人受到牽連,特別是舜欽,多麼有為的一個青年俊逸,竟以貪汙賣廢紙錢的罪名被‘勒名永不錄用’,我簡直愧對他們。”範仲淹說罷不禁仰天長嘆。 柳永在延州停了十幾天,對於邊疆的山川形勢、邊防布署、屯墾戍邊、軍隊訓練和生活,總體有了一個大概印象,這對於一個從未到過邊疆和偏辟地區的書生來說,已經是很不容易了。 範仲淹對於柳永的到來也非常高興,可以談一談京城生活、朝廷人事,更能探討交流填詞的心得體會,這對於枯燥乏味的邊塞生活無疑是極大的調劑。 他帶著柳永巡視重要的隘口,眺望煙塵籠罩下的敵營,一邊看一邊解釋邊塞的山川形勢、行軍布陣,如何邊屯墾戍邊,邊休養生息,力圖讓對軍事一竅不通的柳永有個大概了解,柳永打心底感激。 半夜時分,一個軍卒來到柳永的軍帳,叫醒他,說是範大帥召集將領部署軍事行動,請他聽一聽。柳永興奮地一躍而起道:“哈,虎帳夜談兵,讓我趕上了,真是三生有幸!” 見柳永進了中軍帳,範仲淹對眾人道,一段時間以來,夏國遊騎對我邊民的騷擾日益頻繁,我們近期要謀劃一場較大戰役,遏製敵騎的囂張氣焰。又對柳永道:“屯田兄若有高見,盡管發表意見。” 柳永在山川形勢圖前看得仔細,帳下一將領打趣道:“看柳屯田這樣子,文韜武略,想必精通軍事了,能否談談你的高見?” 柳永見他一臉嘲諷之意,笑著回道:“若讓我談軍事,正好應了‘文人說武事,無非紙上談兵’之說,不過於你來說,若是咬文嚼字,也不過是‘武夫談文章,大屬道聽途說’罷了。”說笑畢,轉入正題。 傍晚,柳永獨自在延州街道上徘徊,這是他的老習慣,每到一地都要漫無目的地走遍城市的各個角落,體會當地的風土人情和欣賞大好河山。延州沒法和內地城市比,昏黃破敗和燈火輝煌有著天壤之別。在僅有的幾家店鋪瀉出的微黃亮光下,路邊聚著三五簇人,正在你爭我奪、有滋有味地啃著什麼。湊過去細看,原來啃的是骨頭,這些人蹲在地上就像一群狗在爭食,這景象看得人心裡說不出的辛酸、可笑和無語。 第二天他問範仲淹,範嘆了口氣說道:“唉,這叫‘吮骨頭’,連年征戰,老百姓苦不堪言。每到天黑後,就有人用破麻布兜著很多的碎骨頭,有羊的、有豬的,也許還有別的什麼的,往地上一攤。在街邊吮骨頭的是最窮的人,連乞丐都比不上,實在饞得不能忍了,就花半個銅子蹲在路邊吮骨頭。交了錢的人就蹲在旁邊揀塊骨頭嘬起來,這根不行換那根,扔下一塊骨頭,又揀起另一塊,不啃到收攤不住嘴。收了攤,明晚再擺。每塊骨頭都經過了幾十上百人的嘴,其實連點肉渣也沒有。極少有好運氣,擺攤的從飯店找到一些客人剛吃過不久的骨頭,還得趕上擺攤的發善心,便將這些新骨頭摻到那骨頭堆裡,哪個撈著了,今晚就美了,嘬得吧嗒響,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像幼兒嘬手指一樣,有滋有味的快樂。” 範仲淹提出柳永如在京不得意,不如就在我這裡擔任書記一職,也好深入地體驗邊關風情,對你開拓詞風會大有裨益的。 柳永想到自己的任務,他想盡量利用這次機會多走走多看看,便婉辭謝道:“我今出巡西北,乃是千載難逢的一個機遇,正好遊覽西部和北部山川,開拓眼界。我在這裡停留已久,多感範相厚意,我也緩過勁了,過兩日辭行。” 範仲淹道:“也好,不瞞你說,我在這裡估計也不會太久了。我已向朝廷請旨請求調回內地,理由是‘患肺久深,每秋必發’,唉,老病了。伏望聖慈恕臣之無功,察臣之多病,許從善地,就訪良醫。前不久已得到消息,朝廷有意調我到鄧州任職,不久就會有旨意下。離任之前,我這裡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這樣吧,明日校軍場演兵,然後舉行一個祭奠戰死將士遺骸入葬儀式,你也參加吧。到時你觀後留首詞,後日再走不遲。” 又道:“這兩日我填了首詞,調為《蘇幕遮》,就在這城頭之上,我來為你吟唱。”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柳永聽罷不禁唏噓:“碧雲天,黃葉地,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範相這首詞寫得太生動、凝煉了,字字珠璣,句句驚心,煉字造句可稱登峰造極。我一定要把這首詞沿途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