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來到潼關附近,潼關、武關、函穀關是西進秦地的三個著名關口,潼關山勢險峻,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午後,忽然天降大雪,不到一個時辰,已經雪沒腳踝沒法前進了。四野之下混沌一片,道旁壁立的崖壁在皚皚白雪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猙獰可怖。柳永向前望去,不遠處似有一家客棧,便決定住下來。 客棧不大,隻有北房一明兩暗三間客房,西廂房兩間是客棧老兩口住。柳永住進北房東間,讓店主把馬喂上。外麵雪下得越來越大,雪花裹著風撲天蓋地的落下來,遠處來時見過的寺廟也隻見得到黑乎乎的墻壁,柳永心中暗道糟糕,這雪這個下法,沒個三天五日的走不了,窩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客棧裡,怎樣打發時間? 柳永正在半睡半醒的時候,朦朧中感覺又是有人住店,而且還是女子。悄悄爬起身來透過窗縫向外張望,見是兩個女子入住北房的西間,柳永一瞥之下,也不知那兩個女子是母女、姐妹抑或主仆關係。不過看到有人住到店裡,並不是自己一個人這樣悽惶,柳永心中很有些高興。 次日晨,柳永來到院中,雪不知什麼時候已停了,院子裡的雪也被老兩口打掃乾凈。出得院門,柳永深深地吸入一口清新冰涼的空氣,五臟六腑頓時一陣輕鬆。路麵完全為積雪覆蓋,少有人跡。兩旁的高山、樹木披上白盔白甲,好壯觀的景色。昨晚住過的小鎮雖然離得不遠,卻已掩沒在風雪之中,早知有此大雪,不如在那小鎮停留兩天,那裡條件自然好得多。 他想到當年在餘杭任職時,也曾見過這樣一場雪,餘杭那裡雪雖大,但天氣卻不冷,他還有興致學東晉王徽之雪夜訪戴事,去會朋友。南北景觀反差太大了,天氣寒冷,此地又無朋友可訪,最主要的是再沒有了年輕時的心氣。他又想既來之則安之,賞賞雪觀觀景,沒來由煩惱。 離日思夜想的長安城越近,柳永的心情也越輕鬆,終於可以切身感受和實際體驗一下長安豐釆了,這裡是唐詩的發源地和昌盛地,史上著名的詩人文人有哪個沒有到過長安?柳永還真是想不出來。 柳永望著路邊的雄山秀水,由不得詩興大發,腳下小心地挪著步子,朗聲吟道: 長空降瑞,寒風剪,淅淅瑤花初下。亂飄 僧舍,密灑歌樓,迤邐漸迷鴛瓦。好是漁人, 披得一蓑歸去,江上晚來堪畫。滿長安,高卻 旗亭酒價。幽雅。乘興最宜訪戴,泛小棹、 越溪瀟灑。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千裡廣鋪寒 野。須信幽蘭歌斷,彤雲收盡,別有瑤臺瓊榭。 放一輪明月,交光清夜。 (瑤花:即瑤華,玉之美者。此處喻雪花; 皓鶴奪鮮,白鷴失素:比喻白鶴和白鷴鳥在雪 的映襯下都不顯得光潔了;彤雲:紅雲,或雲 厚重的雲。) 午飯後,柳永在屋裡推敲上午那首調名《望遠行》的詠雪詞,一邊修改一邊輕聲吟唱。 他卻不知,他的舉動已驚動了對麵屋中那位少女。少女支著耳朵聽柳永吟唱,輕聲跟著哼哼,已然芳心暗動。 聽到柳永開門出去的聲響,少女也推門出去走到院外,見了柳永相視一笑,未曾開口臉先紅了。少女輕啟芳唇道:“適才聽先生吟唱詠雪之詞,甚是高雅。先生既會填詞又會唱曲,不知先生是何方人氏,尊姓大名?” 柳永笑道:“在下姓柳,雪天被阻,閑來無事謅首詞,汙了姑娘耳朵,多有唐突。” 少女道:“先生仙鄉何處?” “東京汴梁人。” 少女一驚,慌忙問:“又是東京人又姓柳,莫非先生就是那個四海聞名的柳永柳屯田?” 柳永此行一路行來始終謹慎,不欲泄露自己身份,聽那少女說出“柳屯田”三字,不置可否道:“大宋國朝會填詞度曲的人很多,在下碰巧也會一點兒。” 少女自言自語道:“然則詞填得好又姓柳的隻除柳屯田者一人矣。” 晚上,萬籟俱寂,山中的夜晚分外寧靜。柳永正待上炕睡覺,卻見屋門被一點點地推開,對屋那位少女手提弓鞋輕手輕腳擠進屋來,柳永未及發問,已被少女雙臂摟住,香唇按上柳永嘴唇。 柳永雙手抱住少女纖腰,二人摟抱著剛剛滾到炕上。對麵房間傳來一陣誇張的女子咳嗽聲,柳永懷中的少女身子一抖,嚇得少女芳心亂顫,掙脫開來,像隻小兔子樣的蹦出柳永的懷抱,輕手輕腳地退出柳永房間。 柳永隻來得及問聲你叫什麼?少女回眸嫣然一笑,低聲地答道:“我叫小篁,篁竹的篁。”柳永隻聽清一個“黃”字,也沒聽清是姓黃還是叫做小黃,或者是別的什麼黃字。他還在發楞,人已像來時那樣,來得突然走得輕飄。柳永心中暗笑,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倒也不覺得失落。 過了好一陣,聽到對麵房中傳來斷斷續續嘰嘰咯咯的低笑和細語聲,柳永這才放下心來倒頭睡去。 這一夜柳永睡得並不踏實,他翻來覆去的隻在想這個少女的名字。他想若她隻是告訴我姓黃,那可好沒意思。如果她說的是她的名字,那麼應該是篁竹的篁字才有詩意,才符合她在他心中的身份。 想到這個篁字,腦海中出現“隔篁竹聞水聲”、“薊丘之植,植於汶篁”、“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的語句,又想到“新篁解籜”、“修篁”、“篁筱”等書中見過的詞。他咀嚼著“篁筱”這個詞,篁是篁竹,筱是筱竹,他認準了這個少女一定叫“筱篁”,這個“筱”字遠比“小”、“曉”富有詩意。還真的讓柳永猜對了,也許他隻是出於自己意願賦予她一個美妙的名字。柳永就這樣在胡思亂想中睡著了。 柳永回京後曾把這件事當作一件趣事一五一十講給蟲蟲聽,他對自己西北漫遊時的風流艷遇一點兒都不隱瞞。 柳永講得繪聲繪色,蟲蟲聽得咯咯直笑道:“這回可讓風流成性的柳七郎失落了吧,老牛啃嫩草,嫩草沒吃著,這一次連草料都沒了。”柳永也笑道:“後來我反復想過,其實這個結果是最好的結局了,可說是個沒有結果的結果,於她於我,特別是她,是再好不過了。對於我來說,多一個少一個,沒有多大區別。對於她來說,隻是少女的一時沖動,過後會後悔終生的。” 柳永這一回的猜測卻是大錯特錯了,少女的確是後悔了一輩子,隻是和柳永想的不一樣。